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硬生生地坐在冰冷的铁质椅子上,和许多面容愁苦的人挤在一起。医院里的人太多了,难免会遇到相识的面孔,他就低着头看手机里的新闻。一拨一拨的人群从电梯里出来,一拨一拨的人群又挤上去。柏安平每一分钟都在希望和失望的循环中如坐针毡。
他终于受不了,跟着人群挤进了电梯,上了四楼。等在这里的人并不比大厅里的人少,空间却很狭窄。他在肚子大小不一的孕妇中绕了一圈,尴尬得快要窒息过去,终于发现坐在角落里的安晴。电子显示屏上,她的名字前还有七八个人。
“怎么搞的?”他走上前去问,“怎么这么久?”
“对不起。”安晴仰头看他,“你先走吧,我自己等着就好了,耽误你太久时间了。”
“你行不行啊?”他顺势打起了退堂鼓。
“行的,没问题。谢谢你送我过来。”
柏安平走到了电梯口,看了她一眼,下楼后又坐回在原先的座位上,几番思忖后,拨通了医院院长的电话。
在电话里,他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了下情况:他有个朋友在看病,排队排了很久也没看上,是不是能够通融一下,优先做个检查?是妇产科,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怀孕。“不不不,是我朋友的女朋友。”他说。
就是怕引起这样的误会,才拖到现在打这个电话,想不到还是躲不过去。院长果然拿他打趣,劝他不要太过分,连朋友的女人肚子都搞大。
“好吧,你这位朋友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我马上派一个护士去找她,给她安排好,你放心吧。”
柏安平如实回答,孰料院长是个老狐狸,又问:“那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始料未及,语塞好一会儿,正要胡乱编个名字糊弄过去,又听到院长狡猾地笑着说:“好了,不难为你了,就这样吧。”
安晴很快就从电梯里出来,眼中有闪烁的光:“是你找的关系吗?”
他没法说不是,只好承认,这只是举手之劳。
安晴却连道谢的兴致都没有了,她暗淡下来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她真的怀孕了。
柏安平“哦”了一声,不知该恭喜还是安慰。安晴魂不守舍地朝门诊大厅的缴费窗口走去,账单出来之后,各项检查所需的费用对她不啻为第二个打击。她喃喃说道:“现在还只是试用期,医保什么的都还没有交呢。”
“我替你付吧。”柏安平去掏钱包。他想,反正名声已经背了,还在乎这点钱吗?
安晴按住了他的手,说他能陪她来医院就已经是最大的帮助,她很害怕,需要有个人给自己壮胆,但绝不需要施舍。而且,这些钱她是付得起的。
柏安平说道:“好吧好吧,你等我一下。”
他背对着她,去收费大厅另一端去打电话,回来后告诉安晴,费用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她一分钱也不需要交。
“我说过,我不需要你的施舍。”安晴坐在椅子上,捂着眼睛,羞愧到无颜见她。
“我没花钱。”柏安平老老实实地说,“我找了一个老熟人,他刚好是这家医院的院长。”
“谢谢你。”安晴脸色平缓了下来,“给你惹了这么大麻烦。”
“我没什么麻烦的,是你给自己惹了麻烦。”柏安平在她身边坐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晓得。”安晴用纸巾擦拭眼角,“医生说,还没到两个月,还能考虑一段时间。”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要和你男朋友好好商量一下。”
“我会的。”安晴点点头。她看着自己的脚尖,想了想问他,“我今天不想回去上班了,我们去看电影吧。”
他看了看手表:“我还有些事,可能耽搁不了那么久。”
看电影这种事,柏安平一向定性为情人之间的行为。肖薇去世后,他就再也没进过电影院。他可以请某个女人住最好的酒店,吃最好的晚餐,却不可能送出一张二十五块钱的电影票。看一场电影,就意味着共同拥有了一个故事,一段记忆,一种在黑暗中探索另一种未知旅程的经验。
这无疑是很危险的。
安晴似乎理解了他的想法,伸手告别:“谢谢你的陪伴。”
他们互道了再见,就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柏安平知道自己不该回头看她,到底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安晴的背影很沉重,脚底下仿佛拴上了沉重的锁链,每一步都蹒跚。她为什么想去看电影?无非就是想要轻松一下吧。与此相比,他的那些禁忌和所谓原则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他站住了,喊她的名字。
“怎么了?”安晴说。
“你想看什么电影?”
