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这里是赌场?”胖厨师脸上的肉跳了跳,不禁后退两步道,“妈的,你到底是干吗的?”
“总之是你惹不起的人。”
“只要不是警察,我就不怕你。”胖厨师说道,“哪怕你是个职业杀手,现在也栽到我们手里。我劝你最好识相一点。”
“你以为门口挂个饭店招牌就能掩人耳目?院子外面那些车上的雪那么厚,显然在下雪前就停在那里,每个包间都有人,雪地上却没有太多的脚印,这说明那些人最起码在下雪前就已经来了。可是你烧的菜那么难吃,开饭店的话怎么可能会有人上门?”
“可是你不还是照样上当?”胖厨师脸色铁青。
“准确地说,我是上了阿香的当。”星的目光在每张脸上扫过,“我以为离开三张村就没事了,没料到最危险的地方在这里,她这一招请君入瓮很厉害。就凭你们这些白痴,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出来。”
胖厨师一个耳光扇过去:“你他妈的死到临头还嘴硬。”
星吊在空中的身体左右摇摆。他笑得难以自已,口水和鲜血滴在地上:“你们这些白痴……”
张善武冲到前头,抡起拐往星身上捣去,正中他腋下。星猝然气闷,笑声也变成了咳嗽。
“你他妈的不是很屌吗?还手啊。”张善武骂道。
像钟摆一样的星目光锁死在他脸上:“你一定会死,而且死得很难看。”
张善武打了个激灵,看见别人眼中有隐隐的轻蔑,勃然大怒,再度用拐杖砸中了星的脸腮。
“这里太闷,老子都要憋死了。”胖厨师忽然说。他朝身后一人招招手,那人心领神会,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哐当”扔在地上。
“大丫头,事情是你惹出来的,证明你自己的时候到了,大伙儿替你出头,你自己可别犯。”胖厨师又问道,“该怎么做,你知道吧?”
“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张善武弯腰捡起匕首,在手里掂了掂。
“别搞那么多花样,干脆一点。”胖厨师带着其余手下走上台阶,从顶上的一方墙洞爬了出去。地窖里只剩下两个人。
“你力气太小了。”星把嘴角黏着血的唾液吐在地上,晃晃悠悠笑着说,“难怪阿香说你不是男人。”
张善武扔掉了拐,靠一条腿居然跳得很灵活,像最嚣张的拳击手一样,把星当成了沙袋,拳头尽数捶中他的面部;终究还是下盘不稳而滑倒在地,爬起来发动第二波冲击。星的脸变了形,血水从伤口中渗透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襟。他眼睛肿成两条线,还是最大限度地保持笑意。
最后一次摔倒,张善武气喘吁吁地躺了很长时间,最后说道:“老子玩够了,现在送你上路。”
“我还没玩够。”星头颅垂到胸前,挤出最后一句,“你叫大丫头,是因为力气比女人还小吗?”
“等我把你的心挖出来,你的嘴不知道还硬不硬。”张善武割破了星的上衣,用刀尖在他心脏所在的位置不断比画着扎进去的动作,像是在享受这个生杀予夺的过程,“你求我啊,求我。”
“混……蛋。”
张善武暴怒之下,大喝一声,把刀往他裸露的胸膛上捅去。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遽的铃声。张善武的刀离星的心窝只有寸许,他茫然四顾:“怎么会有警报响?”
铃声持续鸣响,但很快就被更强大的声浪淹没,整个地窖都在震颤,仿佛有千百人同时踩跺地面,顶上的灰和蛛网落下来,落在张善武的头上和脸上,他抹了一把,呸了两声:“妈的,搞什么飞机?”
“警察来了。”星抬起头。
“那你也得死。”张善武弯曲臂肘,刀尖对着星的眼睛。
“赶紧动手。”星舔着嘴唇,“你那些同伙私设赌场,都等着举报你来戴罪立功呢。”
“举报我什么?”
“举报你杀人啊。”
张善武像是中了定身术,那匕首竟不能下落:“不可能,这么大的雪,警察怎么会来?”
“抓你们这些孬种,难道还要挑个好天?”
“我不杀你,你也活不到明天。”张善武扔掉匕首,又抡了个耳光过去。他找出丢在角落里的胶带,又封住了星的嘴,“警察找不到这里,等你冻死了之后,我再把你大卸八块去喂狗。”
他拄着单拐提着应急灯登上台阶爬了出去,外面的喧嚣已近尾声,很快,死寂尾随着黑暗重新降临。随着所有感官再度退化,星只能靠自己的心率来计算维持对时间的感受,他的心率是每分钟86次。他数了一次又一次的86下,直到数字像一座沙塔被把他压垮。
死亡是有质感的。星甚至能感觉到有张冰冷的脸在他背上呼气。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多年前,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里,他的脑袋被卡在墙上的小黑箱子里,箱子外面有个正在磨刀的疯子。刀在荡石上剐过,惊醒了死亡之兽,而现在,这只兽又来了。
倦意涌来,那是死亡的前哨。但这一次,他不打算再挣扎。在黑暗的尽头,他仿佛又看到了一束光。他想象不出谁会来接他,那个死亡的世界中没有他亲近的人,除了张鹏,可是张鹏会原谅他的欺骗吗?
