大量和失踪学生有关的物件,包括衣服、书包和证件。正在省里汇报工作的大队长邱长林接到电话,迅速将此事汇报给上级部门,市里头派出了专案组来到胡村,经过现场二次勘查,找到一把粘有干土的铁锹,通过对锹口泥土的分析,发现其中有血液的成分。随着搜索范围的扩大,警察在胡牌家院子后面的一棵树下挖出了七具尸骸。
经过鉴证比对,七死一生,和报警失踪的少年人数完全匹配。
市精神病院专家医生的鉴定结果是:凶手胡牌主观而固执,敏感而报复心强,对周围的人缺乏基本信赖,意志过于坚定,心胸狭隘,有强烈的暴力倾向,属于典型的偏执型人格障碍。所以这是由精神病患者实施的连环杀人案。
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胡牌和“狗街”上的凶杀案有关,死者鲍一丁和胡牌之前没有任何交集,胡牌的刀上也并没有死者的血迹。目击证人高文祥在见到胡牌尸体后,也难以确定他就是在他馄饨摊上杀人的凶手。
“狗街”凶杀案,竟然走进了死胡同。
被害学生的亲人都难以接受骨肉分离之痛,激愤难平,迫切要求一个说法。在这种情况下,刑警大队自然成为首当其冲的问责对象。
队长邱长林和副队长梁中行都被调离岗位,新队长和副大队长在节后会走马上任。
宋简常常想,如果那天晚上他在侦查时再细心一些,对屋子里的环境观察再全面一些,也许就能发现那个被塞进桌底的人质,梁中行可能就会把重点放在解救人质上,从而制订出更为合理的计划,而不至于在被动的情况下开那一枪。如果那个凶手不死,他的两个队长也许就不会成为泄愤的对象。他知道,两个队长唯一的心愿就是继续干刑警。
正月初七下午,宋简没有值班任务,打算出去走一走。
他想去找那个死里逃生的少年谈一谈。
那名被救下来的学生名叫庄生,住院治疗两个礼拜后于春节之前出院返家。由于市局的介入,宋简在他被解救后的第二天就没再见过他,但因为调查结果对内公开,也知道了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据说庄生是在游戏室被嫌疑人骗走并实施了囚虐,整个过程并没有第三者介入,也就是说,没有共犯。
他骑着摩托车,来到了位于县城北门的老冷冻厂宿舍。
庄生的母亲开了门,迎着光眯着眼睛困惑地看了宋简好一会儿,随即露出生涩的笑容:“你好,宋警官。”
“郭阿姨,您好。没想到您还记得我。”宋简确实有些意外。事实上他们只见过一面,在她儿子被解救下来后送去县医院时,当时他穿着警服,现在穿着便衣。市局专案组下来调查后,他就没再见过她。他只知道她叫郭素月,是老集体企业冷冻厂的会计。
“你们救了我儿子,我怎么会忘记救命恩人?只可惜连累了你们队长。”郭素月请他进屋,又低声请求他,如果庄生不是很愿意说话,还请不要见怪,这孩子本来脾气就犟,现在更怪僻了。
“要有一个过程,渐渐就会好起来的。”宋简安慰她,接过她端过来的热茶,快速巡视了一下屋内的环境。这个家被归置得极为整洁干净,只是略显阴冷了一些。案几上的青釉色观音瓷塑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一根檀香燃出的青烟徐徐上升,在天花板衍散开去,空气里的味道闻起来很舒服。
“我听人说,檀香有镇静作用,可以缓解失眠。”郭素月续上一支香,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庄生能够活下来,一定是菩萨在保佑他,只是可怜了那些逃不掉的孩子,希望他们能够往生净土。”
“庄生人呢?”
“在房里看书。”
郭素月推开一扇房门走进去,在书桌前坐着的少年肩膀上轻轻摇了摇。庄生醒觉过来,目光越过母亲的肩膀涣散地落在宋简的脸上,颇费了一些工夫才凝聚起来,露出惊惶的神色。
“这是宋警官,就是他救了你。”郭素月说。
“叫我宋大哥吧。”宋简想缓解庄生的紧张,笑着说,“我也才大学毕业刚满一年,比你大不了多少。”
郭素月离开了房间,宋简端详起了墙上的日本卡通画:“你也喜欢看《北斗神拳》吗?我上大学的时候最喜欢健次郎了。真想和他一样,消灭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坏人。”他故作轻松地比画了两下,目光继续在房间里寻索,想要找出可以引入话题的突破口,桌子上的一张合影引起了他的注意,照片上的郭素月旁边站着一个胖胖的男生,和坐在桌前的这个庄生
判若两人。
一个人会经受怎样的折磨,才能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消瘦成这样?
