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到离北门菜市场不远的十字路口,他想起来,往右的那条路通向老冷冻厂宿舍,那个在十几年前变态连环杀人案中唯一的幸存少年庄生和他的母亲郭素月,以前就住在那里。
一想到那个少年,宋简就想起仙踪市人民广场樟树下的黑色木箱。
这当然是一个巧合。他说服自己推车朝菜市场走去,但是右侧那条路有一种强大的吸力迫使他频频回头。路口有个支起大锅炸油条的早点铺,两旁种着梧桐,看起来跟那一年没有任何不同。
那个少年,还住在那里吗?这些年来,他是怎么过的?
宋简掉转车龙头,朝那个路口骑去。
那排平房还在,只是更旧更破,正面墙壁上写着红通通的“拆”字,灰色瓦楞上的草更长,背阴的山墙脚长了一层厚厚的黑绿苔藓。门口的水
池塌了一半,但是水龙头并没有生锈,出水口挂着一滴清水,地上还有片湿土,证明不久前还有人汲水。
多年前造访过的那户人家挂了锁,分格的玻璃窗却还很明亮。证明此间有人居住。
再不走,野生鲫鱼就给人买光了。宋简朝里面观察了一下,嘲笑起自己的多事。
回到路口,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放缓了脚步,时断时续地端详他的脸。宋简察觉出了她的异样,也多看了她几眼,蓦然发现,她正是庄生的母亲郭素月。十几年过去,她的苍老肉眼可见,头发少了许多,也白了许多,皱纹纵横在眼角眉梢,看起来有些凄苦。
“你好,宋警官。”郭素月拎着菜篮子跟他打招呼。
“您好,郭阿姨。”宋简笑着说,“您还记得我呢!”
“印象深刻。”
“您儿子怎么样?”
“挺好的。”
“他后来上了哪所大学?”
“没考上。”郭素月面露愧色,“我没有照顾好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疏导,你知道,那件事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这么久了,还没缓过神来?”
“难。”郭素月摇着头。
“那他现在人呢?”
“不……不在家。”
宋简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是不在家,还是不在芝县?”
郭素月“嗯”了一声。
“是在外地吗?”宋简以为她没听清楚,又明确地表达了疑问。
“嗯,在的。”
“在外地?”
“嗯。”
宋简的眉头紧蹙起来:“具体去哪儿了?”
“我不清楚啊。”郭素月换了一只手提菜篮。
“您放心他在外面这么漂着啊。”宋简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严肃,展颜笑道。
“不放心也没办法,他总想起那件事,每晚做噩梦。我能做什么呢?总不能把他捆起来拴在家里。我以前就是对他太严格,才会逼着他偷偷出去玩游戏。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宋简发现,郭素月只要不提起她儿子的下落,语言表达就会很流利。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拎着的菜篮子里。
“您今天买了不少菜啊,又是鸡又是鱼的,这一天吃得完?”
“囤着慢慢吃呗。”郭素月笑着回应,“年纪大了,腿脚不行了,少跑一趟是一趟。”
“好的,我也得去买菜了。”他跨上了自行车,右腿搭在脚踏板上。
“宋警官,”郭素月叫住了他,“您是专门来找我儿子的吗?”
宋简想了想:“算是吧。”
“有事吗?”
“有点事需要向他求证一下,不过不算太重要,您放心。”
宋简骑着车走了,骑到对面的一间卤食店,把车锁在一旁又快速折回,很快就看见了前面仓促疾走的郭素月,却没有瞧出她有腿脚不便的毛病。她家离北门菜市场很近,来回如此便利,又是新鲜菜蔬上市的季节,她真的需要一次性囤那么多的食材吗?另外,她篮子里的那些排骨肉糜,相对于一个半百老妇显得油腻了些,和她清瘦的外形不符——宋简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四十岁之后,她基本上就是个素食主义者了。
他快速跟了上去。
郭素月开了门,把菜篮子搁在地上,拿起了桌子上的固定电话,应该是电话没有拨通,放下电话后呆立片刻,忽然又往门外走去。
宋简躲到废弃的水池后面,成功避开她的视线,不由得暗自庆幸,幸亏这里环境破败人迹稀少,否则自己很可能会被当成小偷群起而攻之。
通向冷冻厂的路很荒敝,只有几个野孩子在逮蚂蚱,路旁野草长到膝盖,烧了一茬又长出一茬,红砖墙被燎成炭黑色。重型卡车轧毁的水泥路像破碎的饼干凹陷不平,又宛若一道无人问津的丑陋伤疤。郭素月熟门熟路地绕过那些坑坑洼洼,进了大门。
宋简也想跟进去,却被一个坐在传达室门口的老人拦住去路。
“你谁啊?”老人用蒲扇抵着他。
“我进去看看,这厂不是倒了吗?”
