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仓皇逃到了五楼游戏厅,混入了嘈杂的人群。他偷了一件夹克,捂着腋下,擦掉额头上扑簌落下的豆大汗珠,尽量装作神色如常,从箱式电梯直接下到负一层,绕了一大圈从地下停车场的偏门离开。
并没有人追上来,这让他无比庆幸。可很显然,那两个人并不是追不上他,更不是善心发作,他们放弃追赶,是因为要去保护那个女人。
他们到底是谁?那女人又是谁?老罗边跑边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他怎么就没注意到有两个人在保护那个女人?米南说得没错,他有时候确实不太喜欢用脑子,那是因为他之前做事不需要用脑子,米家山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现在这个时代,太费解,太令人头疼了。
他像一只孤独的老狼,昏聩凄凉地回到了自己的洞穴,打算用一个晚上好好舔舐伤口。可是女房东已经叉腰等候多时,问他拖欠了两个多礼拜的房租,到底什么时候交清。
“再宽限几天。”他只能赔着笑脸乞求,乞求不起效,他就威胁说,把他往绝路上逼,对谁都没有好处,大不了赔她一条贱命。女房东被他吓住了,答应最多再宽限一个礼拜,到时候再收不到钱,就要找警察来了。
“行,下礼拜的这个时候,我保证付清房租。”他忍痛说道。
他在床上躺了六天,吃了六天的速食泡面。第六天晚上,他草草收拾了行李,塞进楼下那辆早就该报废了的黑色桑塔纳后备箱,在催债的房东
到来之前及时撤离。
阴阳山上的小木屋,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栖息地。那个地方适合做一些诸如动用私刑等见不得光的事,却不适合居住。以前也偶有遇到麻烦在其中避风躲雨的日子,但那时他还年轻,什么苦都能吃,米家山也足够大方,每回都给他足够多的补偿。现在他已年过半百却身无长物,小屋也因为年久失修而破烂不堪,如果雨下得大一些,可能就跟露宿街头没什么区别。
他把一生都给了米家,可是现在,他像一条被丢弃的流浪狗。
那个夜晚,老罗的骨头像一架老旧的机器,被硬冷的床板硌得咯吱作响。他竭力寻找着复仇的办法,但绞尽脑汁也毫无对策,更让他难眠的,是他口袋里只剩二十块钱。
第二天早上他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以前跟他套过近乎一个绰号“阿鬼”的小弟,说听闻他最近混得不太好,所以有个生意要照顾他。
山上面信号不太好,声音时断时续,他费了老大劲才搞清楚阿鬼的意图,原来不过是请他讨要一笔债。这种事,他算得上轻车熟路。以前每到年底,米家山的资金陷在各种纠缠不清的三角债中,如果不是他各种软硬兼施的下作手段,根本就不可能周转过来。
阿鬼说,住在他家对面的那个男人欠了他一个朋友十万块钱,他这个朋友大概是财大气粗,要不回来竟然就不打算再要,现在连人都不见了。只要老罗能讨回这笔债,两个人五五分账就能净赚一笔。
“这没问题,关键是债务关系必须确实存在,要不然就成抢劫了,老子刚从牢里放出来,你他妈的不会坑我吧?”老罗对这个坑蒙拐骗的“阿鬼”着实不太放心。
“千真万确,我那朋友要债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还能有假?”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老罗试探道。
“宋简。”
老罗听他说得笃定,并非信口雌黄的样子,这才多信了几分。他用光秃秃的手指尖擦掉了眼屎,闻到自己身上的酸臭,但是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仍然让他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十万块连本带息要回来再对半分账,足够他潇洒好几天了,到时候骑在马上找马,总能想出后半辈子的营生之
道。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第五十章
“宋简,你好,还记得我吗?我是穆方进。”
“当然记得,怎么想起来打电话给我?”
“有些事情想问问你。”穆方进在电话里羞于启齿,又不得不说,他简直快要被对门那个阿鬼逼疯了。
对面那套房子是阿鬼父母替阿鬼准备的婚房,他们给阿鬼操持好了一切,唯独没教会他怎么做人。穆方进一开始不知道他的底细,本着“远亲不如近邻”的宗旨,还跟他打过招呼。阿鬼得了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整天跟穆方进套近乎,一开始说自己毕业于某所985大学,后来当过兵,在联合国维和部队干过两年。穆方进信以为真,肃然起敬,没过多久又听他说自己高中还没毕业就去了缅甸赌玉,输了一大笔钱。这才发现他根本就是撒谎不打草稿、鬼话张口就来的混混,唯恐避之不及。
可是这个阿鬼可能是穷疯了,竟然打算敲诈,前几天敲他的门,非要说他欠了十万块钱。
穆方进说自己从来都没有借过钱,就算有,跟阿鬼也没有关系。阿鬼说:“怎么没有关系?那个债主是我的朋友,人很老实,可再老实也不能被人随便欺负,现在是法治社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穆方进问他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阿鬼说叫宋简。
穆方进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就有些犹豫。他母亲去世之前是承认穆家对宋家是有些亏欠的,可这十万块的明码标价又是从何论起?如果宋简真要觉得穆家应该做出偿还,为何不早直说,怎么让一个小混混来寻衅?
