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在打麻将,想起孩子的时候,天都已经全黑了,她出门去找,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打电话给她前夫问孩子是不是被他给接走了。前夫听说孩子丢了,立刻就赶了过来。然后,绑匪打来了电话。
“你们当时没有报警?”宋简打断她的话。
“倪晟说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以免绑匪撕票。”
“这句话是绑匪打电话之前说的,还是之后说的。”
“是我打电话给他,他在电话里跟我说的。”
“可那个时候他怎么知道女儿是被绑架的?”
卢笙被他一问,自己也糊涂起来:“是他猜的吧,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
“你最好认真回忆一下。”宋简挺直了腰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我真不记得了。”卢笙怀疑自己有些精神错乱,羞惭地蒙住了脸。
宋简颇感失望。按道理来说,孩子失踪,更容易引人怀疑的应该是拐卖,如果卢笙的前夫直接定性为绑架,那就有悖常理。但是现在这个女人的犹豫使这个疑点变得模糊起来。当然,她的犹豫也属正常,在那种情形中,只要不是明显的是非颠倒,任何心慌意乱造成的表述混乱都在合理的误差范围之内。
宋简再次提醒自己客观一些。倘若带着刻意寻找漏洞的心态,就会导致看什么都像漏洞。
“绑匪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继续问。
“倪晟接的电话。他说绑匪要他准备五十万。”
“只说了这个?”
“他还说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让绑匪直接跟他联系。”
“为什么?”
“他觉得以我当时的精神状态,不适合应对这种紧急情况。”
宋简点点头:“他说过不要报警,但后来在去交赎金之前,还是报了警。我个人觉得,那并不是报警的好时机,因为时间紧迫,警方根本无法及时获取情报,也不能从容部署行动,局面相对来说比较被动。你怎么看这件事?”
“他去交赎金的时候很害怕。绑匪都是亡命之徒,他没有办法保证他
和女儿的安全,考虑再三,只能寄希望于警察。”卢笙答道。
“他没办法保护自己和女儿的安全,但是结果反倒是亡命之徒跳楼自杀了?”
“事实确实如此。”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去交赎金的?”
“他报警之后就打了电话给我。”
“当时是怎么说的?”宋简强调道,“最好是原话。”
“他让我做好思想准备,如果他能把孩子带回来,会向法院申请取得孩子的抚养权。”卢笙不想把自己的不堪展示得那么细致,立刻问道,“这事跟绑架案有关系吗?”
“只是问问而已。”宋简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也就是说,你的前夫一直想要回孩子的抚养权,而这次有惊无险的绑架案,也令他如愿以偿。他现在出国了,带着你和他的女儿。是这样的吧?”
“哼。”卢笙像是在回答,也像是冷笑。
“谢谢你的配合。”宋简把笔和笔记本放进了包里,起身朝门走去。
“你真的是警察?”卢笙关门时忽然问道。
“当然。”宋简很松弛地笑着反问,“难道我不像?”常年办案的经验已经让他可以游刃有余地面对质疑。
卢笙沉吟着问道:“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找谁?”
“我也说不清楚。”卢笙竭力描绘那人的特征,灰色的瞳孔,灰白蓬松的头发,但是很年轻,说话有外地口音,“对了,跟你的口音有点像。”
“是吗?”宋简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他以为自己的普通话已经说得够好,但在芝县生活得太久,常年发音习惯造成的口音无法根除,总是会无意识地流露出来。
“如果是很重要的人失踪,你可以选择报警,不过线索尽量要充实些。”他婉拒道,心想,就算是本地警察,仅凭这些文学色彩浓郁的描述,怕也无能为力。
“好吧。”卢笙失望的表情隐没在门后。


第二十九章
下一站是清水町。
清水町沐浴在潮湿的海风之中,湛蓝的天幕上,云山似乎快要到达自身重量的极限,似乎随时都要坍塌散架。这里的老人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他们脚步纡徐,目光缥缈,仿佛行走在另一个时空里。
那栋墙壁上爬满藤蔓的小楼就是宋长乐的家。门锁着,宋简进不去,只能站在门外发呆。
刚才附近的一个老人告诉他,这一对姓宋的父子搬来的时候,那个儿子还是个小孩,总是拖着两条鼻涕虫,呆头呆脑地不说话;小孩的父亲是个蛮好的人,过年的时候会帮这条街上每户人家免费写春联,听说是个大学教授。
那老人有老年痴呆的迹象,坐着快要散架的藤椅晒着太阳,隔不到几分钟就会想起来什么似的,把说过的话又再说一遍,然后反问宋简那户人家去了哪里。
