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行了,现在的车防盗系统越来越高级,偷起来很麻烦。”星眨着眼说,“而且我不想再偷偷摸摸了。我想跟你在一起,就跟正常人一样。”
“正常人是什么样的?”安晴手在船底的海面上划过,“我们不是挺好的吗?”
“正常人就是在正常的时间做正常的事。”星又说,“就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在一起。”
这句话令安晴想起第一天见到他的那个晚上。那个深夜她上了他的车,躺在后座上难以入睡,那一刻她后悔了,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疯狂而愚蠢的事,竟然跟着一个陌生人去陌生的远方。她想回去,回到水泥厂对面的家,回到自己的小床上,蒙上被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在她正要说出口的时候,星扭过头来对她说:“从现在开始,为了和你在一起,我一定要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为了在一起,他们确实付出了太多。
“芝县是什么地方?”安晴绕开回忆,又换了个话题。
“皖南的一个小县城。”星回答,“我妈在那儿。”
“我还以为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安晴笑道。这么多年来,星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的家,包括他的母亲,就算安晴想要把话题往那个方向引,他也总是故意岔开。不想这一次居然自己主动说出来。
“跟我说一说你妈妈吧。”安晴说道。
“她很漂亮,跟你一样漂亮。”星语气中有抑制不住的骄傲。
“哦?”安晴低下头去,手指拈起船板上的那只跑来跑去的寄居蟹,丢进了海里,听到星在耳边吹气:“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
“第一眼?是在河海公园吗?”安晴期待地看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个困惑她很久的问题的答案。多年前星在公交车上用一张字条将她约到河海公园时,她没有任何和他有关的印象。根据星口吻中流露出来的信息,他应该是在那之前就见过她并且留意过她了。可他明明说过,那是他第一次去北方。
“不是。”星果然这样回答。
“到底在哪儿?”安晴抓住了他的胳膊。
“在上京。”
“上京?”安晴忍不住掐了他一下,“就算不想说,也别随便糊弄我,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上京。”
“小时候,我妈带我去看过一部电影,男主角在海市蜃楼中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从此就爱上了她。”
“后来呢?”
“后来他果真在现实中遇见了她,不过这个女人是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他只好亲手杀死了她。”
“真是荒谬。”安晴恼羞成怒,“你的意思是你是在海市蜃楼里看到的我?”
“当然不是。”星把手伸进夹克衫,“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站在大雪纷飞的广场中央,像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中降落人间的仙子一样明艳动人。安晴将照片捧在手心,忽然想起一些久远到几乎忘掉的事情,内心的激动无法用语言形容。
那还是上高二时圣诞节的下午,一个很好的朋友要跟父母移民去俄罗斯,邀请她逃课去广场上的东正教大教堂去看弥撒,用随身带着的数码相机给她拍了这张照片,照片是一个月后从国外寄回来的,一直夹在她的语文课本里,经常被她拿出来偷偷欣赏,但是有一天却不翼而飞,翻遍了书包也找不到。她以为是自己弄丢了,为此还哭了一场。
“这张照片怎么会在你这儿?”她傻傻地问道。
“你认不认识张鹏?”星似乎有些紧张。
“哪……哪个张鹏?”安晴想了想,觉得好像从小到大身边一直都有叫“张鹏”的人,印象最深的是初中的体育老师。可经星提示说他所说的“张鹏”后来在上京当清洗外墙的“蜘蛛人”,她就断然说不认识了。
“你的意思,是这个张鹏偷了我的照片?”
“可能。”星的脸埋在海天一色之中,声音中泛着海水般的苦涩,“也许……他是你众多的暗恋者之一吧。”
安晴不屑地笑了。上高中的时候,她确实有大批追求者,校外校内的都有,为了她大打出手的也不少,好像打赢了就拥有对她的专属权一样。在这方面,男人的虚荣心实在可笑。
“你偷他的照片,就是为了去见我?”安晴的温柔中夹杂了讥诮,“那个张鹏不是要活活气死吗?”
“他的确死了。”
“哦?”安晴惊讶后保持了沉默,她意识到这个故事并不是争风吃醋那么简单,星忽然提起,无疑也有很特别的理由。
“其实那天死的人应该是我。”星回忆起那段往事。为了一笔或多或少的赔偿金,他成为了“蜘蛛人”。可是鬼使神差地,张鹏拿走了他做过手脚的绳索,做了替死鬼。
“他说,他的女朋友叫安晴,还给我看了你的照片。”星似乎有些哽咽。
“所以,你去找我,是因为那个……张鹏?”
