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要用一年时间好好感受一下这座海滨城市,毕竟从年幼时就对那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充满了神往。
“那好。”星不再勉强她,“我得走,立刻,马上。”
“你到底怎么了?”安晴伸手去摸他的脸;星猜中了她的心思,把脑袋躲向一旁,不让她碰他的墨镜。
两个人隔着桌子僵持片刻,终究还是以安晴的胜利而告终,她说:“不要躲着我,你会后悔的。”
安晴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忽然星乖乖地把脸凑过去,让她摘下他的墨镜。墨镜后是一双红肿的眼睛。
“怎么回事?”安晴吓了一跳。
“可能是风吹的。”星把墨镜重新戴上,摇着头说,“我真是受够这里的海风了。”
“也许换个环境就好了。”安晴摸着他的手背安抚道,“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可是我会想你的。”星的口吻像个充满依恋的孩子。
“耐心一些,一年之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安晴笑意未散,眉头又多了一抹凝重,“不过这一年,如果不是有万不得已的情况,我们最好还是避免联系。”
“我同意。”星的声音中饱含柔情,“但是你要让我知道你在哪儿。”
“你知道该怎么找到我。”安晴微笑,“除非你不想找我。”
“我当然知道怎么能找到你,除非你不想被我找到。”星针锋相对。
就在这时,门口射入一道光,一个男人推门而入,似乎尚未适应屋子里的幽暗,路过安晴身边的时候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是你!”
“是啊,真巧。”安晴站起来,手在膝盖上擦了擦,“没想到会在这
里遇到你。”
“刚刚去海洋大学里打了会儿网球,来补充一点糖分。”男人笑着解释。
他的身材颀长而壮硕,胸肌发达,一看就是勤于身材管理,只是眼角几道深邃而稀疏的鱼尾纹泄露了年纪。他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对柜台后面的服务生喊:“一杯冰红茶,另外,这一桌算我的。”
“好的,柏先生。”服务生比画了OK的手势。
安晴想要制止,却来不及了,只好红着脸说:“谢谢你。”
“应该的。”男人的目光往下,“你的腿怎么样了?”
“没事的,已经好了。”安晴又把星介绍给他,“这是我男朋友。”
星脸上的惊诧稍纵即逝,伸出手打招呼:“你好,我叫庄生。”
安晴的脸上也闪过一抹讶异,应该是没想到他会报出这个名字,她虽然知道这是他身份证上的真实名姓,却还是习惯他自称为星。
男人握了握他的手:“你好,我叫柏安平,松柏的柏。”然后去柜台取了装在袋子里的冰红茶,离开的时候朝他们挥了挥手,就出门上了停在路边的车,随着马达的轰鸣,驶离了白马街。
安晴问星:“为什么要告诉他你叫庄生?”
“如果我不告诉他我叫庄生,他大概就不会告诉我他叫柏安平。这叫等价交换。”星朝桌子底下看过去,“你的腿怎么了?”
“没什么。”安晴脸色坦然。就在她回来的第二天,抄近路经过一家商城的地下停车场时,被那位柏先生倒车撞了一下,当时他要送她去医院,却被她拒绝了,“只是皮外伤,抹抹药膏就好了,也怪我自己,走路的时候还戴着耳机听音乐。”
安晴回答得很详细,让星想问些什么也无从问起。
“怎么会说起我是你男朋友?”