“庄生,我是警察,我的任务就是保护和你一样善良的人。”宋简省掉一切试探,坐在书桌旁的床上,从侧面看向他,“把那天发生的事,再跟我说一遍。”
其实在市局调查的卷宗里,已经详细记录了那天所发生的事。所有的口供都来自于庄生母亲的转述,庄生当时还在住院,身心条件无法支持在警察面前做完整而清晰的口述。
“其实那天……”庄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抬起了头,却欲言又止。
“没关系,勇敢一点。”宋简鼓励他。
“那天,他叫我到他家的时候,我没答应。”庄生终于进入了正常的叙述中,滞涩卡顿,终究还是持续下去。
那天实在是一个巧合,他说。刚刚结束的一场模拟考试,他考了全年级第二,但是被第一名超过了十几分。这让他有些沮丧。他去游戏室只是为了发泄一下,哪晓得发挥失常,打了好几局也没闯关成功。一个在他身后观看的陌生人教了他几招,他居然立刻扭转败局,大获全胜。
花光了身上的钱,他准备回家。那个陌生人赶上了他,说自己家里有更好玩的游戏机,问他想不想玩。
那天晚上,郭素月正好要值晚班,给他吃晚饭的零用钱全部花在游戏上了。他很饿,肚子咕咕叫。那人说他养了很多鸡鸭,可以做一顿丰盛的晚饭来招待他。郭素月大概晚上十一点下班,他只要在此之前赶回家就行。所以,他犹豫了一番,就上了陌生人的小三轮车。
“是那辆安装了电动马达的小三轮车吗?”宋简问。
庄生点点头。
宋简在凶手的院子里见到过那辆三轮车,本是纯人力制动,组装了36V350-500W低速电机和其他配套设备后,变成了马力颇为强劲的电动车。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最起码需要一定的机械物理知识和动手能力。
庄生继续说,他没想到那人的家有那么远,竟然在山洼洼里面。一路上他要求了很多次下车,可那个人实在是很热情,说打完游戏吃过饭就送他回家。他就没能坚持到底。
在胡牌家里,庄生看到了所谓的“游戏机”——一个固定在墙上的黑箱子,下面有个洞口,可以容纳脑袋进入。胡牌给箱子插上了电,洞口就透出来五颜六色的光。胡牌让他把头伸进洞口,他没有答应,陌生人没有勉强,去了后面的小厨房,说要给他做饭吃。
在等待的过程中,因为无聊,他把头伸进了那个黑箱子的洞口,除了一大堆彩色灯泡,他什么也没看见。他想把头缩回来的时候,脖颈那里被机关完全卡死,整个脑袋都被嵌在了箱子里,箱子固定在墙上,牢固程度超过了他的想象。
有一双手绕过了他的胸前,用绳子将他和身后某个坚硬的长形物体绑在一起,他的脖子被拉得很疼,疼到快要被扯断的时候,他被放了出来,但是他已经失去了活动能力。
接下来,他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恐怖最绝望的一段时间。那个陌生人说,他已经杀了七个人,七个学生,而庄生会是第八个。
听到这里,宋简问:“腊月初二那一晚,也就是你被他绑架的第三天,他在不在家?”
庄生回答:“不知道。”
在生与死都无法界定时,白昼和黑夜的计算就更加不可能。他不知道什么第三天第二天,如果有人告诉他他被关了一年,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一个叫鲍一丁的人?”宋简又问。
庄生摇摇头。
“那他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特别的话?”庄生的眼中升起一团灰雾,“嗯,他说过。他说这个世界之所以令人厌恶,是因为有一些讨厌的人,只有把那些讨厌的人去掉,世界才会重新变得美好。”
“还有呢?”宋简对这个回答并不算惊讶。以上的这些言论,都在市局卷宗的口供记录里。可是出于警察的本能,他总觉得有些内容是被转述人屏蔽掉了。现在看来,郭素月在转述庄生的话时,并没有保留。
庄生似乎还在咀嚼着那句话,没有听见宋简的问题,在宋简再次追问之后,才回过神来:“没有了。”
“你再想想。”
他的目光自下而上,到达天花板,双手捂住前额:“我只记得他磨刀,不停地磨刀……我很怕,怕得要命……”
门上响了两声,郭素月推门进来:“宋警官,茶喝干了吧,我给你续点。”
“不用了。”宋简明白她的意思,站起来对庄生最后说,“一切都已经结束,没有人能伤害到你了,振作起来。”
出了庄生的房间,郭素月站在客厅里邀请宋简留下来吃晚饭,宋简自然谢绝了她的好意,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再去遇害者鲍一丁的家中,找他的妻子长谈一次。
鲍一丁生前的家在北圃山庄,那是芝县最老的商品房小区。他的妻子名叫童桐,是改嫁过来的年轻寡妇,带着年幼的遗腹子,虽然没有正式工作,陪嫁过来的物品也不算太多,但她嫁给了鲍一丁,仍然被外界评价为鲍一丁的福报。
宋简见到童桐之后,才觉得这个评价不算太过分。
门开后露出的半张脸确实很美艳,五官的精致足以让人忽略略显暗沉的肤色。这种肤色很大程度缘于她的冷漠,仿佛在生活的打击下,不想再去迎合一切嘴脸,包括同情怜悯。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宋简做完自我介绍,说自己该说的早就已经说了,不会再说第二遍。
“我只有几个问题。”宋简对着那半张脸说。
“你是不是想问,他在外面有没有情人?”