“一开始是。”星的眼中有星光闪烁,像个无助的迷路的孩子,那是安晴从未见过的表情。她在这张脸上见识过残忍、阴鸷和顽皮,唯独没有见过这么深的悲哀。
“可是我找到了你,我就想,张鹏已经死了,该有人替他保护你。”星说道,“从那一刻起,我就想活下去,陪着你一起活下去。”
安晴也恍惚起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个本来完全不相干的人,怎么就被像两棵藤蔓扭生在了一起?是在那个去教堂观看弥撒的圣诞节下午,就已经埋下今日的伏笔了吗?
如果星没有出现,她现在会是怎么样?
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蹦了出来,星肯定之前已经得知她跟那个张鹏毫无关系,那么他现在会怎么做?
“我们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把以前的事全都忘掉,重新开始。”星郑重道。
“做过就是做过,哪能说忘就忘?”安晴烦乱地回答,四下里瞧去,蓦然发现周围环境发生了一些变化,小船本来停在岸边浅水中,现在却远离海岸线一大截,船下的海水深不见底,四周的颜色也浓郁如墨。“怎么会这样?不是拴着绳子吗?”她叫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答应。”星说。
安晴在惊悸中去摸着他的脸:“不管怎么样,我们先上岸再说。”
他脸上的潮湿是因为海雾吗?触摸了片刻,才发现那是眼泪。星从来不流泪,他自己开玩笑说过他的泪腺一定已经退化了。到底发生了,让星变成了这样?
“有些事情变得不对劲。”星摸着心脏的位置,“我以为是海风吹的,
结果到了别处,也总是莫名其妙地流泪。我不想这样,真的不想这样,我想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在乎……”
“我们回去,上岸去,一起想办法。”安晴克服着惊惧,依然温柔地抚慰着他。
“我知道你跟他在一起了,我知道。”星的眼睛里全是绝望。
安晴的心沉了下去,她早就该预料到的,所有的事情都瞒不住他。海岸线似乎又远离了一些,在船和岸之间,是一大片幽深黑暗的水域,她想跳下去,离开这艘通向死亡的小船,却又不敢。她不会游泳,星也不会。
“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你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星又重复了那句话,他抓住她的手,像是担心她会随时不翼而飞,“只有用这种方式,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我答应你,我们一起走。”
“不要再骗我了。”
“我不能死。”
“活着太累了。”
“我怀孕了。”安晴忽然大声喊道,她的声音盖住了涛音,却又很快被风吹散。
星灰色的瞳孔收缩,喉结蠕动:“什么?”
“你想杀死你自己的孩子吗?”安晴像疯子一样推搡着他的肩膀,声嘶力竭地问他,“你可以死,我也可以死,我们都该死,可是这个孩子有什么错?你说,他有什么错?”
星倏然站起来,整个船身都在他的立足不稳中摇晃。安晴想去抓他,却没有抓住,他就那样跳进了海里。
那张她十六岁拍的照片,被他丢在了船上。


第四十四章
柏安平的车子里挂了一枚红色平安符。
他的车子里一向都是冷色调,从来都没有过这种艳俗的挂件,但因为
是安晴亲手挂在了后视镜上,他也不好意思取下来。
总之他就是不想看到安晴失望的样子。
安晴已经是他车上的常客,她已经习惯性地坐到副驾驶座上,把车窗摇下来,手伸出去抓流逝的风。
但他们的关系仅限于此,手指头不曾碰过一次。柏安平将她送回到大摩岛上,就会立刻折返回去。他从没有接过她,她仍然要在每天早晨坐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才能抵达市区。假如她要求他来接,他会答应,但性质就变了。送她回家,只是闲来无事的晚上顺便做的事,接她上班,就显得造作而刻意。
唯一一次越界,是想给她安排房子。他有个朋友说自己在市区有套公寓房,并没有出租的打算,连同家具水电就那么闲置着。柏安平立刻想到了安晴,他觉得倘若不帮安晴租下来,那就是天大的浪费。因为,看在他的面子上,他的朋友只会象征性地收取些房租。
没想到安晴完全没考虑,拒绝的理由是,她的男朋友会不高兴。
他才想起来她是有男朋友的,尽管这个男朋友神龙见首不见尾,就像海上仙侠一般杳无踪迹。他放弃了劝说,自觉退到那根无形的线后面,再不僭越。但是他依然替她感到可惜。
上次那个警察来找安晴,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名叫庄生的人,安晴说不认识。柏安平明明记得以前有次在红茶馆见到她时,陪着她的那个男人就是用这个名字自我介绍。现在想来,那男人神神秘秘,从事的可能并非是正经工作,安晴大概也多少知道一些,才会否认认识他吧。
这样下去,安晴大概会在沼泽里越陷越深,尤其是当她生下了孩子之后,那种生活,无疑会比现在更加孤苦难熬。
柏安平只暗示过一次,他说她这个时候好像不太适合怀孕。安晴选择性失聪,他也就再也没提起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就像他不打算结婚生子,也是为了报复父亲当初对肖薇的漠视。这点偏执,是和尊严有关。