“难道不是吗?”安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漏嘴了,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星没有回答,而是往后靠去,双臂环扣在胸前,“你的这位新朋友,一定喜欢飙夜车。”
“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车看起来是老款的奥迪A6L,却比同款车高一点,轮毂更大更
宽,显然不是原装的,不过颜色还是普普通通的银白,不了解的很难看出来,这意味着他对于速度有种偏好,却不想让别人知道。”
安晴用吸管喝着茶,垂下来的刘海挡住了低垂的脸,声音中有一丝遗憾:“星,如果你好好做一些事情,一定会取得了不起的成就。”
“我这种人,能活着就是幸运。”星的表情也被墨镜遮挡,宛若无悲无喜。
第三十一章
好天气终究不能持续太久。
雨刮器驱赶着挡风窗玻璃上的雨水,雨水像帘幕一样拉开,又合拢。
台风季还很远,现在还算理论上的冬天,可是大海永远不会消停,总是心血来潮般带来可观的风力和水量。现在这场下了整整一夜的暴雨,只算得上是常规操作。
经过一夜的释放,雨总算是小了一些,屋檐下躲雨的人像电线杆子上的麻雀一样哄散开去,溅起大片凌乱水花。除了咒骂这座城市的排水功能,他们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发泄愤怒。
柏安平把着方向盘,等着绿灯放行。只要路面上的积水对他的发动机构不成威胁,天气就算不上恶劣。音响里放着歌,八年前买的512兆车载MP3里的音频文件都还保存完好,一点都没卡顿,堪称是奇迹。以前的电子产品,质量果然比现在的好很多,爱情也是。
这个MP3是肖薇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里面有她最喜欢的一百首歌曲。他还记得肖薇把MP3交给他时说,以后开车的时候听这些歌,就能感觉她还在车子里。
这些歌柏安平听了八年,旋律烂熟于心,却依然记不清一首歌名。
快要开到写字楼林立的枫林路,他看到那辆塞满了乘客的117路公交车停在了站台上。被雨耽误了时间的“上班族”们撑着伞沿着斑马线往对面跑,有几个在红灯亮起来的时候还在前行,惹得后面的车辆按起了喇叭。整条街都陷入了嘈杂和混乱。
落在人群最后那个女人背着包一瘸一拐地跑着,忽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伞被强风吹出了老远。那些汽车叫得更起劲,在她爬起来之后毫不客气地绕过她的身前身后。她在进退两难中淋了会儿雨,好不容易才捡起了伞,到达了马路对面。
柏安平在前面的路口抢到了左转的绿灯,没有耽误一秒就掉转了车头,很快就找到了她。他沿着路边开,摇下车窗按着喇叭:“喂,喂,安晴。”
安晴注意到了他,左右看了看。
他解开安全带,把脸伸出车窗外:“是我,进来。”
她犹疑着走过来,认出了他,说道:“谢谢你,可是我们不顺路。”
“你再不进来,交警就要来了。”他指了指前面路口正在指挥交通的警察说。
她只好小跑着绕过了他的车身,打开后座车门钻了进去。那里有柏安平的健身包,里面有他用的干毛巾,还有可以接车载电源的吹风机。柏安平把空调的暖风开大了些,转头对她说:“想办法把你自己给弄干,要不然你一定会感冒。”
安晴说了好多声不用,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后,才拉开他的包上的拉链。她用白色的浴巾擦拭着头发,对他说:“我会洗干净了还给你。”
“不需要,有你的味道才好。”他习惯性地轻薄,但想起她是有男朋友的,立刻改口道,“我在开玩笑,我的意思是,反正每条毛巾我都只用一次。”
“谢谢。”她小声说。
他从后视镜中看着她的眼睛:“不是说腿好了吗,怎么现在看起来更严重了?连路都走不动的样子。”
“确实好了,是我自己没注意,把脚给崴了一下。”安晴擦着发梢说道,“下楼梯的时候,因为被撞的右边膝盖还有些疼,所以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在左腿上,被一个小孩从后面撞了一下。怪我自己,穿了双高跟鞋。”
“这么说,还是跟我有关系,要不是我撞了你,你也不至于只靠一条腿发力。”他笑着没话找话,“我本来还以为是你男朋友弄的。”
“我男朋友已经走了。”
柏安平并不明白“走”这个词的正确含义,也不想明白。他总是对与
己无关的话题保持审慎的沉默。为了不让气氛忽然沉闷下来,他再度打开了音响。
安晴听到前奏就跟着哼起来。那是一首英文歌,男音清亮中带着些沙哑,舒缓而高亢。安晴的节奏和发音都在点上,显然对这首歌相当熟悉。
“这歌叫什么来着?”柏安平问。
“Always Somewhere,演唱者蝎子乐队。”安晴回答后又反问,“怎么你自己音响里的歌,你都不知道?”
“都是我女朋友弄的。”柏安平不好意思地说。
“这么说,你女朋友也喜欢重金属喽?”安晴眨着眼睛问,“她是干吗的?”
“她不干吗。”柏安平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盯着前方的雨幕,余光看出后视镜中那张脸有追问的迹象,立刻堵住了她的嘴,“她死了。”
“啊。对不起。”安晴用毛巾擦头发的动作幅度大起来,“这讨厌的雨……”
“又不是你的错,瞎道什么歉。”柏安平又换了一首问她,“这首叫什么?”
“When The Children Cry, 白狮乐队。一首反战歌曲。”
“那这首呢?”他又换了一首。
安晴又不假思索地回答:“皇后乐队的We Are The Champion,难道这首歌你也不知道?”
柏安平这才想起,原来是被很多体育节目当成背景音乐的一首歌。他来了兴趣,想把这场猜歌名的游戏继续下去。安晴忽然说:“我到了。”
外面的那栋楼上有家“新概念”装修公司,她就在里面当前台。她下车前再次感谢了他今天的出手相救,假如上班的第一天就迟到,试用期结束后能不能被正式录用就会打个问号了。
“等我发了工资,请你吃饭。”她说。
“那怎么好意思,应该是我请你才对。”柏安平的脚缓缓松开刹车,朝她挥了挥手。
她撑起伞,踩着积水上了台阶,湿漉漉的背影像化作水汽一般消失。
柏安平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被她弄得满是水渍的后座上,有一个黄色
发箍。
那是她有意落下来的吗?