“《冰雪奇缘》。”
柏安平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在过了四十岁的这一天,会坐在电影院里,什么目的也没有,和一个女人看迪士尼公主动画片。
电影很简单,却不算难看。柏安平又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快要到下午。这个时候让一个女人饿着肚子回去,实在算不上体面。
“清香斋”是柏安平果腹时的首选之地,因为是清真的馆子,没人喝酒,所以不会乌烟瘴气;有相对封闭的卡座,很安静,也很干净;关键是清淡的口味比较适合安晴目前的状态。倘若是其他女人,就随便选家高档的餐厅好了。
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已经放弃了跟这个女人上床的念头,为什么还要替她着想?
“真的很感谢你。”安晴再次被他的周到感动。
他朝服务员招招手。她很诚挚地求他:“让我付。”
柏安平没有坚持,默默地看着她付了钱,然后说:“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真的不用。”
“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假如你在路上出了点状况,那我就更加有嘴说不清楚了。”
“我要回公司一趟。”
“不是说今天不上班了吗?”
“临时有点事。”安晴低着头。
“到底怎么了?”
“真没什么。”
“你不用骗我,你明明是一副发生了什么的样子。”柏安平敲了敲桌子,“你已经欠我人情了,何妨再欠我一次?你要善于利用你的人脉资源,否则我都替你感到可惜。”
安晴只好把手机打开让他看,一条几分钟之前发过来的短信这样写道:“安晴,你的试用期提前结束,以后不要来上班了。”
“我请了假,他也批准了。可能是他不高兴了吧。我这样没有根基的员工,大概是没有资格请假的。我……我得去跟他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解释你怀孕了?这样他更不可能要你。”柏安平有些烦躁,“你上班的那家公司叫什么来着?‘新概念’对不对?你直接打电话过去,让我来说。”
安晴低头拨通了那个电话,低声下气地说:“魏总,您好……”
“不要再说了,这是公司开会研究出来的结果,我也无能为力。”魏总冷冰冰地说,“你的试用结果为不合格。”
柏安平抢过电话:“你不可以开除安晴。”
“为什么?”那个声音愈发倨傲起来,“你又是谁?”
“我是柏氏家具制品有限公司销售部经理柏安平,也是安晴的朋友。”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电话那头的声音缓和了很多:“柏先生,我们并不知道安小姐是您朋友,如果知道,这样的误会根本就不会发生。”那人继续解释,提前辞退安晴,跟她请不请假没有一点关系,更不是因为她做得不好,而是因为上午公安局来了一个警察,指名道姓要找安晴。
“出于保护安晴的目的,我们告诉他,安小姐已经从公司离职。当然,我们这样做也是希望不要给我们公司带来负面的影响,希望你能理解。”
柏安平颇感诧异:“那个警察找她做什么?”
“他没有说。不过我们提供了安晴的联系电话,他应该很快就会跟她联系。只要她把问题解决好,立刻就能回来上班。”
柏安平挂了电话,问安晴为什么会有警察来找她,安晴也茫然无措。没过多久,她的手机就响起来,她先是“喂”了一声,然后怯生生地“哦”了两下,最后说出自己的所在地点。
“到底是怎么搞的?”柏安平盯着她的眼睛。
安晴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说是因为几个月前租房子的事。她在海边的清水町住过一段时间。那家的房租很便宜,便宜到令她无法拒绝。但因为房东有些不正常,她只好搬了出去。不久以后,她听说那个男人绑架了一个小女孩,警察赶到的时候,畏罪自杀,从高楼上跳下来死了。
“怎么这么喜欢贪便宜?”柏安平话说出口就后悔了,“我是说,你怎么一点自我保护的意识都没有?”
安晴的眼角又红了。
一辆警车从远处驶来,很娴熟地倒进路边的临时停车位上。站在清香斋门口等待的两个人立刻紧张起来,然而过了一会儿,这种紧张就消解了一大半。车上下来的警察五短身材,身宽体胖,面相上欠缺了一些足够和犯罪分子周旋的精明。
“是安小姐吗?”
“是的。”
“我是公安分局的刑警,我叫侯佳成。这位是?”
“这是我朋友,他姓柏。”
侯佳成迅速把手伸向柏安平,满脸堆笑:“柏先生,安小姐,希望我没有打搅到你们。”
他的确是为了前段时间发生的那起绑架案而来。因为犯罪动机、犯罪现场和罪证都相当清楚,所以公安局已经结案,但是这两天有群众举报,说畏罪自杀的犯人家里曾经住过一个房客,他们才打算来调查一下,看看有没有能够对犯罪证据进一步完善的地方。
“我只住过一个礼拜,对他不是很了解。”安晴说。
“为什么要租他家的房子呢?”