死神拖着生了锈的镰刀,拽着他的脚,将他整个扔到了车上,那车上还有其他的尸体,堆积在他的四周,散发着尸臭,虽然令人作呕,却令他感觉没那么冷了。那麻木的手指,居然还条件反射地动了一下。
就这样在动荡中睁开了眼,嘚嘚闷响的蹄声,飞溅的雪,远方天幕下零星的灯火都在缓缓向后移动。星看到了白桦树的枝头长满了星光,分辨了很久才醒悟那是路灯。这条路通往的是天堂还是地狱?
“快到了。”一个声音说。
星看到了那个背影,那个依然在驾驶雪橇的背影。阿香连坐着的姿势都没什么变化,她的肩头落满了雪。
这个背影让星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停下来,他只是打了个盹,如果不是发现自己身上盖了厚厚的棉褥,胸口塞了两个塑料暖壶,他大概就真的这样信了。
他什么也没说,蜷缩在被子里,一点点恢复体力。包就在身边,里面一样东西都没少,就连身份证也放了回去。
风小了很多,雪已经完全停了。阿香的声音钻进他耳朵:“赌场的警铃是我按的,那些赌钱的全跑了,他们全都是惊弓之鸟。我把你弄出来之后真的报了警,要不然他们会猜出来是我救了你。风波镇快要到了,到时候我会告诉你原因。”
星舔了舔肿裂的嘴唇,脑袋木木地疼。
马拉雪橇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达目的地。阿香跳下车来问星:“能不能自己下车?”
星支起上半身,在阿香的帮助下,一寸一寸挨着下了车。新鲜而冷冽的空气为他僵硬的身体提供了一些动力,使他渐渐恢复了基本的行走能力。他本来的上衣已经被张善武用刀划得破烂不堪,现在只能披上阿香从赌场捡到的一件军绿色棉大衣。
他把包背在了身上,甩掉了阿香撑在他腋下的手:“再见吧。”
阿香诧异道:“你想去哪儿?”
“随便。”星跺着脚环顾四周,“不管去哪儿,我觉得我还是一个人待着好。”
“班车早停了,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早上六点。我觉得我们最好是在旅馆里先住一晚。”
“我们?你以为你还能骗到我?”星看到了几百米开外缓缓驶来的一辆轿车,眉头舒展了一些。
“我救了你,你还不相信我?”阿香试图抓住他。
“正所谓谋财害命,不谋到财,怎么可以害命?”阿星冷笑着推开了她,一瘸一拐地朝那辆车跑去。赌场那帮人一定是发现了他包里的银行卡,所以放长线钓大鱼,让阿香把他带到镇上来,离赌场最近的储蓄所就在风波镇上,等到明天早上开了门,他们就要再次动手了。他必须离开,越快越好。
“你以为我还能拿你怎样?”阿香心不死,跟在他身侧问道。
“你当然不能拿我怎样。”星停停走走,累出满身大汗,“你再不走,就要担心我会拿你怎样了。”
“我认识你。”阿香拦在他面前,“你叫庄生。”
“身份证就在我的包里,你可别说你没翻我的包。”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三张村,是跟张鹏有关,对不对?”
“老云头是你的老相好,他告诉你也不奇怪。”
那辆车越来越近,灯光照在星的身上,又转向另一个方向。星把阿香狠狠推开,推倒在雪地上,顾不得胸口和肋骨的剧痛,奋力去追。
“龙虾酱。”阿香在他身后大声喊道。
星的瞳孔突然收缩。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从雪地上爬起来的女人,现在轮到他问那个问题了:“你到底是谁?”
“我认识张鹏,我是他以前的女朋友。”阿香拍打着衣服上的雪,“我以前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还经常提起你,难道他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第三十八章
风波镇上的小旅店,阿香开了一间房,她说起那年在礼拜五晚上照例打电话给张鹏,但是打不通,去了张鹏家才听说他母亲已经离开,说是领骨灰去了,这一去,竟再也没有回来过,村委会早在几年前就向法院申请宣告她死亡。张鹏的家和老云头的家离得不远,那扇门已经锁了很多年。
“为什么老云头说不认识他,三张村里也没有人听说这个名字?”