“倒了就能随便乱进?”老人指着“闲人免进”的牌子说,“谁都别惦记厂里那点东西,那是国家的。”
“我真没惦记。”宋简已经看不见郭素月了,不愿就此功亏一篑,想强行钻进大铁门上开着的小门里,孰知老人刚猛有力,一把抓住他肩膀上的衣服,“小子,再犯浑老子扭你去派出所。”
说到派出所,宋简的眼睛一亮。城北辖区派出所所长跟他倒是相识,只是为这点小事好像不太值得打电话给他。正踌躇间又看到往回走的郭素月。她还是一个人,有点畏光似的低着头。
宋简立刻求饶:“大爷,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老人松了手,他佯装离开,绕到墙后面,看着出了门的郭素月按原路返回。她的脚步不复刚才的麻利,背影也颓丧,像是受了什么打击。
这个电话免不掉了。宋简拨通电话说:“喂,黄所,我宋简啊。”然后说明了自己想要进厂的意图。
“是办案子吗?”
“算是吧。”
“你们这些搞刑侦的,就知道故作神秘,连我都不说?哼。”黄所长让他把电话给看门的老头。
老头接了电话,把宋简从头看到脚地审视了一遍,忽然就换了一副面孔:“警察同志,我知道你是来查什么的,我举报的话,算戴罪立功吗?”
他举报的内容是,原厂长将某间厂房租给了他小舅子开网吧,小舅子以每星期两包玉溪的薪酬安排他放哨,可疑人员一律不许进入厂区。
“刚才那位女同志,他儿子也在网吧里?”
“这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是厂里老员工。”门卫老头递了根玉溪给他,“我是后来才来的,在家待不住,想为四化建设发挥余热。”
厂区所有没铺水泥的地方都荒草丛生,那些废弃的厂房就遮蔽在荆棘之中,外表看上去殊无区别,就算是掀开了褪色的绿帆布帘幕朝里看,也都是废弃物品堆成的小山和桌子板凳旧报纸砌成的墙。若不是事先得到提
醒,宋简还真的发现不了被遮住的一面墙下方并排摆放了二十多台电脑,每台电脑前都坐了人。
宋简用手扇了扇呛鼻的烟气,皱着眉头去问最外头电脑桌旁的光头:“你是网管?”
“干吗?”光头侧脸看他。
“找人。”宋简弯下腰趴在他的电脑桌上,小声说,“找庄生。”
“没这人。”光头斜睨着他,“上网吗?不上就请你出去。”
“我没带身份证,应该不让上网吧。”宋简又说,“你们这手续齐全吗?”
网管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门卫老头,声音由高到低:“这来了一个笨蛋是你放进来的吗?你明天把烟给老子一根不落地送回来……什么……警察?”
最后一声闷喊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几乎所有人都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宋简微笑着看那张吃瘪的脸:“要不然我把警官证押给你?”
“大哥,小本买卖,您高抬贵手。”网管抖抖索索地找香烟,桌上只剩皱巴巴的烟盒,急得他直搓手。
“我找庄生。”
“我真不知道,我们这里……交钱就成,但决不允许未成年人来玩,也不许上黄色网站,逮到就往死里揍,这是我的底线,我发誓。”
“刚才有个女的进来,她来找谁?”
“你说老闷啊!”光头如释重负,指着最里面一个人说,“那就是,刚才进来那女的就是他妈。我不知道他叫庄生,这家伙不爱说话,大伙儿都叫他老闷。怎么,他是犯啥事儿了吗?”
“玩你自己的。”宋简沉下脸说。
“老闷”正在浑然忘我地玩游戏,间或抓抓头皮,头皮屑就跟雪花一般洒下来,嘴里叼着烟,熏得他睁不开眼也无暇处理,烟灰全都落在了裤子上。
宋简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到一张嶙峋突兀的脸,脸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充满血丝,眼角黏豆大的眼屎,但整张脸的轮廓还是依稀相识的。
“庄生?”
“嗯?”
“出来聊聊?”
“聊什么?”
看到他并不情愿,宋简对网管喊:“把这台电脑停一下,我要和他出去聊聊,这段时间别算钱啊。”
网管很殷勤地说了声“好”,在终端锁死了电脑屏幕。
风从门外的空地上掠过,裹挟着尘土和落叶螺旋上升,阳光穿透了灰尘照在庄生脸上,使他厌恶地闭上了眼睛。他绕到背阴的南墙,对宋简说:“宋警官,有事赶紧说。”
“你还记得我?”宋简有些诧异。
“记得。”庄生挠了挠头发,弹掉指甲缝里的污垢,“你不是来叙旧的吧?”
