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漂亮?”女人露出神往的表情。
“不但漂亮,还很精彩。”星回答。
“你就是打我丈夫的那个人。”女人瞪着他,像是在威胁,也像是在请求,“我并不想要你赔偿我什么,我只有一个请求。”
“带你走?”
“是,天亮就走。”
“雪下得这么大,怎么走?”星像是在认真考虑她的建议,“司机说明天大雪封路,没有车会冒险经过,从三张村到风波镇这一段会相当麻烦。”
“这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星心有所动的样子。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女人热切地看着他,“假如你能在外面给我找到事做,我就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看到星沉默不决,女人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天太冷了,我们能不能到床上来说?”
“现在就要开始吗?”
“我哪里都去不了,出去肯定会被冻死,这里只有一张床……”女人脱掉了裹在身上的粉色棉袄,乳白色的紧身毛衣展示出曲折动人的线条,“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告诉你,老云头年纪大了,只能闻闻鱼腥,鱼肉有多好吃他根本就不知道。”
“是不是太快了一点?”星笑着踩灭烟头,“还可以再聊一聊,培养一下感情。”
“到被子里来培养不是更好吗?”女人钻进了被窝,只露出绸缎般乌黑散落的长发,随即又把头伸出来说道,“你进来之后,把灯关上,我有点……”
“我不喜欢关灯。”星站在床头,像打量着展台上陈列的物品,“难道你不知道男人是一种视觉动物?”
“就关一会儿,好不好?”
“不要。”星回头看了看房门,“这扇门太破了,要是给人一脚踹开,明天还得找人来修,岂不是很麻烦?”
“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会有人冲进来?”女人努力维持着僵硬的笑容道。
“现在没有,可是你一关灯就有了。”星说道,“等那些人冲进来,你赤身裸体躺在我床上,那我只好花钱消灾,任人宰割了。”
“不要瞎说。”
“你这张脸,一点都不适合假扮天真。”星嘲笑道。
女人沉默片刻,缓缓从被子里坐起来,用手腕上的皮筋扎起头发,等到她下了床的时候,撕掉伪装的脸只剩下怨恨:“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云头院子的门开着,房间里的灯也是亮的,你既然来找他,最起码也要喊两声做做样子。照直不打弯地就往院子后头跑,根本就是奔着我来。老云头走路一扭一扭,明显是伤了腰,雪下得这么大,应该在家休息,竟然还要出去找人喝酒,他中午已经喝过酒了,怎么酒瘾还这么大?你一来,我就猜到了,原来他是给你通风报信去了。”
女人披上了外衣,将拉链拉到最顶端,说道:“既然打了人,就要付出代价。就算你不关灯,只要我喊一声,他们照样会冲进来,你还是要任人宰割。”
“你可以试一试。”星笑道,“你可以以为自己是一只母狼,但千万不要把老虎当成了羊。”
“你到底是谁?”女人问,看到星笑而不答,又追问道,“你是警察?”
“我要是你就不会问。”星故作神秘地回答,“知道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女人咬着牙,扒开了门销。走出门的时候,脚步在进退之间有些踯躅,像是拿不准要不要给躲在暗处的人一个讯号。在犹疑之中她始终没做出抉择,终于在落雪的后院中留下一串脚印,消失在堂屋通向前院的甬道中。
星知道,老云头今晚是不会回来了。他关上了院门,熄灭了所有的灯。外面传来雪地上杂沓的脚步声和零星的喝骂,但世界很快就恢复了安静。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他承认下午的举动有些冒失,他知道自己惹怒了一些人,他知道“虎落平阳”的危险,穷山恶水间的鬣狗成群出现,即使窥伺不动,也只因为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机会,时机一到,就会将目标撕成碎片。这种凶蛮的捕猎方式没有任何道理可言,除了逃开,他想不出别的办法。
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清晨,雪已没及小腿。
星在雪地上步行了两个多钟头,回头却还能看见山坡上那片隐现的村庄,被白雪覆盖的原野上,连绵远山交织出的几抹青痕完全没有远离的迹象,他的移动距离对于浩渺的天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风波镇仍然遥不可及。
更麻烦的是,没有任何标明方向的地标,星已经拿不准自己是否已经迷失,他在来时将路线记在心里,但怒雪狂飞中的环境和当时已有极大不同,越往前走,越没有把握。凌晨在老云头的家中带走的干粮成了鸡肋,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饥饿,而是疲累,疲累源自于沮丧,沮丧离绝望只有一步之遥。以这样的速度,除非发生奇迹,否则天黑之前根本到达不了风波镇。
如刀的风灌进了星的口鼻,顺着气管直达体内,体力的流逝让星呼吸急促而困难,在老云头家中翻出来的狐皮大氅虽然隔风,却越来越沉,背包也越来越重,像一座山压得他摇摇欲坠。
他忽然想起来,几年前的平安堤,那个叫甘明水的男人活活冻死在金河河面上。当时他就在他身边,操纵着他的生死。而现在,在冰天雪地中引颈受戮的人变成他自己。莫非这是天意?