在电话里说完了这件事,宋简向他道歉。这根本就是个误会,当初去找他母亲时,吃了闭门羹,因为时间紧迫,想要迅速知道他们何时回家,所以撒了个谎来骗对门那个黄毛,让他帮忙留心看门。想着很快就要回乡,骗了也就骗了,也就没把那个小混混放在心上,哪晓得把麻烦留给了穆方进。
“他要是再找你,你就说报警,他要是还不罢休,就直接打我电话,让我来跟他说。”宋简顿了一顿,又宽慰他道,“没事的,我现在就在赶往仙踪的火车上,有需要的话,我就去当面跟他说清楚。”
“你来仙踪做什么?”穆方进饶有兴趣地问。
“一些私人的事。”宋简回答得很含混。
穆方进放了心,等到阿鬼再度上门,很强硬地斥责他了一顿,并说再要有下一次的话他就立刻报警。阿鬼脸上挂不住,走的时候叫他等着,那十万块钱别想赖,到时候乖乖吐出来。
摊上这么个邻居,只有自认倒霉。穆方进有些头疼,但不算害怕。他知道这种色厉内荏的小混混往往都是无利不起早,得不到好处,自然就想着去找下家。
可是那个早晨,令他害怕的人忽然出现了。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编造了社区调查工作者的身份,骗他开了门。他看到了那张脸,立刻就觉察出了不对,那张脸上有一条很长的刀疤,眼神不定,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翻脸。更诡异的是,他手上没有指甲,指尖是五片发黑的血痂,显然不是天生,而是被外力拔除。
之所以能看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人主动地伸出手致意,显然不想隐藏缺陷,相反还要故意突出奇特之处,彰显一种威慑。
穆方进没有跟他握手,也没有把门完全打开:“你想调查什么?”
“听说穆先生深陷债务危机,我特意来打听打听。”
果然还是因为那个阴魂不散的阿鬼,这是他找来的帮手吗?穆方进刚想下逐客令,却被那人肩膀一耸就挤到一边,见他大剌剌地走进屋子,放大了声音说:“你这算私闯民宅了,请你出去。”
那人坐到沙发上:“我们都是文明人,就算遇到问题,最好用和平友好的途径解决。穆先生放松一点嘛。”
穆方进没有关门,站在那里问:“你到底是谁?社区调查员?我打个电话问问。”
“不要这样。”那个人慢条斯理地说,“实不相瞒,我不是社区工作者,但工作性质差不多,主要就是帮助处理一些债务纠纷。也就是说,专门对付欠债不还的无赖,我的主要任务就是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手段,给那些债
权意识单薄的老赖们一点教训。”
“我跟阿鬼说得很清楚,没有什么债务纠纷。你们要是再这样,我就要真的报警了。”
“报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就算是上了法庭,欠的债也还是得还,而且还劳心伤神。穆先生,很多事情解决得早一些,大家都体体面面的有何不好,非要搞到场面难看的地步,大家撕下脸皮,伤了和气,那又何必?”
“我不欠任何人钱。”穆方进吼叫了一声。
“那位宋简先生可不这样认为,他说你欠他十万块钱,难道还会诬陷你不成?据我所知,是你欺负他老实讲义气,当初借钱的时候就没有开具借条,现在又赖账不还。做人一定要讲良心,有个故事叫‘农夫与蛇’,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蛇最后的下场是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宋简先生是我的朋友。我们那天才通了个电话。这件事根本就是一场误会。”穆方进知道发火解决不了问题,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误会?”那人高深莫测地冷笑,“这只怕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穆方进并不想跟他耗费口舌,但为了息事宁人,只好耐着性子把事情的梗概说了一遍:他的母亲受人所托照顾过清水町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男人,这个男人后来出了些意外。宋简来找他母亲打听这件事,但敲不开门,正好遇到住在隔壁的阿鬼,于是想出这么个办法,许给他一个空头支票,让他留心动静。
“清水町?”那人眉头紧皱,“你说的那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男人,名字是不是叫宋长乐?”
“正是。”
“可这位宋简先生为什么要调查他的事情?”
“他是他弟弟,当然要来问一问。”
“谁是谁的弟弟?”那人还没有搞清楚。
“宋简是宋长乐的弟弟。”
那个人脸上的疤忽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就像一条蚯蚓被烙铁烤得通红:“亲弟弟?”
“当然,我没有必要骗你。”穆方进的耐心消磨得差不多,对他说,“该解释的我都已经解释清楚,现在请你离开,否则我真的要报警了。”
那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警告:“也就是说,这个宋简,是那位收藏家宋之河的儿子?”
