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云头,你个老不死的,吃饱了撑的杵那儿装鬼吓人。”看清了那人面目,他才长吁一口气。惊慌中遇到个熟人,难免生出几分亲热之情,平生头一次跟他打起了招呼,“等会儿老子请你喝两杯,赏不赏光?”
老云头似乎清醒了一点,露出畏缩的神色,没应声,弓着背,朝相反方向走去。
“妈的,给脸不要脸。”张善武觉得无趣,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云头躲到了一堵墙的后面,给了自己一个力道十足的耳光,惩罚自己的魂不守舍。幸亏把藏在蛇皮袋里的斧子塞进了草垛,假如给张善武瞅见,那可就麻烦了。那个王八蛋,怎么会平白无故邀请自己喝酒?很显然,他是请君入瓮,想把他灌醉,要对他下手了。
北方冬夜正式降临。荒凉的夜晚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仿佛天地玄黄,日月隐曜,一切生命都消失于宇宙洪荒之中。老云头就被这样的错觉所包围——地球上只有他和张善武,张善武一死,地球就安全了。
“大丫头”必须死!
很快,张善武提着一瓶“北大荒”,拄着拐,唱着小曲从雪地上拐过来,推门而入,将门反锁。
老云头蠢蠢欲动,但是天还不够黑,又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他频频回首,除了摇曳的野树荒草,什么也没有看见。
一定要快,一定要快。决不能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一定要快,一定要快,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让他失去反击的能力。老云头在脑海中模拟了好几次,操练了很多次,恨不能立刻劈开他的脑袋,将他彻底抹灭。将这个该死的残废杀掉之后,他将把他拖到后面那个池塘旁边,挖一个洞,把尸体埋进去。
他有整整一个晚上,可以将那个洞挖得足够深,挖得越深,后半生就越安稳。
那个年轻人果然算计得没错,八点钟,黑夜正式降临。三张村死寂得就像一块墓地。
他铁了心,从柴垛里抽出那把利斧,别在身后,右掌在门板上使劲拍打。
“谁啊。”张善武的声音中有明显的醉意。
“大丫头,是我。”
“老云头?”张善武从门缝中看到了他,骂道,“狗日的,叫你来你不来,现在来又想干啥?”
“你请我喝酒,我哪好意思,回家取了些下酒菜。”
“妈的,死老头子还挺懂事。”
吱呀一声,门随即开了。
老云头没给自己考虑的时间,举起了斧子,像劈世界上最坚硬的木柴一样。在击中目标之后,他产生了几秒钟的幻觉。童年的瓜田,他抱着偷来的西瓜在藤蔓野草中奔跑,身后是举着长刀咆哮的瓜农。他摔倒了,怀里的西瓜砸在了石头上,砰然裂开,红色的瓤淌了一地。他一无所获,只能拔腿狂奔。那时他多能跑,多强壮,强壮到所有的错误都扛得住。
现在,他老了。这手起斧落的刹那,已经透支了全部体力。
他眼皮打架,无比困顿,但是身后的风吹过来,提醒他那两扇门还开着。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却在一股神秘力量驱使下转了个身,像手脚拴着细绳的傀儡,僵硬地向门走过去。只要关上这扇门,他就安全了,他将好整以暇地收拾这个死掉的人,那不比逢年过节收拾一只猪更麻烦。这个夜晚刚刚开始,等到黎明到来,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
所有人都会以为张善武跑路了,警察也会这样以为。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他走到门前,双手张开,要把两扇门板重新推拢到一起。
这个时候,有一束光照在了他身上。
这束光穿透了浓浓的夜色,将他死死地钉在了黑夜的表面,他无处遁形,用胳膊挡住了自己的脸。
一定是活见鬼了。他想,这一定是幻觉。
“你在我家干什么?”一个声音说。
是阿香的声音。
阿香的身后还有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在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第四十一章
1994年,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放了一则广告,一个美女对着亿万观众说道:“柏氏真皮沙发,呵护幸福人家。”
因为姓柏,正在上初中的柏安平成了同学的调侃对象,他们都说柏氏沙发是柏安平家的产业,等到中考结束之后才发现,这不是玩笑,而是事实。
柏安平在全市最好的高中就读,他骑一辆普通的山地车去上学,但是传言说那辆山地车是美国进口,价格上万。传言中他能进入这所学校也全在于他父亲的钱和关系。
在很多人的想象里,柏安平的房间应该像皇宫一样,里面有最昂贵的实木家具和真皮沙发,可实际的情况是,他的墙上只有一张世界地图。他睡最普通的木板床,窗帘也只是一块灰色绵绸,没有一点花纹。
他没有朋友,一个朋友都没有。有一天他坐在操场旁边看人踢球,一个女孩突然跑过来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一直都以为你是花钱买进来的。”
这个名叫肖薇的女孩在一堂英语实践课上被抽到和柏安平分在一组,她当场就哭了。那种伤心令柏安平觉得自己就像瘟疫一样可怕。老师将她和别人安排在了一组,柏安平就落了单,成了唯一没有搭档也没机会开口的那个人。
肖薇被选进了校学生会文体部,在辅导老师的办公桌上看到了高一新生的入学成绩表。柏安平的名字出现在第十一名的位置。
柏安平却羞于承认,因为这个成绩和他父亲的要求相差整整十名。肖薇道歉之后嘲笑起自己,她说她刚刚达线,少一分,就进不了这个学校。
柏安平“哦”了一声,还说自己也不喜欢学习。这是他入学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聊天,为了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他挤出了一些很勉强的笑容,
给了一些很生硬的回应。
因为这点意外的回应,肖薇得以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最后说到自己很犹豫要不要报名参加电视台举办的歌唱比赛,柏安平回了一句:“想去就去啊,为什么要留遗憾?”