“我有些问题想问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宋长乐的人?”
“不认识。”
“你有没有去过仙踪市?”
“没去过。”
“真的没去过?”
“真的。”
“怎么证明?”
“你可以去问我妈。”
“你母亲说你去了外地,一直都不在芝县。”
“她是这么骗你的?”庄生冷笑,“毕竟警察上门总没有什么好事,她被你吓坏了,居然特意跑过来问我干了什么。”
“她应该打了电话给你,但是你没有接。”
“哦?还真是。”庄生看了手机,又揣回兜里,“没事我就进去了,正做任务呢。”
“我说了,我要你没去过仙踪市的证明。”
“不行就把我铐走。”庄生伸手挑衅,“手铐呢?没带吗?那我就没办法了,再见。”
宋简扼住他的手腕,将整条右臂拧到身后,把他摁在墙上:“我给你
最后一次机会,你想好了回答,你到底有没有去过仙踪市?”
庄生的脸痛得变了形:“你可以去问网管。自从他开了网吧,我天天都来。”
随着肩膀上的力道卸去,他喘着粗气转过身,左手揉摩着酸痛的右肩,牙缝中“咝咝”作响,随即又点了一根香烟,使劲吸了一口。
“为什么要这样?”宋简冷眼看着他吞云吐雾的样子,“我以前听说你是你们学校的尖子,怎么现在变成这副鸟样?”
“我变成什么鸟样,跟你也没关系!就算我现在死在你面前,也轮不到你来收尸。”
“你母亲去菜市场买那么多菜,大概就是想让你吃得高兴一点吧。你就这样回报她?”
“她自找的,我没有求她那么做。”
宋简的愤怒如鲠在喉,居然无言以对。他忽然抡起巴掌朝他脸上扇去:“我们队长真不该开那一枪。你这种人,死了跟活着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让他救我,是我自己该死。”庄生摸着自己的脸往后退,“你们这些自以为正义的勇士,干吗要来烦我,让我自生自灭,不行吗?”
宋简看到他浑浊的眼中流下了两滴泪。
庄生又钻回了厂房,坐回到了电脑前面,戴上了笨重的耳机。一切都恢复到了宋简来之前的样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四十三章
安晴拒绝了柏安平要帮她在市区租一间房子的好意,坚持住在大摩岛上。
但是拒绝柏安平约她共进晚餐的邀请,这还是第一次,理由是她的男朋友回来了,所以需要早一点回去。
星的确是回来了,约她晚上在离岛上那棵大榕树不远的海滩上见面。她下班后,换了三趟公交车,花了两个多小时回到了大摩岛时,已经超出星约定的时间半个小时。晚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径直往海边去。
海水已经涨起来,浮起搁浅在乱石流沙中的那艘船。天色昏暗,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幸亏她眼尖,才发现了躺在船里的星。船像摇篮一样起伏摇晃,船里的星把胳膊当成枕头睡得很沉,连寄居蟹从身上爬过也毫无察觉。光着脚站在海水里的安晴推了推他的肩膀。
“你来了。”星揉了揉眼,掸去了胸口的小蟹,坐了起来。
“这样睡很容易着凉,你不要命了!”安晴坐到他身边的舢板上,从随身携带的购物袋中拿出她送给星的礼物,那是一只防水的运动手表,黑色的表盘气派而时尚,“这是我用我第一个月工资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星把表戴在了左手手腕上:“当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你到哪里去了?”安晴又问。
“很多地方。”星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旅程——由江南横渡到黄河以北,又跨过黑龙江,到达了金河市,再由金河市南下返回,抵达皖南山区的芝县。
“你去了金河?”安晴的身体一抖,问道,“见到我爸妈了吗?”
“抽空去看了一眼,不过没进去,小卖部还是开着。”
安晴双唇微翕,终究还是转移了话题:“你是怎么去的?还是跟以前一样?”
“不是,我坐了长途客车,还有船。”星脸上有孩子气的骄傲,像是做了了不起的事。
安晴颇为诧异,因为星不喜欢几乎所有的公用交通工具,他在充斥大量陌生人的封闭空间里总会有种缺氧的感觉。当初带着她离开北方那段旅程中,星连续偷了五六辆车,到达一个城市,就把在上一个城市偷来的车丢弃,去偷下一辆。他只挑那些行将报废的老式车,又只在夜里下手,所以并没有引起警方的追踪。匪夷所思的是,星并没有驾照,开车和偷车全靠自学。他利用一种很奇妙的信号屏蔽器,干扰汽车电子钥匙的电磁波,使汽车处于一种“假锁”状态。那些车对于星来说几乎等于不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