他很久没和其他女人约会。大概是过了四十岁,性欲不如以前旺盛的缘故。他更喜欢和安晴在餐厅里坐一坐,在公园里走一走,看场不动脑子的电影,然后开车送她回家。他坚持送她回家,附带了一个私人原因,那就是可以在从大摩岛返回市区的途中飙车,那段路飙起车来确实很爽,而
且路边的探头很少。
无法飙车的夜晚,他就觉得很失落。
尤其是今天,安晴没有等他。电话里的理由很简单,她男朋友回来了。
“你要跟他好好聊一聊,关于你怀孕这件事,你没法单独承担,也没法独自决定。”
“我知道,我会的。”安晴回答得很冷静。
柏安平只好一个人去清香斋吃了碗水饺,在吃饭的过程中他考虑了一下是否要联系某个很久没联系过的女人,随便哪个女人,都可以让这个夜晚舒服一些。但是兴致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奇怪了,他的身体处在一个无欲无求的状态中,完全给不了一点呼应。
一回到家,他就进了房间。所有人都对这个时间点回来的他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为他准备晚饭。他把门关上之后就没再出来。所有人都明白,在他关着门的时候去喊他,等于自找麻烦。就算是这个家族的掌门人,他的父亲柏良人,也只是黑脸说了句:“不要管他。”
柏安平在床上躺到了夜里一点,被枕头旁手机的嗡鸣振醒,那是安晴的号码。
听到安晴的哭声,他意识到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是那个家伙不愿意负责吗?”他问。
没想到安晴接下来说的事情,超出了他最坏的估计,她说那个男人约她到海边,想把她淹死在大海里。
“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从床上跳了起来。
安晴也说不清楚,她激动得泣不成声,显然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柏安平只好安慰她,明天早上上班会去接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有办法解决。
“你说你那个朋友的房子,现在还在吗?”
“在的。”
“现在可以搬进去吗?”安晴小声问他,“我想赶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柏安平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躲开她男朋友了,要搬到一个她男朋友找不到的地方去,看来情况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她还说那个男人很聪明,只要有一点线索,就一定能找出她在哪里。所以,一定要秘密地搬
走,不留痕迹。
幸亏闲置房子的朋友是个夜猫子,在接到柏安平电话时说那房子随时都能入住,但是可能要打扫一下。柏安平让他把钥匙放在门外的布垫下面,这样就能免得打扰到他,也能免除口舌上的麻烦。确定好了万事俱备,柏安平才打电话给安晴,让她收拾好等着,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柏安平从车库里取了车,到朋友家取了钥匙,就径直向高架桥方向开去。
深夜的高架桥上行车寥寥,一盏盏路灯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加速了,他将油门踩得极深,在一览无遗飞速流逝的夜景中大刀阔斧地冲击,就在到达顶峰之前,一辆摩托车从他窗口飞驰过去,冲到了他的前方,尾灯像黄蜂尾后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是一辆日本产的铃木隼,流线型的车身仿佛天生就是为狂飙而生,在专业的赛道上,理论速度可达400km/h。柏安平的热血一下子就冲进了大脑。他一直都缺少这样一个强劲的对手,那个摩托车手大概也是一样,否则不可能这样如饥似渴般挑衅。
柏安平迅速提速,追到和那辆铃木隼齐平的地方,刚要加速超过去,前方高架桥的出口亮起了红灯。
他只好慢慢停下来,摇下了车窗。摩托车停在右侧几米开外,骑车的人戴着头盔,用拇指和食指朝他比画了一个开枪的动作。
越来越有意思了,他笑起来。
最后一秒,绿灯亮起。这平凡无奇的瞬间掀起两股极速的风暴,摩托车在低沉的轰鸣中疾速向前,瞬间就将柏安平甩在身后。柏安平的四轮驱动在启动时吃了很大亏,但他心中没有丝毫惊慌。他知道摩托车车身轻巧,发动时的速度占有绝对优势,但进入到正常的行驶阶段,优势就会转变为劣势,受到风速和地形的影响要远远大于轿车。他对自己座驾底盘的沉稳和轮胎强劲的抓地力有充分的信心。
果然,不出两分钟,他就看见摩托的背影。一段拉锯之后,终于超越,将它寸寸甩到身后。领先的优势是按秒计算出来的,大概一分钟后,他超出了一百米的距离,而且这距离还在不断增加,饶是如此,铃木隼的韧劲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始终穷追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