“乡下不时兴大名,邻里乡亲都喊小名,他小名叫胖头,就像我叫阿香,张善武叫大丫头。老云头是外乡过来的,他没听说就更正常了。”
“原来是这样。”庄生沉吟。
阿香说,她和张鹏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同学,算得上青梅竹马,后来一起考进金河市职业学校,张鹏高二下学期就辍学去了外地。她毕业后回到风波镇的卫生院里上班,每个礼拜五都要用镇上唯一的公共电话和张鹏联系。张鹏说大城市里生活艰难,没有学历和技能根本就是寸步难行,因此始终犹豫要不要接她过去。可就在他出事之前不久,他在电话里发誓过年回去跟她结婚,并且带她出去打天下。
“他还说,他还认识了个小兄弟,名叫庄生,又聋又瞎又犟,所以外号叫‘龙虾酱’,他还说庄生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
“可是张鹏说他是金河一中毕业的。”星尚未从震惊中醒来,脸上仍有恍惚的神情。
“你听错了吧,金河一中?”阿香掩嘴笑道,“那可是省重点,他怎么可能考得进去?不过金河一中跟金河职中倒是离得很近,只有一墙之隔。”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安晴的女孩?”星终于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
“好像……”阿香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回答,“不认识。”
“你有没有见过这张照片?”星从他最里面衬衣的口袋中摸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从张鹏的记账簿中被取走之日起,就一直藏在他的衣服内侧口袋里,藏在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
阿香看到相片上的女孩,立刻笑起来:“原来是她。”
她虽然不记得这个名字,但对这张脸却是印象深刻。金河中学赫赫有名的女神级校花,高分入学,高考却名落孙山。人长得漂亮,受到的干扰就多,自然少不了是非。金河职中每天都会有人翻墙去看她,朝她吹口哨,跟踪她回家。更有甚者,自封为护花使者,不允许别人对她发起追求,乃至于拉帮结派大打出手。
星把相片小心放回衣服里,问道:“那张鹏呢?”
“张鹏才不会参与到这些破事中来,他人很老实。除非他喝了酒,喝了酒之后他就有点控制不住。有一次过年,他在家跟人喝酒,硬说自己是在世界五百强企业上班。我把他骂了一通,说他是贪慕虚荣。他还气得要命。”阿香沉浸在往日画面中,脸上荡漾着涟漪般的笑意。
星想起来,张鹏对他撒谎的那个晚上,确实喝了酒,所以那是酒精上脑的虚荣心在作祟,还是在内心的某个隐秘的角落,对安晴保持着一份不切实际的幻想?星在迷茫中看向窗外。他知道他永远都得不到回答。
对着玻璃窗呼吸,窗子上雾气漫漶,星用手指画了画,一个晶莹剔透的冰雪世界在指下几抹水印中露出片段,黑漆漆的夜色在不远处绵延无尽。
“你哭了?”阿香问。
“没有。”他否认,但是玻璃窗倒映出的脸确实有泪痕闪烁。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坐在床沿上的阿香站起来,“如果我知
道是你,就算你杀了张善武,我也会帮你逃走的。”
“我不是哭,是流泪。”阿星摸着左胸口说,“我做过心脏移植手术,需要终生吃药,药物可能有一些副作用,也有可能,是手术后遗症。”
“我学过护理,当过护士,从来都没听说过哪一种药能使人流泪,除了洋葱。”阿香以为他羞于承认,伸手去摸他的脸,“都怪我……”
“跟你没关系,你不必自责。”星的脑袋往后躲去,但看到阿香眼中的悲伤,到底没有躲开。不管怎么样,如果他在多年以前没有出现在张鹏的身边,那这个女人就不是现在这番光景。
“你能不能带我走?”阿香问。
“我能带你去哪儿?”星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也不知道。”阿香比他更加困惑无助。
“为什么会嫁给那个……大丫头?”
“嫁给谁还不是一样?”阿香轻巧地回答,眼里的光彩像焚烧后的红色火星一点点熄灭。
星理解这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绝望、堕落,有时候一个瞬间就能完成。他怔忡片刻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你觉得老云头怎样?”
“他?”阿香笑起来,“不过是个自私胆小的老头子。”
“他对你挺好。”
“他只是把我当成一种廉价的消遣而已。”阿香眼中不仅有厌恶,还有一丝怨恨。她承认,她曾经指望过他,可是后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抓住一些实惠,因为那个老头子的钱确实比较好挣。
“其实,他昨天晚上就在赌场里。”阿香抿着嘴窃笑,“我看见他了。”
赌场的顶楼有一个小单间,里面专门有人拿着高倍望远镜放哨。她一开始大摇大摆地跑进几间正在赌钱的屋子里看了会儿热闹,还小赌了两把,大喊大叫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之后才偷偷溜入那个放哨的单间,放哨的人偷懒去了场子里看热闹。她就按响了警铃。
“我按响警铃的时候,一开始没有人跑,他们好像还在观望,是我进了那间房叫老云头跑的。他跑了,那一屋子的人就跟着跑了,然后就是整座楼的人都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