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因为一个女人吧。”
“是住在他家里的那个女人吗?”
“是的。”穆方进吹开水面上的茶沫,润了润喉咙,他对这个问题似乎有点排斥。在宋简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说母亲不允许他跟在那些捕风捉影的人后面嚼舌根。她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认为倘若自己去看看宋长乐,就绝不至于发生那样的事情,“可是,那时她已经自身难保,怎么还能去照顾别人?”
“你母亲离开他家,是那个女人挑唆的?”
“我不清楚,我只听说,是因为一只狗。”
“一只狗?”
“那个傻……宋长乐养了一只狗,不知怎么死掉了,他硬说是我妈的责任,发脾气让我妈离开。但就算我妈妈暂时离开了他,他也不至于去绑架小女孩,更不至于去死啊。”
“怎么说?”
“我母亲说过,宋教授深谋远虑,替他儿子的生活做了极其周密的安排,除了让我妈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肯定还有其他布置,毕竟我妈年龄大了,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
宋简表示同意。父亲罹患癌症后去芝县见他最后一面时确实说过已经
安排好了一切,他让宋简施以援手,只是针对一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也就是说,宋简是最后一招,也是救命的一招。
“时间不早了。”穆方进站起来告辞,母亲去世后还有很多善后事宜要尽快处理,“下次来仙踪不要住在这种地方了,来我家吧。”他最后邀请道。
“一定。”宋简保证。
穆方进走后,他再度陷入沉思。宋之河替宋长乐到底铺垫了怎样的后路,而这些后路又怎会变成绝路,让宋长乐最终坠空惨死?不过古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又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一个人就算在生前把所有的后事都安排得极为妥帖,也无法左右死后随时发生的变故吧。正常人活在世上尚且艰难,更不用说一个弱智。
宋简背了包下了楼,退房后径直朝不远处的火车站走去。无论如何,仙踪之旅已经结束。
现在,他要回到他自己的生活中去了。


第三十三章
那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来的时候,老云头正蹲在院墙根晒太阳。
太阳不见得比火炕暖和,但据说晒太阳可以补钙。老云头快六十岁,难免有些骨质疏松。下午三点多,太阳已经冷却,他起身回屋的时候,每根骨头都在哼哼唧唧。那个年轻人叫住了他。
“大爷,这是三张村吗?”
“是。”
“有个女人,她儿子叫张鹏,您认识吗?”
“不认识。”
年轻人摘下了墨镜,左右观察了一下环境,他的眼睛微微有点肿,头发乱糟糟地盖在额上。那些零星散落在旷野上的屋舍都长得差不多,也没啥好看的。他在举棋不定中掏出一百块钱:“大爷,能不能让我住一晚?”
“你是谁?”老云头的目光从钞票转移到了年轻人的身上,“干吗要住我这儿?”
年轻人说,从风波镇到三张村每天只有上下午共两班车,下午这班车载着他来,现在已经回去。他举目无亲,又找不到招待所,还要找人,只能先找到落脚点再做打算。
老云头很适时地沉默了一下,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使得对方立刻猜到了他的心意:“再加五十。”
“进来吧。”老云头接过钱,领着年轻人进了家门,穿过前院和堂屋,来到后院的房间,“你要不嫌冷,就在院子里先坐一会儿,我给你收拾一下。”
这间房去年老家来人住过,一直到现在都是空着的,好在北方天干物燥,无须担心上霉,只要用热水抹净灰尘,土炕下加一把薪柴,就能立即入住。
“你到底是在找那个张鹏,还是在找那个张鹏的妈?”老云头把桶里面冒着热气的脏水倒进后院的水沟,问正在出神的年轻人。
“找他的母亲。”
“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私人关系。”
这个回答让老云头觉得相当无趣,这会儿他是真心想提供一些帮助。所谓三张村,其实就是三个村子合在一起的统称,据说是清朝姓王的三兄弟逃难过来,分家后繁衍扩大,吸引了一些同样逃难过来的外姓人,虽然人数不算太多,但分布很广,如果要挨家挨户地寻找,可能会相当麻烦。
“慢慢找,不着急。”老云头的暗示很明显,他的房间已经收拾好,后面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住的天数多了,费用也好商量。
至于一日三餐,无非也是多一双筷子而已。
