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吧。”黄毛已经眉开眼笑了。
“我们得说好,这家一旦有人回来你就得立刻通知我,耽误了大事,你一分钱也得不到。”
“您放心,我保证分分钟给您瞅着。”
宋简留了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告诉黄毛三天内如果没有消息,就不要打电话给他了。
第二天上午七点多钟,宋简正在旅馆房间的地上做自重训练,手机响起的时候,他刚刚做完了一百个波比跳。黄毛在电话中绘声绘色说起凌晨发生的事:“天还没亮,我就听到稀奇古怪的音乐从对门传过来,还以为闹鬼呢。猫眼里一瞅,发现那家门开啦,人来人往的,你猜怎么着,摆起灵堂来了。”
“灵堂?”
“是啊。”黄毛又说,“那老太太去世啦,但是冤有头债有主,他还有个儿子。”
宋简大为失望,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去见见她儿子。宋简穿上外衣,再度去往康居家园。
昨天那扇紧锁的门现在果然敞开,灵堂正对着门,盆中的纸钱被青砖压着,两支白烛幽幽地烧,烟气袅袅升上天花板后四散。遗像中的女人鬓发全白,面目慈善清瘦,眉宇间隐然有凄冷之意。没有灵柩,遗体应该已经被送到殡仪馆去了。
屋子里七八个人均佩戴黑袖章,应该都是逝者的内亲子嗣。前来吊唁的人不算太多,三三两两断断续续,都只是磕头鞠躬,对灵堂下还礼的那位中年男人聊作安慰,将帛金交给记账的人后就告辞离开。
宋简走进屋内,将帛金交给管账的人,在蒲团上磕过三个响头,和还礼的男人同时起身,上前介绍自己说:“我是梅玲阿姨一位故人的儿子。”
那人神色谦恭地表达了谢意,说自己是梅玲的独子,名叫穆方进,随即问道:“请问是哪位故人?”
“宋之河。”
穆方进面露困惑之色:“您说的宋之河,是和我父亲在仙踪大学同事教书的历史系教授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您母亲去清水町照看过我的哥哥,他叫宋长乐。”
穆方进不觉抬高了声音:“那就没错了,不过我从没有听说宋教授还有一个儿子啊。”
这很难解释,尤其是在这样不太适合交谈的场合。宋简说:“我们能不能找个时间聊一聊,我有些问题想向你请教。”
“今天肯定不行了。明天上午母亲出殡后我会立刻联系你。”穆方进说道。
宋简和他互换了手机号码后,特意说明自己是远道而来,假期有限,实在无法耽搁。穆方进请他务必宽心。
下了楼。黄毛蹲在楼梯口吞云吐雾,见到他立刻蹦起来,递来一根香烟:“大哥,钱要到手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宋简往小区门口走去。
“现在欠账的都是大爷,我就知道那小子肯定不认账。”黄毛跟在他身后,殷切地出谋献策,“我有门路,我有一朋友,最擅长帮人讨债,只要他出手,没有要不回的账,就是价钱……”
“你别费神了。”宋简不耐烦地打发他,“我自己会想办法。”
“这事儿不能拖,妥妥地交给我,就算没欠条借据什么的,也保证给你连本带息全部要回来。”黄毛仍喋喋不休。
正好前面来了一辆公交车,不知道开向何处。为了躲开牛皮糖一样的
黄毛,宋简三两步就跨了上去。车上人满为患,他被卡在一个进退两难的位置,打算熬一站就下车。但看到车内壁上的路线图,立刻就变了主意。底站是“人民广场”,那里和清水町离得不远,听说宋长乐以前经常在那里散发广告宣传单,广场上的商场店铺多半有人认识他,兴许能提供一些更加客观的评价。
人民广场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破败,中央的灯光喷泉水池早已干涸,里面布满垃圾。大概是中午的缘故,四周的店铺门可罗雀,极为萧条。
宋简找了一家平价面馆,解决了中饭,付账的时候随口问服务生认不认识一个经常散发广告单的中年人,还没有说完整特征,服务生一下子就猜到他问的是谁:“是那个绑架小女孩的胖子吗?”
宋简没法说不是,只好点点头。
“他一开始还挺好的,傻乎乎的挺可爱,只是不晓得后来怎么了,大概是脑子坏掉了。”
这种说法代表了很多人的意见。那个胖子很懂礼貌,人傻嘴甜,逮到谁都打招呼。他能分辨出老少长幼,却记不得自己的年龄,称呼所有人都是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哥哥姐姐,没有比他自己更小的。可是后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他开始在垃圾桶里找东西吃,看人的眼神也是直勾勾的。
宋简在广场四周逛了一圈,正好看见广场上一个绿色垃圾桶旁,有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拾起里面的半块蛋糕往嘴里塞,腮帮子鼓鼓囊囊地朝着他傻笑。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人一旦变成这样,就应该算得上走投无路了吧,可即使到了这一步,宋长乐为什么还不打电话给他?