肖薇后来报了名,被她父亲发现,没收了她的随身听和所有的音乐卡带,并勒令她从文艺社团退出。那一个礼拜她的眼睛都是红肿的。
后来的整个高中生涯,她没再搭讪过他,他也没机会去跟她说对不起。
柏安平后来考进一所理工院校,肖薇也考进一家音乐学院,分属于两座城市。大概是大二的时候,他在宿舍接到了她的电话,说她参加了一个校园歌手大赛,进入了决赛。
“你说过,想参加就参加啊,为什么要留遗憾?”肖薇说,“所以我就参加了。”
打这通电话的原因,是好巧不巧,决赛的地点就在柏安平的学校。
他用了一种简单粗暴的办法,花钱买到第一排正对着舞台的位置,制作了一张拙劣的纸牌,用毛笔写上肖薇的名字,后面是:“看着我,别紧张。”
肖薇确实紧张,麦克风都拿反了。柏安平平生第一次试图用夸张的体态引起别人的注意。果然,肖薇看见了他,笑了。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肖薇唱起一首跟她自身形象很不符合的歌曲,反响平平,却像是唱给他一个人听的。目光交错时,他的心跳得很快。
他们谈了一场两地奔波的恋爱。
毕业前,肖薇被一家影视公司看中,拍起了电影。学理科的柏安平无事可做,只有继续读书考研。他买了一辆摩托车,风尘仆仆中送她去拍摄地,她那时只能在一些古装剧中扮演丫鬟,衷心护主,死得很惨。在无戏可拍的间隙里,他们就在周边吃喝游逛。
有小道消息传进柏氏企业董事长柏良人的耳朵,他打电话告诉柏安平说:“任何演艺圈的女人,都绝对不许进柏家家门。”
柏安平很冷静地回答,他从来都没打算把她带回柏家,因为他自己也不打算回柏家。
他的叛逆期来得比较晚,但到底还是来了。肖薇的戏渐渐多起来,也
开始小有名气,有名气的标志是有了绯闻。传言中她勾搭上了沿海一带最大的家具制造企业柏氏集团的继承人。“勾搭”这个词很难听,但绝不是传言中最难听的部分。
肖薇跟他说,以后要开始地下恋爱了。
他努力配合,保持平静,却在午夜把所有的怒火用狂飙的速度释放出来。在肖薇忙里偷闲的时候,他才可以和她偷偷约会,肖薇疲倦时总是抱怨,说自己不想演戏,只想组一支摇滚乐队,就像艾薇儿。她的经纪人和签约公司却认为她只适合演花瓶,因为她除了有几分姿色,在演技方面确实乏善可陈。
经纪人说,除非你男朋友家里愿意帮助你,否则你很难突破。
柏安平想过向父亲服软,跪下来求他,求他接纳肖薇,只要父亲稍微松松口,她就有大把的机会得到一些好的角色,然后去做她喜欢做的事情。
这想法当然是稍纵即逝。肖薇自己也说,她只会靠自己,就像当年考上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就算是最后一名,也是她自己考出来的分数。
35岁的肖薇接到第一个女一号的角色,高兴没多久,查出乳腺癌。在她饱受病痛折磨去世之后,她的经纪人出于某种不明所以的原因,向外界证实了她生前唯一的恋情,并且提供了许多独家照片资料。
可能是受够了花边新闻记者的跟踪偷拍,也可能是因为失去了叛逆的理由,柏安平没有征兆地回归了家族,很快就变成了大龄花花公子。
各色女人接踵而来,她们就像灰姑娘的两个姐姐,削足适履地模仿肖薇,有些像,有些不像,像与不像都造作。他从不拆穿她们的把戏,根据生理欲望的强弱来调配时间。她们的身体是好的,只要放得开,就配得上他三分钟的热度。
他成了家族的一个败类,一个登徒子,如果不是柏良人的身体够好,可能早就被他给气死。柏良人在七十岁的时候承认了自己的教育失败,允许他根据自己的心愿选择迎娶对象,甚至叫人牵线搭桥安排他和娱乐圈的小明星见面,结果发现他已经失去了结婚生子的兴趣。他只想和对方睡觉,然后把烂摊子丢给全家人处理。
他还因为非法改装车辆和飙车被拘留多次。
总之,这个已经过了四十岁的男人劣迹斑斑,前科屡屡,让人头疼。
他的爱情观罪大恶极,他说世界上的女人只分为两种:肖薇和其他女人。肖薇死了,就只剩下一种,就是怎么辜负也无所谓的那种。
直到遇见了安晴。
他去过安晴的住所,在一个叫作大摩岛的地方,途经跨海大桥和海底隧道,足足开了两个小时的车。
安晴坦言,作为一个处于装修公司试用期的小员工,她租房子的唯一标准就是便宜。就算再便宜,她也无力承租一整套房子。有两个女孩跟她合租,共用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她私人的空间,就是一个十二平米的小卧室。
柏安平心血来潮去接她下班。他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就是还她落在他车上的发箍,顺带邀请她共进晚餐,安晴看起来兴致不高,但还是答应了。按照柏安平的经验,这就是“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老实的”正常套路。