他抬头看天,鸿蒙中也似乎有一双冷眼在睥睨着他。
像是故意逆天而行,他使尽全身力气朝前冲去。脚下一滑,一头栽进雪里。新雪很软,就像艳阳天晒过的被子一样软,他的眼皮打架,心中有个地方正在瓦解,仿佛有人在劝他,休息一下,又何妨?
眼睛一旦合上,就再也睁不开了吧?他迅速否决了自己的软弱,支撑着站起来,打战的两条腿继续向前迈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串清脆的铃声。他朝后看去,只见一匹高头大马喷着热气踏雪而来,拖在身后的雪橇上坐着一人,手持缰绳控制方向。星精神大振,站在路中间使劲挥动两臂。
“吁”的一声,雪橇车停在他的面前,驾车的人在雪橇上站起来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幸灾乐祸地笑道:“刚才那一跤摔得不轻啊。”
星的笑容凝聚在脸上:“原来是你。”
“我说过,我有办法。”昨晚那个女人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拍了拍马屁股说,“就看你有没有胆量上来了。”
星把包扔在雪橇上,整个人坐了上去。他现在拿老天没办法,但对付一个孤零零的女子无疑容易太多:“就看你能拿我怎样了。”
女人“驾”了一声,缰绳一抖,马又踏碎积雪向前迈去。她目视前方,在翻搅的风雪中辨认着道路,忽然说:“你不是警察,警察不可能像丧家犬一样逃跑。”
“我没说我是警察,是你们自己做贼心虚罢了。”
“我是我,他们是他们。”女人说道,“要不是你打了张善武那个脓包,我跟那帮人一辈子也打不上交道。”
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阿香。”
“阿香?”星嗅了嗅鼻子,轻薄地笑道,“这名字倒还贴切。”
“你叫什么?”
“叫我星好了,冥王星的星。”星又问道,“这要去哪儿?”
“你猜。”
“你不会真想跟我跑路吧,你就不怕我把你卖进深山老林,专门负责生孩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三张村算得上人间天堂了。”
“你放心,我不指望你,我到风波镇上的储蓄所里存钱。”阿香说道,“没有钱,哪儿也去不了。等我存够了钱,就离开这里,什么老云头,什么大丫头,都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
她忽然站起来,朝着前方使劲喊道:“见鬼去吧,都去死吧。”
马受到了惊吓,蹄脚践踏出狂乱的雪浪。
雪橇在雪地上笔直奔突,忽然一个突兀的顿挫,随即是明显的转向,困顿之中偷偷打盹的星睁开眼睛,发现他们已经偏离正道,顺着雪原上一条凸起的狭窄小道前进,小道两边的水沟被雪覆盖,形成两道浅壑,连接着前方的旷野,旷野中点缀着几座小楼,几棵野树,宛若海市蜃楼一般虚
幻缥缈。他坐起身来问道:“去哪儿?”
“马跑不动了。”阿香说道,“最起码还有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得先吃个午饭,就在前面。”
星确实饥肠辘辘,这才发现已经到了正午,马嘴喷出白沫,蹄印也已凌乱。前面路旁有一栋院墙环绕的三层宅邸,像是家农家饭店。
马在院门前停住。门楣上挂着镏金红底的牌匾,果然写着“双福饭店”四个大字。
院子的外面停了好几辆车,车顶上盖着厚厚的雪,将前后挡风玻璃和左右车窗都盖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像新发好的白面馒头。进了院门,左侧一排平房房顶上的烟囱正冒出黑烟,伴随刺眼呛鼻的辛辣气味,一个浑圆的胖子正在颠勺,炉灶上的火烧得很旺。
“我去点菜,你等一会儿。”阿香说。
星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那栋楼。楼上每间房都是门窗紧闭,连窗帘都是拉得死死的。其中一扇门忽然开了,出来一个叼着烟的男人,下楼往院子里的厕所跑,经过星身边时留下一股腥臊的气味,像是很久没洗过澡。
阿香在掌勺的厨师引领下去了平房最尾端的一间房,推开门朝星招了招手。厨师是个胖子,龇着一嘴黄牙跟星打招呼:“实在不好意思,生意太好,就剩这么个小包厢,你俩凑合下。”
这间房确实很小,陈设也简单,只有一张麻将桌,门后夹着一块圆木桌面,往麻将桌上一摆,就变成了餐桌。
午饭很快就端了上来,满满一锅乱炖,有豆角、土豆、五花肉等食材。看到阿香神情自若地夹菜吃饭,星也吃了一口,却不料辣劲发作,胃里一阵绞痛,嘴里险些喷出火来。阿香见他狼狈的样子,笑着说道:“酒最解辣,你要不要喝点?”
