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安晴听到她话语间似乎在暗示胎儿是个男孩,不由得也笑起来。她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女医师为第一次给她做检查时的急躁态度道歉。安晴这才想起来,在柏安平陪同下来这家医院做检查时,确实就是这位医师做的B超。当时并不算态度恶劣,当然也谈不上有多热情。
“每天都要检查那么多病人,要是我,可能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安晴在她的帮助下穿好了鞋子。
“你可真是知书达理,跟其他有钱人家的媳妇比起来可真不一样,那些女人仗着家里有钱,简直把医生当成了用人来使唤,就像谁欠她的一样。”医生喋喋不休地抱怨后立刻露出哀痛的表情,“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可真够你受的,好在他家不是普通人家。你这后半辈子,也是不用愁了。”
“孩子我会抚养长大的,并不打算指望其他人。”安晴欠了欠身,朝外走去。彩超室外面的两个男人跟着她进了电梯,一左一右将她护在中间,出了医院,上公交车后也是如此。他们从大摩岛一路尾随,虽然总是一声不吭,可稍留神就能看出他们的紧张,只要车发生轻微顿挫,他们的目光就会立刻聚焦在安晴的身上,看她有无不适。
在孩子出生前,她必须要忍受这种以保护孩子为名义的公然跟踪和监视。
两个多礼拜之前,也就是柏安平死于车祸的三天后,她在自己的住所里见到了柏安平的父亲柏良人。
柏良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件事,一件是让她搬进他准备好的三居室里,就在医院的旁边,每天起居都有专人照料;另一件是等孩子出生之后,立刻交给柏家抚养,她可以得到一笔钱,足够她养尊处优地过完下半辈子。
“你这种女人,怎么会认识我儿子的?”柏良人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他自然已经调查过她的来历,包括她在北方故乡招惹上的那些是是非非,这都算不上是秘密。他当然也知道她在清水町的一个绑匪家住过。
但警察说,柏安平在深夜飙车,其实就是去见这个女人,他的通话记录显示两人在他出事前不久通过电话,而儿子的朋友也说,柏安平出发之前拿了他空余房子的钥匙,大概是想把她安置进去。
“新概念”装修公司的总经理也说,当初打算辞退她的时候,柏安平特意打电话过来问询,替她做主;她的同事也能证明,柏安平经常接她下班,去约会,吃晚饭或者看电影。
医院的院长也说,那个女人来做检查的时候,是柏安平亲自陪同,还打了电话给他,要他行个方便。
柏良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开始了一段感情,他习惯性地以为他的儿子还是处于蓬勃的发情期和叛逆期,习惯用下半身来处理男女关系,顺带报复他这个老父亲。但他回想起儿子出事前确实有点反常,因为他一下班就回了家,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反锁起来,很明显是遇到了烦心事。现在看来,这个烦心事就是来自于这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
“柏安平并不打算把我和孩子带回家,他说他会找地方安顿好我们。”安晴淡淡地告诉柏良人,她会继承孩子父亲的遗愿,凭微薄之力把孩子健健康康抚养成人。
这种说法,倒是跟柏安平当初的做派不谋而合,令柏良人自然而然地想到被自己拒之门外的肖薇。如果那时候服个软,他大概早就抱上孙子了吧。
经过协商,柏良人在安晴的身边安插了人手,前提是不打扰她的生活。两个保镖住在她楼下,还有两个住在对面的楼上,外加一个营养师,负责她一日三餐。和她合租的两个女房客也搬走了。更夸张的是,她所住的单
元忽然搭了一架箱式电梯,直通她所住的六楼,免除她上下楼的劳苦。
警察也没再来打扰过安晴,也是出于柏良人的要求。他知道孕妇的情绪会直接影响到胎儿的健康,决不允许儿子留下的一脉香火出现一点问题。他要求立刻让儿子入土为安,即使警察对柏安平的死仍抱有疑问:例如在市区路段的摄像头拍到了一辆摩托车,车牌被有意遮挡,行驶路线和柏安平的车高度吻合;还例如,在失事地点的桥上发现了导致车辆爆胎的碎石砖块,但无法解释车轮在地面急停急转的辙印,也就是说柏安平的车是先转向后发生爆胎,然后才会失去控制发生剧烈碰撞后翻入桥下,如果仅仅爆胎,以柏安平的经验和技术,完全可以用对方向盘的控制和点踩刹车的方式使得车速慢慢降下来,避免悲剧的发生。
但柏安平确实是因为飙车而出的车祸,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车经过非法改装,很多硬件功能的提升是以牺牲安全性能为代价的,这一点也无可否认。夜晚的桥面上可能会有小动物经过,也许导致了柏安平的急转方向。说到底,如果柏安平不是车速过快,这场悲剧完全可以避免。