这确实是他准备的问题之一。在没有利益纠缠和私人恩怨的情况下,“情杀”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方向。
“这个问题你们问过很多遍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女人拒绝中有点乞求的意味,乞求他离开,不要再去撕裂她的生活和尊严,“我儿子还在发烧,我得去照顾他。”
她身后的房间里传来了小孩的咳嗽声。阴暗的堂屋里,那房间门缝中透出的灯光像一根落在地上的又细又长的针。
面对一个目光中充满绝望的女人,宋简立刻就气馁了,他竖起了大衣的领子,在瑟瑟的寒风中,转身离开。


第五章
20世纪末的这一天,北方科技学院的最高建筑是十二层的逸夫楼。
张鹏无疑是这个学校站得最高的那个人。
在张鹏的见识中,这实在算不上一栋高楼,六年前他第一次“下板”的那栋楼就有十五层,那年他刚满十八,把绳索系在楼顶的塑料水管上就下了板,现在想来只能用一句话总结:无知者无畏。
“蜘蛛人”这一行就是这么奇怪,经验越丰富,就越害怕——怕绳子断,怕座板断,怕风怕雨,什么都怕。不像一开始,就怕丢脸。
现在他已经不怕丢脸了,可是顺着绳子往下降的时候,逸夫楼的教室里正在上课,教室里的学生都好奇地扭头看窗子外面的他,他还是忍不住红了脸。无论他站得有多高,也只能像只蚂蚁在大楼的外面活动,他和这些学生之间隔着薄薄的透明玻璃,是一辈子都无法逾越的障碍。
别人有未来,他大概也有,只不过渺茫了些。他的未来全维系在一根绳子上,这条绳子把他整个人和楼顶上连接在一起,断了的话,他就没命了,未来就更无从说起。
他一层一层地落下去,到达地面,就意味着这一天的工作结束。脚踩大地的感觉踏实而幸福,回过头再去看矗立的高楼,他就会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没想过,十二层的楼也会让自己身子发软。
这是好事,一些老师傅说,这种感觉意味着成熟。
“头儿,今晚去哪儿快活?”跟在他后面落地的马三缺问。马三缺是他的工友,姓马,当然不叫三缺。这个沉重的行当需要有轻松的人际关系做调剂,所以他给每个工友都起了个外号。
时间过得真快,又到了周六,虽然周末跟休息无关,但一个平稳度过的礼拜还是值得庆祝。张鹏不假思索地回答:“老地方。”
简单清洗后,他们背着工具包,乘坐地铁和公交回到东四环外的黄骆庄。黄骆庄是外来务工人员的聚居地,算得上一个“城中城”,各种娱乐
场所应有尽有,也不乏一些上档次的饭馆,但张鹏和工友去得最多的还是“辣将军”。这是一家自助火锅城,一个人二十块钱就能吃到撑,酒水免费畅饮。尽管去年发生过食物中毒事件,毕竟没闹出人命,何况还停业整顿了两个多月,他们也没放在心上。
张鹏来自于北方金河,靠近俄罗斯的苦寒之地,尤喜吃辣。鸳鸯锅底里的特辣红汤旁人不敢染指,唯独他一片羊肉就一杯啤酒,涮得滋溜顺滑。红汤表面的浮沫,滤掉了一层还有一层,就像张鹏的好胃口,永远都没有餍足的时候。
羊肉、黄喉和牛百叶堆满了桌子,很快就一扫而空,桌子底下的啤酒瓶也数不清了。马三缺兴奋起来,问张鹏:“头儿,今晚你女朋友会给你打电话吗?”
“废话,当然要打了。”
所有人兴奋起来:“你俩隔这么远,怎么亲热?”“有一招叫精神恋爱,你们有没有试过?”“那多没劲,要不咱们今天晚上去‘小东门’逛逛,又花不了多少钱。”
“滚蛋。要去你们去,别给老子惹一身病回来,一针把你一年的辛苦钱都给整没了,到时候别找我借钱。”
“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
“老子宁愿打飞机。”张鹏拍桌子说,“我过年回家就结婚,把我女朋友接过来,不能被你们这帮孙子弄得晚节不保。”
“拉倒吧,年年都这样说。”众人嘲笑他,“你一天到晚把你女朋友吹得跟朵花儿似的,到底有没有你说的那么漂亮?”
“老子有照片,哪天让你们开开眼,什么叫真正的美女。”
酒越喝越多,话越说越放肆,好在馆子里全是光着膀子的民工,所有的话题都不在禁忌之内,啤酒瓶子倾倒碎裂的声音和划拳劝酒的喝骂制造出沸反盈天的狂乱气氛。
张鹏的目光落在一个少年身上。这少年穿着不合体的白色大褂,拎着巨大的黄铜汤壶,负责给各桌的锅底加汤,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穿梭于每张桌子中间,丝毫休息不得。张鹏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刚来这座城市的情形。那时候他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在天桥底下睡了两晚,靠着酒馆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