宋简脑子被阳光晒得发蔫儿,想坐车回旅馆睡个午觉。
一个坐在马扎上的妇女招呼他:“兄弟,买烟吗?绝对便宜。”
仙踪市附近有一个全国闻名的假烟制造点,宋简早有耳闻。如果这是在芝县,他必然要上前盘查,将光天化日下的不法商贩绳之以法,但这是在仙踪市,他只有不做理会。
那女人孜孜不倦地喊他:“兄弟,来看看嘛,保证你不会后悔。”见宋简无动于衷地挪步离开,急忙说道,“我听说你在打听那个捡垃圾的胖子?”
宋简停了脚步:“你认识他?”
“认识,当然认识。”女人眉飞色舞,“你过来,我慢慢跟你说。”
宋简走了过去。虽然知道这个女人多半是想糊弄他买烟,但她故作神秘的表情还是让他产生了些许期待:“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天天跑来跑去散小广告的嘛。你看看我这个烟,多地道,你抽一根,保证跟真的一样,你回去送人,多有面子,保证他看不出来。”
“我对你这个烟没兴趣,除非你告诉我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关于那个胖子。”
“那个胖子,嗯,我当然了解。他是为情所困喽。”
女人的信口雌黄立刻引起了宋简的反感,他失去耐心正要离开,却被她一把抓住胳膊:“真的是为情所困喽,我看到他们在一起。”
“跟谁在一起?”
“当然是和他女朋友喽,他们一起去吃饭喽。”女烟贩子指着广场斜对面那栋大楼二层的窗户,“就是那家西餐厅,好浪漫的,只有小青年谈恋爱才会去那里。”
“你看清楚那女人长什么样吗?”
“当然看清楚了,好漂亮的。”
“那家餐厅离这里这么远,你都能看得清楚?”
“他们从西餐厅出来,我就注意到了。他们往这边走,还在夜市的小摊子上买了好多小东西。我问他买不买烟,他还不理我,活该他会被那女人甩掉,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你怎么知道他被甩掉?”
“我看见了呀。”女烟贩子发现了他的兴趣,立刻见缝插针地推销起来,“兄弟,你看看我这个烟,这个中华,你不想买两包吗?三十块钱两包,多买多便宜。”
宋简只好买了两包,催促她道:“她是怎么甩掉他的?”
“那个傻瓜要玩一个东西,他女朋友不让他玩,他偏要玩,他女朋友生气,就跑掉了。”
“什么东西?”
“就是那个东西喽。”女烟贩子的手指朝他身后指去。
那是一棵樟树,枝杈落得很低,几乎和宋简的头顶平行,四面延展的
枝叶像巨伞遮蔽了老大一块空地,外围经过的路人很难发现树干上挂了一个箱子,只有像宋简这样蹲着仰视才能看见。箱子上盖着黑色的绒布,有点像遛鸟用的鸟笼,但是更大。
他低头走进了树枝遮蔽的阴凉区域,近距离观察。那箱子是木质结构,用很长的螺旋钉固定在树干上。宋简用手摇了摇,几乎纹丝不动。他看见箱子的一侧还写上了八个红字:“投币一元,可知未来。”
很明显,这个木箱设计极为简陋,里面只有一些简单的布线和廉价的灯管,最具有技术含量的大概就是底部的机簧,触发后分至两边的弧形木板便能合拢,形成一个碗口大小的圆洞,但因为弹簧断裂,这个机关已经失效。木箱顶端也有一个小洞,像老式房屋里的天窗,但用黑绒布盖上,应该不是用于采光。
宋简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箱子,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问。
“后来,那个傻子把头塞到那个箱子里,他女朋友就生气跑掉了。你想嘛,正常人谁会玩那种无聊的游戏?除了小孩,要么就是他那样的傻瓜。”
“小孩?”宋简像是被人捶在脑壳上,太阳穴突突跳动,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浮现出来。芝县“狗街”上发生了一起命案,他和副队长梁中行以及几个同事来到了风雪中狐婆岭上的小山村,击毙了一个正在磨刀的疯子,救下来一个只剩半条命的少年,也发现了许多失踪学生的尸骸。那个唯一的幸存者说过,那疯子就是用这样一个木箱激发了他的好奇心,从而将他们推向万劫不复的绝境。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对,庄生。
这是一个巧合吗?宋简的脊背已经被冷汗湿透:“这个箱子是谁放在这里的?”
“谁知道呢?”
“你不是天天在这里吗?”宋简焦躁起来。他觉得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可这女人偏偏在关键时刻卡了壳。他只好继续做出牺牲:“你想想,再好好想想,想出来我还买你的烟。”
“警察会来的喽,我们得打游击战,哪能天天待在一个地方。”
宋简的脑子慢慢冷却下来,整理自己的思路:“你说那个女人跑掉了?”