“我不……”星连话都说不利索,只好用手给舌头扇风降温,直到阿香出门给他端回来一杯热水,他喝下去之后才把话说完整,“我从来不喝酒。”
阿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抽出一张递给他:“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
“我说过,我叫星,冥王星的星。”
“别扯了,我是说真实姓名。”
“萍水相逢,问那么清楚干什么?难道你还想改嫁给我?”
“我不喜欢你这样。”阿香皱眉道,“我这么帮你,你还是对我遮遮掩掩,太没有良心了。”
星肠胃绞痛的感觉也慢慢平复,他用纸巾擦掉额头的冷汗:“也许你把我送到风波镇上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其实你现在就告诉我,对你说不定有好处。”阿香站起来,死死地盯着他看,仿佛他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星忽然感觉到眼前发黑,身子一晃,若非用力抓住桌腿,险些就栽倒在地。他立即省悟过来,暗知不好,却仍然面不改色,使劲稳住身形,努力把目光聚集在阿香的脸上:“难怪菜烧得那么辣,原来就是为了要我喝水,水里加了料?感觉劲道不够啊。”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阿香见他这副嬉笑如常的神色,不敢轻举妄动,脸上又绽开笑容,“你现在就想走吗?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走吧。”星继续强撑着涎皮赖脸的模样,“最好到风波镇一起睡。”
“对不起,我不是那种人。”阿香冷冷道,把杯子攥在手里,像是要抛在地上。
“你倒是可以试一试,”星站起来,手插进包里,“谁进来我就打死谁。”
“你有枪?”阿香看着他的包,“我不信。”
“不信的话可以试一试。”星挪了挪脚步,“难道你们不知道,迷药这种东西无非就是些麻醉剂,属于化学药品,保质期极其有限。你们下的药大概是过期了,对我不太起作用。”
“哪有什么药?你又多心了。”阿香笑着说道。
“现在我要从这里走出去。”星大声喊道,“反正我是贱命一条,大不了鱼死网破。”
他开了门。院子里果然散落着五六个人,他们形态各异,神情尴尬,或站或蹲,有的看天,有的吹口哨,都摆出一副看热闹的与己无关的姿态。只有雪,仍在无声无息地飘落。
马正在院子里吃草。星对坐在屋子里的阿香说道:“我的阿香姐,吃饱喝足,快点上路吧。”
阿香的脸涨得通红,走出来看了他们一眼,冷笑了一声去解马绳。星朝用木桩封紧的大门走去,两扇刷了朱红油漆的仿古大门在拔掉门闩后被风撞开,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铺展在星的面前。
“挺住。”星对自己说。
一阵旋风席卷了雪地,掀起漫天雪尘,扑在他的身上。他感觉自己像风暴中的最后一片枯叶,终于被吹离了枝头,往无法估算的方向飞去,在无数次的反转之中,落在了雪地上。
白色的雪里,有着这世上最深重的黑暗。
第三十七章
星醒过来,这黑暗仍在持续。
率先复苏的是嗅觉,空气中的阴霉和酸腐刺激着星的鼻黏膜,使他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身体不受控制地悬浮摇摆,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置身于半空之中,已经麻木的手臂证明他已经被牢牢捆住。最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嘴也被封了起来。
空间感和视觉的复苏起始于一道光。这道光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扯开一条豁口,又很快闭合。光束很快消失,屋子却亮了些,原来是有人带进来一盏应急灯。
这应该是个用于存储粮食的地窖,墙角堆放的红薯和白菜在浓稠的空气中腐烂发酵,分解出使人晕眩的二氧化碳。进来的人都捂着鼻子站在阴影中,只有一个拄着拐的人跳到星的面前,指着自己豁掉门牙的嘴问:“认不认识我?认不认识我?”
星没有说话。
“大丫头,他嘴上贴着胶布,怎么回答你?”后面一个人嘲笑着说道。
张善武这才明白过来,撕掉星嘴上的胶布问:“怎么样?还想不想跑了?”
先前在厨房里掌勺的胖厨师咳嗽了两声,张善武立刻就弯腰退到后面。胖厨师两只手背在身后,很有威严地审问他:“你叫庄生?”
星垂着脑袋,继续沉默。
“不要装了,我们搜了你的身,还翻了你的包,找到你的身份证,就是没找到枪。”胖厨师的脸在应急灯下变了形,“你甚至连手机都没有,真会装模作样,我们这么多人都给你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