柏良人认为,与其在事故显而易见的原因上纠结,倒不如把精力放在即将出生的新生命上,那才是柏家香火延续的关键。柏氏企业树大招风,从来不乏竞争对手和暗中作祟的敌人,不排除有人趁此机会伸出黑手。
安晴肚子里的孩子绝不能出事,这是死命令。
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让大摩岛常年煦暖,但仍然不乏物候现象打破季节壁垒。风一来,成片的洋紫荆和风铃木花落满地,蜂蝶漫舞,离海不远的油菜花田中点缀着养蜂人的身影。窗外的风景像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安晴回来后又睡了一会儿,起床后头有点晕,来到窗前吹风。对面那栋楼里一扇平行的窗前也有个身影,是四个保镖中的一个,被发现后也并没有避开。楼下路旁的长椅上有两个男人在抽烟。
门被敲响了三声,她没有去开。那是开饭的信号,意味着精心烹饪营养全面的午餐已经送到了她的门前,吃完后放到门外即可。如果她身体有一点不适,就可以立刻拨打床头的固定电话,附近的私人医生立刻就会赶过来。
当然,并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切都很不错,一切都很顺利。
目光掠过小区里的树顶,掠过小区院墙外的池塘和草丛,落在远处一
棵枝叶婆娑的刺桐树下,那里有一个被红花绿叶切碎的身影,即使一半身体都被树荫遮住,她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星。
星还是毁约了。
说好了不再见面,不再联系,还是忍不住来见她。虽然知道这太冒险,安晴却依然对他产生了一些怜惜。
她回忆起海边木船上的那个夜晚,星跳进了海中,就在她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他的脑袋奇迹般地冒出水面,那海水给了他一些喘息的余地。他推着船,回到了岸边。
“你怎么知道海水还不够深?”她问他。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能赌一赌。”
所有的事情都要赌一赌,但在胜负未分的时候,赌局中的人都得保持清醒——现在远远不是可以见面的时候。
她没有任何表示,像是什么也没看见,慢慢拉上了窗帘。
她一直休息到傍晚,傍晚时她去了趟海边,在那棵大榕树下坐了一会儿,直到太阳完全沉入海面,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没有人知道,在翌日清晨天微明之际,一个年轻人来到了昨晚安晴坐着的榕树下,把手伸进了树干上的一个洞穴,那个洞穴应该是这棵树在幼年时的一次雷击中形成的伤口,凭借顽强生命力的不断滋长,它已经愈合大半。年轻人的手指在洞口的底部略作探测,摸到了一张四四方方的信封。
信封中有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有一盏路灯,和两个坐在海边长椅上靠在一起的背影。淡蓝色的天空上印着两瓣散发着馥郁清香的红色唇印,欲启欲合,仿佛吐露着不尽的心事。
明信片的背面写着两个字:“等我。”
星在那唇印上轻吻了一口,将信封和明信片撕成碎片,撒向大海,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远方走去。
第四十九章
一到下雨天,老罗的指尖就火燎一般疼痛难忍。
他以前觉得指甲的作用就是挠痒,但真正失去之后,才发现生活中多出很多麻烦,更重要的是,他忘不掉被人踩在脚下用镊子一片片拔去指甲的锐痛和耻辱。
他想不到自己为米家做事,竟然落到这样的下场。
那还是八十年代,米家山在香港注册公司,率先来到大陆,见他切割一条大马林鱼时目露凶光,刀法娴熟利落,就把他招致麾下。米家在大陆的生意刚刚起步,难免有一点见不得光的事情需要有人去做,有些不可避免的危险需要有人去挡。他脸上那条疤就是米家山的仇人砍的。
二十年前,提起“刀疤罗”,沿海地区的道上兄弟都要给几分薄面。
但他对米家最大的贡献,还是十四年前,替米家背了一条人命,全力承担,一直入狱到去年才刑满释放。
出狱之后,米家山已经去世,他的儿子米南执掌门庭,告诉老罗说,世道变了,现在是法治社会,逞凶斗狠的年代已经过去,所以实在想不出能安插什么职位给他。他想来想去,居然让他去对付一个女人。
“把那个女人赶出清水町就好了,叫她离那个傻瓜远远的。这种事情对你来说想必没什么难度。”米南说。
米南让他去做这种事,无非是看中了他脸上那道瘆人的刀疤。他认为他已经过了五十岁,只能用一张老脸去唬唬人。如果连唬人都唬不好,就证明他已经彻底老了。
“真要是老了的话,你也要做好退休的准备啊。”米南对他说。
老罗一直想证明他是错的,自己不仅没老,而且还能做很多事。他一直看不起跟在米南后面那些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觉得他们装腔作势,虚有其表。可当那两个人拔掉他的十片手指甲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错了。他们自始至终表情冷淡,镇定自若,完全没有情绪上的波动,就像兽医在给大型犬科动物做手术。