他去煮了一锅刀削面,煎了两个荷包蛋,亲手端进了年轻人的房间。年轻人大概是饿极了,有些狼吞虎咽的意思。热面条补充了体力,让他说话的兴致也高了一些。他说他从南方过来,带点东西给朋友的母亲。
老云头说可以把自己的收音机借给他听,他说他自己有。
“吃完了就把碗放在外面窗台上,不用管。”
年轻人说了最后一声“谢谢”,在他身后关了门。
老云头已经很久没听到“谢谢”这个词了,这让他对年轻人刮目相看起来。过年前,从外地回乡的年轻人都管他叫老云头。他们从来都没有给
予这个入赘到三张村的男人应有的尊重。他们总是拿他开涮,说他饭量这么大,是因为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老云头在三张村没有地位,但有房产,这就是他扎根于三张村的全部原因。这宅院是他老婆留给他的,她下半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需要一个名义上的丈夫,却履行不了妻子的义务。这样也好,如果真生了个儿子,也不能跟他的姓,反而还要夺走他的财产继承权,长大后难保成不了白眼狼。
老云头回到厨房,也扒拉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辣子面下去,胳肢窝里沁出热汗,肠胃里热烘烘的。回到屋子里看完了新闻联播和黄金时段的谍战片,去年轻人的窗台上收碗的时候,窗子里灯光已经熄了。
老云头很满意,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回房间又披了件大氅,去开前院大门。门轴就像他的关节一样,发出吱吱扭扭的异响,惊得他脖颈一阵发麻,像是被门外黑暗中沉睡的兽眼发现了一般。
事实上一个人也没有,户外只有无边的深寒。老云头在暗昧的夜色中走得浑身冒汗,像是走在一个春潮萌动却又苦短易逝的梦境里,蹑手蹑脚,生怕惊醒了自己。
田垄阡陌土地河流上都冻住了,除了一点接一点惺忪的灯火,所有的灯火都是一样的,灯下的人跟他一样甚至比他更衰朽不堪,但是只要坚持往前走,就会遇到一盏不一样的灯,灯光下有一个活色生香的人。
看到那星灯光,老云头立刻就感觉自己年轻过来。
不仅有光,还有歌声,是地方戏曲频道在播放老掉牙的《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咿呀的曲调从窗缝里渗透出来,伴随着一个女人的和鸣。
一听到这个声音,老云头就有了反应。
他屏住呼吸弯腰蹲在窗下,学了一声猫叫,电视的声音随即减弱,一个声音贴在窗子上问:“谁?”
“阿香,是我。”
“老云头,你好大的胆子。”
“我有钱。”
“有多少?”
“七十。”
窗子里的女人没搭话,斟酌了一番才说:“现在涨价了。”
“涨到多少?”
“一百。”
“太贵了。”老云头愤愤不平地说,“你以为你是谁?”
“嫌贵你回去啊。”
老云头就气馁了:“好好好,你出来说话。”
门闩无所顾忌地响动起来,阿香穿着大红色的棉袄,站在门槛上斜乜着老云头说:“你进来?”
“不行。”老云头断然拒绝。
“怕什么,他最起码还有两个钟头才能回来。”
“不行,还是小心一点。”
“去你那里也行,不过得加五块钱跑路费。”阿香搂紧棉袄说,“这么冷的天,鬼才愿意跟你折腾。”
“好吧。但是后面万万不能再加钱了。”
“走吧。”
老云头原路返回,把那个女人远远丢在身后,像是和她毫无瓜葛。阿香太嚣张了,边走边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唱得老云头的腰身更加佝偻,恨不得立刻堵上她的嘴。
只有快要到自己家门口时,他的胆子才大起来,敢于停下来等阿香一起,摸她的腰肢和被厚棉裤包裹着的翘弹的臀。
“别说话,家里有人。”他推门进去,警告她说,又像是乞求。
“什么人?”阿香眉毛一挑。
“一个后生,说是来找人的,没地方住,找的我。”
阿香立刻明白:“怪不得你有这个闲钱,他给你的住宿费吧。”
老云头哪有时间浪费在这些话头上,关了房间的门,立刻就抱住了她。冬天就有诸般不好,穿得这样严实,脱起来就会困难重重,尤其是像阿香这样狡猾的女人,她身上的零碎之多简直超乎了他的想象。阿香一边笑,一边解释,这都是为了不让张善武那个王八蛋碰她,那个人在赌场里混了一天回来,身上的气味比老云头还难闻。
“你这么放肆,难道就不怕张善武?”阿香躺在炕上,任他弯着腰去宽衣解带。
老云头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听到这个问题,心头的一团火立刻就灭了一半。他气恼地说:“干吗要说这些废话?”
阿香咯咯咯地笑着。
老云头发现自己是真的老了,他的身体还没怎么用过,三十年前入赘过来的时候,妻子下肢瘫痪毫无知觉,他折腾过几次后意趣全无。总算熬到她死,获得起码的自由,却失去了放纵的本钱。阿香半裸的身子像一座放弃了防御的城池,他却在最后的关头失去了进攻的能力。
“你的钱太好赚了。”他疲软地抱怨,“你做了什么?怎么就赚了这一百块钱?”