“废话。”
“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我哪知道。”
“你最好能找到他,对质清楚就好办了,毕竟现在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这个人凝视他片刻说道,“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自己去找。只要他亲口说你不欠他钱,我立刻就去找阿鬼算账,把他的嘴给撕烂。你要知道,我们这些替人讨债的,赚的也是辛苦钱。”
穆方进想了想,觉得当面说清楚最好,能永绝后患,不要再为子虚乌有的事被阿鬼和莫名其妙的人叨扰。他说:“你等等。”
他再次拨通了宋简的电话,问他道:“到仙踪了吗?”
“到了。”
“到我家来住吧。”
“不了,太远,来回太麻烦。”
“有多远?”他也不好意思说是讨债上门的人找他,只好继续劝说,“再远也比你在火车站住的那些个小旅馆强,就不要见外了。”
“比火车站远多了,在大摩岛。”
“大摩岛?那算了。”穆方进立刻就放弃了原先的意图,挂掉电话后对等在旁边的那人说道,“他在大摩岛,你自己去找他吧。”
“那还是算啦。”那人站起身来,整整身上皱巴巴的衣服,朝门外走去。
穆方进在他走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第五十一章
宋简之前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成为一个海鲜贩子。
大摩岛当地人都是以海鲜捕捞售卖营生,岛中央有个规模庞大的海鲜市场。宋简的海鲜就是三天前从那里买过来的,都是些不起眼的鱼虫虾蟹,浸在塑料桶里,半死不活。他戴一顶草帽,靠着公交站台后面的墙根打盹。
这里的视野很好,不仅可以看到进出岛屿的车辆,也能看到“大摩花园”小区里的动静。
师兄收到的消息,安晴就住在“大摩花园”,已经迫近预产期,随时都可能搬进医院等待临盆,她产下婴儿,去向就变得不可预测。所以想要监视她的行踪,就要从现在开始。
师兄还说,经过柏良人的努力,安晴已经和柏家达成协议,孩子出生交由柏家抚养,但是她有随时上门探望的权利。另外,安晴虽然拒绝了柏家的钱,但是柏家却以她的名义收购了“新概念”装修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所以现在安晴已经是一个老板。
将宋简再次吸引到仙踪的,还是他上次在仙踪人民广场上见到的那个木箱。庄生和宋长乐这两个人没有任何联系,他们人生际遇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遇到过一个木箱子。庄生在将头伸进木箱后遇到了颠覆他人生的问题,那么宋长乐呢?
安晴住进宋长乐的家里,自然难脱嫌疑,但宋简和师兄都相信,即使她在宋长乐和柏安平的死亡事件中扮演了某个角色,也不可能独自操纵这一切,在她身后,应该还有别的人。
为此宋简又请了两个礼拜的假,请假事由是父亲去世。因为他上班十几年一直保持着满勤状态,经常主动值勤加班,有“拼命三郎”的美誉,所以这一年请了两次假,单位也比较体恤,并没有过多责怪。
大摩岛上只有一家五星级酒店,他每个月的工资只够他住两夜,幸好离大摩岛十多公里的途中有一家快捷宾馆,晚上十一点后有五十块钱的特价房,他在岛上监视到十点半,然后一路小跑去睡上一觉。
这种办法虽然蠢,却也简单有效。
这是他来到大摩岛的第四天早晨,“大摩花园”里依然戒备森严,那些目如鹰隼的保镖使他难以接近,但也成了标记安晴动向的一个讯号。看到他们,宋简就知道安晴还在岛上。
他把藏在草丛中的水桶拎出来,看到里面的鱼虾已经翻出白肚皮,为了免除嫌疑,打算去海鲜市场再买两斤新鲜海鲜来充充数。正坐在地上盘算时,有个人走到他面前,用脚碰了碰水桶。
“你可还认得我?”
宋简抬头一看,竟然是向穆方进要债的那个“黄毛”,穆方进上次打电话说,他绰号“阿鬼”。
“世界可真小。”宋简笑着说,“没想到在这儿都能遇见你。”
“你这个坏蛋,”阿鬼似笑非笑,“竟然敢骗我。”
“真对不住你,是我自己糊涂了,欠我钱的不是住在你对面的那家人。”宋简明白他的意思,“等我找到真正欠我钱的那家伙,就把钱给你。”
“谁欠你钱老子管不着,现在是你欠我一笔好处费。”
“好处费的前提,是我要到了钱,才会给你钱。我没要到钱,怎么给你好处费?这个关系,你怎么领会不过来呢?”
“你敢唬我。”阿鬼一脚踢翻宋简身前的桶,一条病恹恹的鳗鱼翻着肚皮摆动了两下,两只软瘪瘪的“赤甲红”螃蟹吐着白沫,连逃走的力气也没有,引起阿鬼的嘲笑,“你卖的这是什么狗屁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