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以前有,现在也有,我现在就能给你揪出七八个来。”
年轻人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暗淡下去:“是啊,这个名字太普通了。”
“除了这个名字,就没有其他线索?”
“他应该是十七八年前在这里毕业,后来应该到了镇上上初中,再考进了金河中学。”
能考进金河中学,在三张村绝对算得上凤毛麟角。徐校长很努力地想
了想,但依然毫无印象。他只能带着歉意解释:“我是从其他乡镇调过来的,在三张村干了不到两年。”
“学校里会不会有别的老师知道?”年轻人锲而不舍地问。
“这个可能性不大,我实事求是,绝不是敷衍你。”徐校长强调说,学校里现在总共就三个教师,每个教师负责两个年级。这三个老师教龄最长的也不过十年。“没有人会把一生都耗在这里的,干两年就都走了。”
“好吧,谢谢。”
年轻人的失望让徐校长有些不忍,他说:“我可以帮你打电话到镇上的中心校问问,他们应该还有以前的学生档案。你留个联系电话给我,我有消息就通知你。”
“不了,”年轻人说,“我主要是想找他的家人。”
徐校长正要再客气一下,听到学校外面传来由远及近的车铃声。尽管被围墙挡住视线,他还是立刻就猜出来者何人。伴随着车铃的歌声阴阳怪气,有股下流的味道,让他不由自主皱紧了眉头。
“大丫头来了,你赶紧走。”他说。
明明是男人的声音,却被叫作“大丫头”,这显然引起了年轻人的好奇,他上半身往后靠,想要看清三轮车上人的模样,却又被徐校长催促:“快走快走,那是个无赖,别惹麻烦。”
对于这个三张村最大的麻烦,徐校长有比别人更深刻的体会。大丫头因为闹事被人卸掉一条腿后,晚上在地下赌场贩卖香烟瓜子。赌场在风头紧时关闭,他就到三张小学门前摆摊子,卖三无零食和粗制滥造的小玩具。去年春天,学校里有好多学生上吐下泻,有食物中毒的症状,之前都在大丫头的摊子上买过辣条。可谁也没有办法。这个人一条烂命,总是摆出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动辄扬言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村子里的妇孺老人都没有什么办法。
“那谁,过来帮个忙。”大丫头把三轮车停在树下,朝年轻人喊。
“别理他,快走。”徐校长急了。
大丫头骂道:“傻×耳朵聋了吗?”
年轻人听了徐校长的话,一声不吭顺着校门前的水泥路离开。大丫头一条腿跟不上,只好继续骂骂咧咧。徐校长回身往办公室走去,办公室在
新建的两层教学楼上,离围墙很近,可以看到墙外面的动静。他泡了一杯热茶,把脸贴着玻璃窗,看到那个青年已经走出百米远时,才安下心来。
始料未及的是,年轻人的脚步放缓,掉转身子,竟又折返回来。
他似乎是直奔着大丫头去的,走到三轮车的旁边,对大丫头说了什么。大丫头咧嘴笑着,掀开盖在车上的雨布,掏出一包香烟递给他。
“原来是买烟。”徐校长心想,真是没事找事,怎么偏偏要找那个人买烟。他想推开窗子叫年轻人赶紧走,却又没那个胆子。
年轻人付了钱,点了一根,抽了一口。
果然不出所料,那包烟肯定是假的或者发了霉,否则年轻人不会继续啰唣,他只说了两句话,就惹得大丫头撑着拐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喷出吐沫星子。隔得这么远,徐校长都能清楚看到那张愚蛮的脸暴出青筋的狰狞。
年轻人无奈地摇摇头,好像要打算离开的样子。
徐校长也暗自叹息,年轻人总是这样,非要吃些苦头才晓得轻重。
可让他惊讶的一幕发生了。年轻人走到路边,捡起一块板砖,冲到大丫头面前,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头上。大丫头应声而倒,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又被紧接而来的第二下砸倒在地。年轻人踩住了他的脑袋,把手伸进他口袋,强行拿回了刚刚付给他的钱。
那一声接一声的哀号,连窗子都挡不住。
徐校长感到莫名的爽快,一口恶气倏然呼了出来,通体舒畅,舒畅之后也有些担心,他想建议这个年轻人赶紧走,越快越好。
年轻人拿回了钱,又在大丫头的脑袋上踢了两脚。
地上流了一摊血。


第三十五章
年轻人走的时候,老云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年轻人说自己会去路口等顺风车,先去风波镇,再做打算。
老云头觉得很遗憾,他已经做好年轻人久住的准备,只要雪下下来,
年轻人想走也走不掉了。妈的,年轻就是好,说走就走。现在他应该已经到了风波镇,那里有公交车通向市区。离开了金河市,外面的世界就是老云头所无法想象的了。
整个黄昏老云头都在劈柴,浑身汗水津津,肌肉酸痛。砍柴的声音剥剥啄啄,像和越发猛烈的寒风争辩着什么,他也在和自己辩论,要不要今晚去找阿香,什么也不做,就让她捏捏背,揉揉腰,暖暖炕。
人变老,好像也就是没几年的事。
他跟阿香第一次打交道,是在他妻子的葬礼上。阿香说他老婆以前经常给她糖吃,心中感念,因此前来送送。老云头在她的眉梢间的眼波流转中发现了异样,那时他还算健壮,身上的皮还没有软塌下来,还有那么一点自我感觉良好的资本,于是就趁去风波镇赶集带回一盒巧克力。
阿香问他:“老云头,你有胳膊有腿的,敢不敢到外面闯一闯?”