柏安平在烦乱中关上了音响,全世界便只剩下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这种静谧并不能提供足够的灵感,让他想通这个女人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此刻所有的经验都似是而非。
安晴和肖薇算不得十分相像,可是那种偶尔的神似,令他心悸。
模仿肖薇并不是什么难事,她拍过电影,还出过书。她的习惯性动作、一颦一笑乃至于说话的声音,都被不少以吸引他眼球为目的的女人模仿得惟妙惟肖。可不管有多相似,都只是皮毛。柏安平看了太多的赝品,早就腻了。
但是现在,他居然分辨不出来这个横空出现的安晴到底是不是在模仿肖薇。因此也搞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相遇,到底是偶然,还是刻意安排。两个礼拜前的那个傍晚,他的车从地下停车场的车位里倒出来,因为以为没有人经过,速度确实快了一些。这个女人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出现,被他的车尾撞倒在地。那时他就预感到,尽管这个女人拒绝了他送她就医的好意,但一定会在不久之后再次出现。
果然,没过几天,在白马街的红茶馆,他又看到了她。当时她坐在阴暗的光线中,让他真的有种肖薇活转过来的错觉,那发型和衣饰简直像到了极点。意外的是,她竟然坦明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是她的男朋友。
那么今天呢?今天也是安排好的吗?她在雨中跌倒的狼狈无助,也是惺惺作态吗?
她对肖薇喜欢的重金属摇滚同样耳熟能详,这又该怎么解释?
柏安平的心已经很久没这么乱过。
第三十二章
康居家园6号楼2单元303室。
宋简看了看门牌,没错,就是这里。
他敲了门,没有得到一点回应,应该是无人在内,但考虑到梅玲是个
退休多年的老妇人,耳力有受损的可能,他就又用力多敲了两下。
不想这一敲门竟然真的开了,只不过不是他敲的这扇,是他身后的那扇。一个眼屎巴拉的青年穿着弹力背心站在门口骂:“大清早的赶着收尸啊,敲什么敲。”
宋简看他染着黄发,人瘦毛长,肩膀上文了一朵妖里妖气的黑色玫瑰,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打算计较他的出言不逊。他寻人心切,压着脾气问了一句:“不好意思,你知道这家人去哪里了吗?”
“谁管她死哪儿去了。”黄毛瘦子斜睨着他说,“赶紧滚,别打扰老子睡觉。”
“积点口德吧。”宋简的表情凌肃起来。这要是在芝县,他早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去你妈的,你个土鳖。”黄毛的嘴泄洪一般喷出吐沫,溅到了宋简脸上。宋简瞬间捏住了他的腮帮子:“信不信我卸掉你的下巴。”
黄毛口不能言,拳头向宋简的脸上挥去,又被宋简宽大的手掌牢牢捏住,立刻就听到手腕处的骨节咔咔作响,疼得他龇牙咧嘴。
“有种你放手。”黄毛的下巴得到豁免,恢复了嘴上的功夫,“有种你让我打个电话。”
“你还有一只手。”宋简提醒他,虎口却暗暗发劲。他从小就开始练功,十三岁就能徒手捏碎核桃。这双手,令芝县很多街头小混混闻风丧胆。
“哎哟,你……”黄毛另一只手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发现连小拇指都无力撼动之后果然立刻求饶,“我错啦。”
“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最好老实回答。”宋简竖着双眉问道,“对面是不是住着一个老太太?”
“是是……大哥,再轻点。”
“她人呢?”
“我哪知道……哎哟,我真不知道。好几天没见到了,大概是去她儿子家了。”
“她儿子住哪儿?”宋简手略微松了松。
“大哥,我也是刚搬来不久,真不了解她家情况。要不然您留个电话给我,等她回来我打电话给您。”黄毛为了脱身,主动提议道。
宋简自然知道他是在敷衍自己,但转念一想如果这人真能及时通知消息,就能省去很多时间和气力。他干刑警多年,对付这种坑蒙拐骗的主颇有心得,面容松弛道:“你知道我是来干吗的吗?”
黄毛说不知道。
“我是来要债的。这家人欠我十万块钱,三年未还。如果你能在她回来后及时通知我,我可以给你两千块钱的酬劳。”
黄毛的眼睛像通了电的灯泡鼓出来:“三千。”
“做人不要太贪心,一个电话就能赚两千块钱的工作可没那么好找。”宋简为了一笔莫须有的债务讨价还价,他知道这些游手好闲的混混就是懒,谈不上蠢。不加节制的慷慨只会引起怀疑,所以决不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