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安晴并没有拒绝他送她回家的好意,也非常友好地邀请他上楼坐一坐。
停车熄火的时候,他摸出了车座底下常备的安全套。
一切看起来都是水到渠成。
事情就是从这里脱离了预期,原来安晴真的只是邀请他上楼坐一坐。她的床头柜上明明有一对情侣杯,分别印着两张噘着嘴的脸,凹凸组合成接吻的画面,她却用一次性的纸杯给他倒了凉水。
她关了门,却没有关窗,而且主动拉开原本闭合的窗帘。柏安平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楼房人家的情况,而那边自然也能看到这边。种种迹象表明,这个晚上会一无所获。
安晴给他拿了一袋话梅,就去了公用的卫生间,卸完妆,素面见他。她的头发有点枯黄,就像河边的芦苇,剥落粉黛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小褐斑,嘴唇也苍白发干,和失水的脸色形成了憔悴的疲态,但这种憔悴还是美的,有种异样而真实的风情。她坐在板凳上对着桌上的一面镜子抹润肤水,拍打了一番,然后转过脸来对他说:“回去开车慢一点。”
这女人并没“欲拒还迎”的意思,而是很明确地下了逐客令。这让柏安平头一次产生强烈的失落感,他仿佛变回了当初那个不善言辞的木讷学生,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站起来说:“再见。”
他想起他和肖薇也有这么一间小屋。他在随身听上接了个小音箱,播放肖薇从地摊上买来的被剪过的卡带。他们在极小的床上害羞地拥抱,像伊甸园里不谙风尘的亚当夏娃。
但在今天的这间小屋里,他只是个客人。
安晴坚持要送他下楼。
在一步一步往下延伸的台阶上,他没话找话:“你男朋友呢?”
“不知道。”
“不知道?”柏安平难以置信,“这么久都没下落吗?”
“嗯。”安晴的脸在楼梯上的灯光下看起来有些阴郁,“他经常这样,总是无缘无故地消失,然后又出现。我已经习惯了。”
“他没有工作的吗?”
“有过,后来辞掉了,为了看病。”安晴主动解释,“他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很麻烦,动过心脏移植手术。”
柏安平想,这大概就是她过得如此拮据的原因吧。“你得看紧他。心脏不好的话,女孩子一勾引,就很容易动心。”他开起了玩笑。
安晴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
走到楼下,柏安平向她告别,并打算再也不来叨扰她。不插足别人的感情,是他在欲海情波里的原则。然而安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明天……”
“嗯?”他停下来问,“明天怎么了?”
“明天你能不能陪我去趟医院?”
这个突兀的请求吓了他一跳:“为什么要去医院?你生病了?”
“我好像怀孕了,我不敢确定,想去检查一下。”安晴低垂着睫毛,说起自己的处境,她在这边没什么朋友,同事关系也一般,假如传到公司老总耳朵里,她一定就会立刻被提前辞退,这一个月不到的试用期就算白做了。
柏安平实在不想蹚这趟浑水,拒绝的话却卡在了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你没时间就算了,我一个人应该也可以。”安晴看出了他的为难,努力笑着,“我只是有点怕,怪我自己太胆小了。”
“没事,我陪你去。”他脱口而出。
在回去的车上,柏安平想明白了一件事,安晴情绪那么低落,胃口又那么差,却答应了他的邀请,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吧。她应该是从下班时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谋生了这样的念头。也就是说,是他自己撞到枪口上的。
安晴要去的那家私立医院,就在市中心,在仙踪市很有名气,公交车和地铁站里都有视频广告滚动播放。柏安平却发自本能地排斥,因为其院长和父亲柏良人私交甚笃,曾替他亲自做过好几次身体检查,也算是看着柏安平长大的。柏安平知道,这里的看病费用不算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