“你放屁,是一百零五块,别想打马虎眼。”阿香扣着纽扣骂他。
他一分钱也不敢少给,因为阿香只认钱。他对她的畏惧,就像他对她的欲望一样强烈。
可是这不代表他甘心完全缴械投降,他看着阿香慢条斯理地穿衣服,问她:“别人的钱也都是这么好赚吗?”
阿香冷眼瞪了他一下,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分不清是讥讽还是安慰:“快活一点,你已经不错了。”
老云头动也不想动,却还是要去锁门。他披上了棉袄,把阿香送出去,在冷风中恢复了一点生机,拽着她的袖子说:“过几天,我还去找你。”
“有钱就行。”阿香在他的脸上捏了一下,并且善意提醒他可以吃点药,但随即又改了主意,劝他不要过于强求,因为他这个年纪应该量力而行,不能胡乱吃药,否则有可能死在她身上。
“你看,我还是很关心你这个老不死的。”她调侃了他,哼着小曲走了。


第三十四章
应该是体力透支的缘故,这一夜老云头睡得很死,第二天起床稍微迟了些,他起床烧早饭,做好了早饭去敲年轻人的门,才发现年轻人已经不
在屋里。
快要到中午的时候,年轻人才回来,坐在院子里套驴的石磨上发呆,很显然一无所获。
老云头将大锅里热着的包子和茶叶蛋端过来,往他的杯子中倒满热水,安慰他说:“不着急,慢慢找,只要人在这儿,迟早会找到的。”
年轻人的沮丧溢于言表,问村子里怎么没人,房子倒还不少,却有很多门都上了锁。
“年轻人都出去了,最近的就在金河市,最远的……”老云头卡了壳,想象不出来最远能远到什么地步,“老人死的死,亡的亡,我在村子里算是最年轻的了。小孩都在上学。咦,我想起来了,你有没有去学校问过?”
三张村有个小学,历史已经很悠久了,如果那位张鹏确实是三张村人,就一定在那里读过书,学校里的人有可能知道他家的情况。
年轻人转身就要去找,被老云头一把抓住:“何必急于这一时?这个点都快放学了,老师也是人,也要回家吃饭,下午去吧。”
年轻人无奈,只好啃了一口肉包子。老云头见他食不知味,说道:“吃不下就别吃了,等会我来烧两个菜,喝两杯。”
“我不喝酒。”年轻人说完,就着热水吃完了包子和鸡蛋,说中饭不需要再给他准备,他要回屋休息一会儿,“昨晚几乎一夜没睡,需要补补觉。”他说。
“怎么搞的?睡觉还认床?”
“炕太暖和,热的。”年轻人擤了擤鼻子,鼻涕中果然夹着一些血丝,“多少年没流鼻血,空气太干,老毛病又犯了。”
老云头猜不出来他是不是有所暗示,脸热得发烫,只好打起了马虎眼:“要下雪了,雪下下来就会好一些。”
“我那个朋友说他的家乡下雪就会变得很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年轻人眼中充满期待,“上一次来北方,还没好好地看过雪。”
“那你可以多住几天,好好看一看。”老云头来了精神,“没关系,房费你看着给,吃喝全不用愁。”
“再说吧。”年轻人不置可否,放下碗往后院走去。老云头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叫住他说:“你下午去学校的话,谁都好打交道,可
千万别招惹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废人,断了一条腿,拄了个拐。他是个无赖,村子里的人都拿他没办法。”
年轻人点点头:“我知道了。”
三张村的小学就叫三张小学,方圆二十里的学龄儿童都到这里来上学,然而六个年级加起来也不过百来号学生。
徐明辉站在土疙瘩和煤渣铺成的小操场上,不时看表。秒针划过两点,他使劲摇起了手上锃亮的黄铜铃。铃声不大,却足够清脆,加上校长的威严,那些追逐打闹的学生就乖乖进了教室。
总算安静了,徐明辉抹了抹额头。午饭后到下午上课前是一天中最不得安生的光景,老师们都回家做饭,家远而留校的学生就跟小炸药包一样,随时会捅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娄子。必须要有人在户外维持秩序,才能保证上下午教学工作的平稳过渡。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只能落在他这个校长身上。
持续紧张了整个中午,他现在松弛下来,打算回办公室喝杯热茶。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请问——”
打招呼的是铁栅门外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脸色苍白,文弱秀气。徐明辉问他:“你找谁?”
“请问,你们学校以前有没有过一个叫张鹏的学生。”
“张鹏?”徐校长念叨着这个名字,笑着说,“当然有。”
“是吗?”年轻人兴奋地抓住了铁门,“您认识他?能不能告诉我他家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