老云头不愿意,他熬了半辈子,已经坐拥一套房产,一大块土地,怎么可能前功尽弃?假使阿香踹了他,他根本就是有家难回,因为张善武——也就是传说中的“大丫头”——一定会撕了他。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阿香就把那盒巧克力给扔了:“代可可脂的垃圾,鬼才稀罕。”
后来去找阿香,就成了明码标价的事。天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在阿香身上花了多少钱,阿香根本就是个吸血鬼,是条寄生虫,她那么狡猾,知道怎样就能让他立刻缴械。一想到自己并没有得到多大实惠,老云头就恨得牙痒,但不去找阿香,活着的趣味又在哪里?
劈柴这种事最忌心浮气躁,稍不留神就会吃闷亏。老云头果然一个下盘不稳,“哎哟”一声险些栽倒在地。
耳边响起“扑哧”一声笑。
他没去找阿香,阿香倒来主动找他了,这真是稀罕巴巴。她的手笼在粉色棉袄的袖子里,头发盘成一个松散潦草的髻,像是从床上才爬起来。这倒不是她一贯的风格,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阿香不管到哪里都是要搞得很风骚,而且必须喷香水。
“你怎么来了?”老云头扶着腰。
“张善武给人打了。”阿香直接说。
“打……”老云头把“打得好”硬生生吞掉半截,转而问,“大名鼎鼎的大丫头,谁敢打他?”
“你们这帮老不死的当然不敢。”阿香从前院到后院搜了一圈说,“是个外地人,就在三张小学门口,门牙都给跺掉了。下脚真狠。”
老云头猜到她来的原因,却用一副蒙昧不知的表情说:“那你找我这个老不死的干吗?”
“明人不说暗话,你昨晚还说你家住进来一个后生,他人呢?”
“走了。”老云头试着去够地上的斧头,不想腰疼得厉害,龇牙抽着冷气,想去给自己贴张虎皮膏药。
“去哪儿了?”
“我哪知道,他又不是我儿子。”
阿香跟着他走进了房间,看他掀起上衣去贴膏药,主动帮忙,用冰冷又光滑的手把他后背上的虎皮膏药抹平,幽怨地说:“你这个老东西,竟然向着外人。”
“我真不知道。”老云头被她抹得无比舒坦,就势抓住了她的手,凑过去的脸却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阿香冷得像块石头:“想吃白食?”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开个玩笑不成吗?”
阿香又笑出声来,在他发红的脸上揉了揉:“怪我怪我,就是跟你开玩笑呢,结果没控制好。我是说,假如你能帮我把那个人找回来,我就欠你一个好大的人情,到时候……”
“到时候怎样?”
“你想怎样就怎样。我好好陪陪你,陪你一宿。”
“哼,哪一次我能占得了你的便宜?”老云头摸着腮,心旌却猎猎摇动。
“你想想办法,我保证你不会后悔。”阿香凑上去在他耳边吹气,“张善武那个畜生,他说要是我找不到那个人,就要用鞭子狠狠抽我一顿。你舍得吗?”