“是啊。”
“到底是跑,还是走?”
“是……跑。”烟贩子犹疑后又很肯定地回答,“她好生气的,跑得好快。”
“你真的能看出她很生气?”
“也不是,是我猜的。我老公不听我的话,去玩那种无聊的玩意儿,我也会生气的啊。”
“那么,有没有其他人出现。”
“有一个。”女烟贩说道。
“长什么样子?”
“我没看清楚,树底下太暗了,树把他挡住了。反正就是个看热闹的吧,看了一会儿就走了,朝那边走的。”女人指着远处。
“然后呢?”
“然后那傻子就出来了呀。”女烟贩扑哧一声笑起来,“我见他有那么漂亮的女朋友,还以为他是装傻呢,谁知道真是个傻子。”
“怎么说?”
“撒尿都不会,就在身上尿,裤子都湿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说光线很暗吗?”
“你是没养过小孩吧?小孩子贪玩忘记撒尿,直接尿在裤子里就是那样的。”女烟贩捂着嘴笑,“那么大个人了,叉着腿走路,地上都湿了。”
“后来呢?”
“后来傻子走了呀。”
“那这个箱子就一直挂在这里吗?没有人管?”
“没有。”女烟贩摇摇头,“有几个学生玩了两次,三下五除二就给弄坏了,把里面几个钢镚全给掳走了,现在的孩子,就跟强盗一样。”
宋简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带着两包香烟离开,边走便将这个黑箱和记忆中的那一个进行比对,越比对越觉得像。可是多年前的那个疯子当场就被一枪毙命,除了巧合,这种相似很难有其他的解释。
但更加无法解释的是,一个很容易尿失禁的人,真的有能力去实施绑架吗?
走出不远,他突然拔腿往回跑。女烟贩正朝别人兜售香烟,看到他狂奔而来,以为他想退货,脚下抹油正要溜掉,就听到他远远地喊:“别跑别跑,我买烟。”
他果真买了一条烟,打算回去带给同事抽,前提是,他必须要得到一个很明确的答案:“你说那傻子跟他女朋友到西餐厅里吃饭,是哪一天?几点?”
女人揪掉了好几根头发,才想起来,那是十月中旬的礼拜五,也就是十月十五日,两个人从西餐厅出来的时间是八点左右。
宋简将一条烟夹在腋下,给远方的师兄打电话,他说他想查到和他哥哥在十月十五日晚上八点之前共进晚餐的那个女人是谁,那个西餐厅里应该有监控录像。
师兄并不是仙踪人,但他一定能帮到忙。宋简对此深信不疑。
漫长夜晚在焦灼等待中缓缓逝去,第二天早晨总算有了些意外之喜,宋简以为要挨到下午,穆方进却打电话说殡葬已经结束,现在就可以见面。
宋简住的旅馆在火车站的旁边,鱼龙混杂,乌烟瘴气。房间中条件简陋,墙纸被楼上渗下来的水泡卷染黄,空气中弥漫着腥臊气味,就连热水也是时断时续。穆方进进门的时候皱着眉头,问他怎么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宋简说这里其实还行,交通方便,公交车和地铁都有站点,返程也方便。
“去我那里住吧。”穆方进邀请他,“前两天不方便,现在好了。”
“我等会儿就要走了。”宋简表达了谢意,指了指床上收拾好的行李。
穆方进捧着宋简给他泡的茶,脸上颇有萧索之色,他说母亲的骨灰是和父亲葬在一起的。那个墓地母亲很喜欢,生前就经常去那里闲坐,一坐就是一下午。
“节哀。”宋简完全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母亲殡葬的时候,他只感到无比沉重,却无法挤出一滴眼泪。
“你真的是宋教授的儿子?”穆方进仍然满脸疑云。
“我的父亲确实名叫宋之河,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大学教授。”宋简回答。为了消除对方的顾虑,他简单提起童年时父亲抛妻弃子,带着宋长乐离开的往事。
“为什么会离开呢?”穆方进说宋之河并不像那样绝情的人,从他生
前对宋长乐的安排能够看得出来。
“应该是和我母亲感情破裂了吧,两个人都不愿意勉强,只好协议离婚,他大概是心存歉疚,所以带走了比较麻烦的那一个。”
宋简继续说,他听闻父兄相继离世,特意来证实一下。其实也就是尽个人事,几十年不曾谋面,所谓亲情早就已经淡了。
“是啊,谁能想到竟会发生那样的事。”穆方进面色沉痛地说道,“直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告诉宋简,他母亲和宋之河生前有一份协议,宋之河帮她解决穆方进的工作调动问题,她负责照顾宋长乐的生活起居,确保他衣食无忧。宋长乐死了,梅玲自认为难辞其咎,愧怍郁结于心,痼疾心病交相发作,竟就此一病不起,油尽灯枯。
“为什么你母亲会离开他家?”宋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