“房租很便宜,而且,他家的条件也很不错,没有其他人家里那种……奇怪的味道。”
“是啊,可以理解。那为什么后来又搬走了呢?”
“是因为……”安晴一副羞于启齿的样子,让人很容易就能猜到可能发生的事情。侯警官却偏偏看不明白的样子,歪着脖子等她把话说完。
“那个人既然是个绑架犯,那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难道等着被他占便宜吗?”柏安平愤然说道。
侯佳成这才恍然大悟:“啊!对对,是的,一点没错。”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们就先走了。”柏安平的手轻轻搭在了安晴的胳膊上。
“最后一个问题,”侯佳成竖起食指保证,“只要安小姐如实回答我,我立刻就走。”
安晴点点头。
“请问——”侯佳成拉长了声音问,“安小姐认不认识一个叫庄生的男人?”
柏安平也看向了安晴,等着她的最后回答。
安晴轻微地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记忆中检索着这个名字:“不,我不认识。”
第四十二章
芝县不成文的规矩,结婚至少得准备六辆婚车,宜双不宜单,车档次无须太高,但车型和颜色必须一样。
新娘赵田田是一名高中语文教师,跟宋简一样属于大龄青年,本来眼界挺高,遇见经济条件一般的宋简却瞅对了眼。她说是小时候看武侠小说落下的情结,看见宋简就想起那些身负长剑,牵着瘦马游走江湖的落魄游侠。关于婚礼,她家没提出什么硬性条件,所有事情都是宋简自己坚持和张罗的,他动用了自己在芝县的所有关系,凑齐了六辆奥迪A6L。
这场婚礼将是他前后半生的分水岭,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从今
往后,“家”不再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字眼,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
结婚当晚的喜宴安排在芝县一家挺上档次的饭店,宋简带着新娘逐桌敬酒,已经醺醺然有些醉意。他不愿意把杯子里的酒换成水,是因为他不想用欺骗来解决婚姻中遇到的问题。但是真正的问题不是醉酒,而是师兄的电话。
他结婚,没有通知远方的师兄。
几个月前从仙踪市回来前,他打电话给师兄,拜托他调查下在宋长乐家住过的女人的情况,师兄一口应允,但一直没有联系他,可能并没有调查出个所以然,也可能根本就忘记了他的托付,毕竟刑警的工作太忙。就连他自己,也是因为师兄在电话中的提醒,才回想起这件事。
“我给你打听到了,那女人名叫安晴。安静的安,晴朗的晴。”师兄直奔主题后问,“你们那边是在扫黄吗?怎么那么吵?”
“吃喜酒呢。”
“谁的喜酒?不会是你自个儿的吧?你要是背着我结婚,我会把你阉掉的,知道吧?”
“同事的。”
“这还差不多。”师兄继续往下说。他在仙踪的朋友找到了那个女人,按照宋简的要求问了她那个问题。
宋简酒劲上涌,脑袋晕眩,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什么问题?”
“就是认不认识一个叫庄生的男人,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啊,对,她怎么说?”
“她说不认识。”师兄说道,“帮我打听的朋友是犯罪心理学的博士,他擅长审问,根据嫌疑人的细节动作和细微表情来判断真实的心理活动,他在问问题的时候特意留神了一下那女人的表情。”
“怎么样?”
“无懈可击。”
那挺好,那这件事就可以彻底结束。宋简揉了揉脸,把酒气扑在了手机上:“师兄,有空来我这儿吧,我请你喝酒啊,喜酒。”
“怎么?打算结婚了?”
“不是打算,是正在结婚,就现在。”
师兄立刻就悲愤起来:“你结婚不通知我,还算是人吗?”
宋简挨了骂,却感到无比轻松,至少下次跟师兄见面,无须想办法圆谎,而且他知道以他和师兄的关系,绝无可能因为这件事翻脸。
果然,师兄在装腔作势要和他绝交之余原谅了他:“下一次结婚,可不能再这样了啊。”
“滚吧。”他骂道。
“有件事需要告诉你。”师兄接受了他邀请后又说,“我朋友说那女人言行举止虽然无懈可击,可当时她身边有个男人,脸上表情倒有点微妙。”
“怎么个微妙法?”
“我朋友说,很惊讶,像是出乎意料。”
“那男人是谁?”
“是个富二代,姓柏。”
宋简不想把这个事想得太复杂,这可能涉及恋爱中的一方敏感的心理,不乏争风吃醋的可能,无须过度解读。他跟师兄道了别,回到新娘身边,牵着她的手,继续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