“我能有什么办法?”老云头嗫嚅道。
阿香的脸肃杀起来,冷冰冰地说:“要是没办法,从此也不必来了,多少钱也没用。”
阿香走后,老云头站在门口发愣。那个年轻人原来是因为惹了麻烦才离开的,现在这麻烦转到他头上来了,这真是没头没脑的无妄之灾。懊丧之中,天边最后一抹白光正被铅云吞没,风还只是前哨,便有十万阴兵暗马的气势。
阿香的背影已经成为昏昧荒野中的一个盲点,在另外一个方向,一个人影却越来越近。老云头看着那个人影,心跳瞬时加速,他老花眼看近物不行,但对远处的东西有一种常人难及的敏锐。根据走路的姿势和速度,他觉得那是本该已经离开的年轻人。
年轻人走到他跟前说,好不容易等到的车,竟然抛锚了。
那是趁风雪来前想要狠赚一笔的黑头面包车,限坐七人,却挤进去十一个,每个人的车费抬高了三倍,简直就是敲诈。但更不幸的是,那辆车开到离风波镇还有三分之二路程的地方发动机冒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只能原路走回来。
“还是一百五吗?”他从口袋里掏出钱来。
“算啦。”老云头把他的手摁下去,“钱以后再说,老天不让你走,肯定有他的道理。”
年轻人熟门熟路地走进后院的房门。老云头做好了晚饭端进年轻人的屋子,说自己等会儿要去村子里的张木匠家去喝两杯,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前院的门闩不要销;他房间和前院的灯也不要关。说到这里,他悲凉地解释道,就算是一个人,也要给自己留一盏灯。
年轻人答应了。
收音机的电频杂音像外面的霰雪一样簌簌落下,打在屋檐上、墙壁上。
星靠在床上,在这白噪音中努力寻辨歌声,就像寻找一条缆绳,将他和整个世界拴住。一点点歌声时断时续,唱着什么,星完全听不清楚,但是有了这点柔和而邈远的声音,就证明他并没有被抛弃。
在歌声和噪音之外,他倏然听到第三种声音。
院子里的雪应该没及脚踝了,而脚踩在雪上是无论如何都会有声音的,无论那个人有多小心。星赤着脚轻轻走到门前,贴着门板似乎能够听到门外的呼吸,很显然那人也在侧耳聆听门里面的动静。
星嗅出了危险的气味,回到床上,假装打起电话:“这次行动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能打草惊蛇,没有我的信号,你们千万不能贸然行事,出了纰漏,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等一等,我听到有人,是谁在那?说话。”
“是……我。”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来找老云头的。”
“他出去了。”
女人带着哭音乞求:“我能不能进去坐一坐?我好冷。”
“你等等。”星穿好了衣服,开了门。风夹着雪花,和女人的头发一起拂到他的脸上。那张脸上有胆怯、慌乱,很像《倩女幽魂》中荒郊古刹里楚楚可怜的鬼魅。
“你可以坐到床上去,那里暖和些。”星有恃无恐般让她进屋,在她身后插上门闩。但是女人并没有显示出进一步的恐惧,坐在床沿上,头发遮挡住了半边脸,她穿了棉袄,脖颈和手却是裸露的,脚上也没穿袜子,像是被人赶出来一样。
“他去哪儿了?”女人问。
“我不知道。”星靠着墙点起一根烟,透过缭绕的烟雾去看那女人苍白的侧面,女人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窥探,低头不语。
“你要不要抽根烟?”星忽然说。
“我不抽。”女人摇头道。
星极其缓慢地吐出青烟,仰头看它衍开,像是自言自语:“幸亏我下午出了趟门,经过一家小店,买了一包真烟。下午有个人卖给我一包假烟,我让他把钱还给我,他不仅不肯,居然还骂我。我还真从来没见过这种人,你猜我怎么做的?”
“你……”女人和他目光交错又瞬间弹开,“我不知道,不过我看你斯斯文文,总不至于把他打一顿。”
“你错了,我不仅打了他,而且下手还挺重。那时我想,反正我都要走了,走了他还能找谁去?不打白不打。哪晓得车在路上抛锚,还下起了雪,我只能又跑回来。”
“你不该回来的。”
“哦?怎么说?”
“你打的那个人找不到你,自然就要把怨气撒在别人身上,你现在又跑回来,那被他打过的人岂不是白挨打了?”
“谁会这么倒霉?”星停了一会儿又问,“难道是你?”
“你看看。”女人换了个坐姿,手撩起额前长发,露出青色的淤痕,“这就是他打的。他让我去找那个打他的人,我没找到,回到家,就被他打了一顿。他咽不下那口气,非要我继续找,我只好出来,老云头这个人心肠很好,愿意帮助人,天寒地冻,我只好来找他。”
“我知道你跟他很好。”星点头说。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的。”星说,“我昨天晚上听到你们之间愉快的交谈。”
女人的脸颊开出两朵深红色的桃花,嘴唇险些咬出血,忽然挺直腰身说:“我们之间的确有些露水恩情,那又怎样?”
“你大可不必如此坦白,我并不想打探你们之间的……该怎么说呢?忘年交?”
“我曾经指望过他,指望他带我走,离开这个地方,永远都不回来,可是他胆子太小了。”
“腿长在你身上,为什么要让他带你走?”
“我什么人都不认识,什么都不会,高中都没毕业,连初中毕业证书都丢了,出去能干什么?我老公知道我想走,早就把我身份证扣在手里,没有身份证,我哪里都去不了。”女人冷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直到这时,才露出哀恸的神情,“今天我终于把身份证偷出来,本来想最后求老云头一次,求他带我走,没有人陪着,我好害怕。我怕自己客死异乡,连亲人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去哪儿了?我去找他。”
“他说他喝酒去了,不过我猜他可能今夜回不来。”
女人面露失望,站起来徘徊道:“那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能回去的,回去肯定会被打死,我要走,一定要走。”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向星瞥去,“你说你要离开三张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