他们没说多余的话,只在离开前丢了两万块钱给他,说这是米老板给他的抚恤金,并且警告他,米老板下令拔掉他的指甲,他最好庆幸自己还保留着双手。就算米老板要砍掉他的脑袋,他也只有把脖子伸过去。
米家人的狠毒果然是骨子里的。老罗以前就听米家山说过,他父亲解放前时就是军统特务组织“保密局”成员,年轻时更是“复兴社”特务处的骨干,专司暗杀渗透和刑讯逼供,后来败逃台湾,成为“清红帮”实权派人物之一。
老罗只能自己包扎伤口,然后去医院看医生,输了好几天的消炎药液。他在医院想起来,米南派人拔掉他的手指甲,这件事多半和之前他带到山上小屋的那个女人有关。他们一定是都对清水町那个傻子有所图,达成了某种利益上的协议。
老罗并不是省油的灯,辗转打听,终于得知一些蛛丝马迹,原来米南对那傻子的举动,和米家的一幅祖传字画有关。
老罗立刻就想起来,自己跟随米家山不久就听他说过一件事,他之所以急着回大陆,不仅仅是要趁这边改革开放来站稳脚跟开拓市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找回他们家的一个传家之宝——米家祖上一个很了不起的画家的手传真迹。
这么说来,那个女人死活赖在那个傻子家中不走,多半也是因为这幅画。
这个消息的后半部分是,米南在傻子家中真的找到了一幅画,但经过专家鉴定,那幅画其实是赝品。
这实在是大快人心。
老罗的幸灾乐祸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已经自顾不暇。他有犯罪前科,没有固定收入,又习惯了大手大脚,那两万块钱除去医药费后不够他潇洒两个月,生活立刻就捉襟见肘起来。再过一个礼拜,他可能就得去大街上捡烟屁股抽了。
老罗很郁愤,他恨米南,也恨那个女人。
这一天老罗在路边的便利店里买香烟,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外面的街道,就看见了从马路对面的医院大门走出来的那个孕妇。
她的体形虽然已经发生巨大的变化,但老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脸。
看着她纡徐笨重地晃进一家商场,老罗心头忽然生出一个计划,立刻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那女人既然进了商场,就一定会乘手扶电梯上楼,也一定会乘手扶电梯下楼。等到她下楼的时候,在她背上狠狠推上一把,让她从电梯上滚下去,就能让她受场大罪,不死也得蜕层皮。
他跟着进了商场,看到女人果然乘电梯上了三楼的婴幼用品专柜。她挑挑拣拣,购买了一篮子的小衣裳和纸尿裤。等到挑拣完毕,她坐在专门为宾客准备的沙发上,把购物卡交给柜员去付账,自己则是轻柔地抚摸着肚皮,像是在和里面的小生命做着交流。
“抓紧时间说说话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躲在玩具柜台后面的老罗佯装挑选商品,目光紧紧拴在女人的身上。
这种事情,他一向得心应手,稍作观察,就已经定出详细步骤。员工休息室里挂了一件蓝色的工作服,应该是清洁工留下来的。他慢慢踱去,穿上后又戴上了压在下面的帽子。垃圾桶里还有个用过的一次性口罩,也被他戴在了脸上。
保安总是很迟钝,他们大概要很久才能反应过来,就算他们比想象中灵敏,逃脱也是绰绰有余。他将迅速跑进最近的安全通道,顺着楼梯跑到五楼的电玩大厅。因为保安一定会以为他要下楼逃跑,所以他必须反其道而行之。电玩大厅有很多年轻人在打电动,他们总是会把外衣随便丢在一边。趁机摸一件并不困难。
无人注意到他,他很顺利地乔装打扮好,拎着拖把向电梯口走去,清理那一块的地面。
售货员把卡交还给了那女人,扶着她站起来。她拎着购物袋朝移动扶梯晃去,到了电梯前犹豫了一下,仿佛是在考虑先迈哪一只脚上去。
就在她的右脚搭上电梯的时候,老罗行动了。这是最好的时机——她还没抓住扶手,处在单脚支撑的不稳定状态,只要稍稍用力,她就会立刻倒栽葱似的滚下去。
他的胳膊快速向前推,掌心离她的后背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他的左边忽然袭来一片巨大的阴影,颧骨遭到有生以来最猛烈的一次撞击,訇然一声闷响,整个人飞离了预定的轨道,滚到了地上。
巨大的惊骇之中,那个女人慢慢转过了头,目光从他的脸上掠过,像微风拂过一只粘在蛛网上的昆虫。她的手落在了滑动的手扶带上,脚稳稳地踏中电梯台阶,缓缓地降到他的视野之外。
两个黑色的人影压了过来,杀气腾腾地看着他惊恐的脸。
“是谁派你来的?”
“没……没有谁。”他使劲往后蹭,但是被一只脚踩中胸口,移动不得。
他能感觉肋骨像弹簧一般弯曲,像是立刻就要断裂。被痛楚和惊恐驱使,他的四肢本能地挥舞,摸到放垃圾的塑料筐,一把抓起向踩着他的人砸去。那人一个偏头,脚下松动半分。他立刻奋力挣脱,一个“驴打滚”爬起来,像疯子一般冲向安全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