宋简还问了一些相对年轻点的住户,但他们都是入住没几年的租客,对宋长乐的情况一知半解。有的人说宋长乐确实是个傻子,天天在二楼楼顶的平台上甩胳膊,像是鬼上身一般。但也有人说他是个正常人,因为他在街上发送广告单,能赚到钱,还晓得把家里多余的房子给租出去,租给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宋长乐的家中住过一个年轻女人,这在宋简的意料之外,只是越往后求证就越乱,各种说法庞杂无序,真伪难分。有人说,那女人跟宋长乐关系很好,给他烧锅捣灶,两人经常出双入对;也有人说,宋长乐对那女人意欲不轨,致使那女人忍无可忍,两个礼拜后就搬了出去;还有人说恰恰相反,明明是那女人图谋不轨,想偷宋家的宝贝。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女人的身份和来历,也没有人知道她后来去了哪儿。
让宋简欣慰的是,他们对另一个照顾过宋长乐的年长女人知之甚多,因为她比较和善,每天都来清水町,遇到面熟的路人都打招呼,有时候和
年龄相仿的也聊上几句。虽然无人知道她确切的家庭地址,但她曾经是某医院资深护士长却是人人皆知。
种种迹象表明,宋长乐的生活原本是相当不错的,有人照顾,最起码吃穿无忧,但后来为何急转直下,需要到垃圾桶里捡拾食物,乃至于不惜铤而走险去绑架一个幼儿园的孩子,就没有人能够解释了。
有个菜贩子因为和公安局食堂有些业务往来,知道一些所谓内情,他告诉宋简,警察在宋长乐的家里搜出很多暴力色情电影碟片。
难道当年那个被人欺负后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傻男孩,后来竟变成了个变态狂?宋简难以相信。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离清水町最近的邮储银行营业厅在哪儿。得知了具体位置,他就往巷口走去。
离开之前,他转身看了一眼那栋小楼。他仿佛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个男孩子的手,从小巷的那头走过来。这一幕正好和记忆中的另一幕无缝衔接在一起。
大约三十年前,这个男人牵着这个男孩的手离开。那男孩剃了光头,臃肿的背影看起来很是滑稽可笑,他在离开那座城市前被班上同学剪了阴阳头,最后的挽救办法是把头发全部剃光。他像个痴痴呆呆的小和尚,被宋之河拽上公共汽车,连头都没回一下。宋简后来无数次猜想他们去了哪里,也试图从母亲那里得到答案,但母亲总用一种冷酷的态度让他管好自己的事情。她一定恨透了那个男人,否则不会在漫长的岁月里,从没有提起过他一次。
宋简被母亲送进了寄宿制的武校,只能每个月回家一次。他习惯了和母亲有一日没一日的见面,见面时也不多话。母亲来来回回只有那两句:“好好学习,好好练功。”他听她的话,学习、练武,以至于以优异的成绩从警校毕业后去跟他从无交集的芝县当警察,也是母亲的建议。她说,当警察的话,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指着墙壁上地图的某个地方说,这里四面环山,很不错。
去世前,关于丈夫和那个傻儿子,她只字未提。
直到几年前,白发苍苍的宋之河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宋简才知道他和母亲之间曾有联系。
宋之河给了他一张银行卡,上面有他一生的积蓄。
“我不要你的钱,一分钱也不会要。”宋简说。
“你不要可以,但是你能不能每个月往这个银行卡里打五百块钱?”宋之河窘笑着又递过来一张照片,“这个人是你哥哥,他……你应该对他还有点印象。”
他说,如果他的大儿子宋长乐有一天走投无路打电话向自己唯一的弟弟求助时,希望这个弟弟能拉他一把。不过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是万分之一,因为他已经替大儿子安排好了一切。
宋简很想问问他,在他有生之年里,可曾想过为小儿子安排好什么。但是这个问题一直都问不出口。尤其是看到哥哥的照片之后,就更加难以启齿了,因为照片上那个人,看起来确实一副需要有人安排的样子。
宋简没有办法不答应,因为宋之河不断咳嗽,他的肺癌已经无药可救。
“我死的那一天,就不通知你了。但是你哥哥的电话,你一定要接。”宋之河说这话的时候,毫无愧色。他可能一度想摸摸宋简的脸,末了却只变成了客套的握手。
这个电话一直都没有打过来,宋简有理由相信,那个千里之外的哥哥一定过得无比滋润,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救助。尽管如此,他还是每个月打五百块钱到宋之河留的那个账户上去。
有一天,警校的师兄打电话给他,说自己出差路过仙踪市的时候,听说那里发生了一起刑事案件——一个名叫宋长乐的绑架犯在被警察包围之后畏罪自杀,其父是某大学退休教授,名叫宋之河,两年前因病去世。
这位师兄大学时对宋简极为照顾,两人关系极好。宋简平生只对他一人说过自己家的情况,想不到毕业这么多年,师兄竟然还记得他当年提过的那两个亲人的名字。
宋长乐为什么死也不打电话给他?
是因为骨子里有同样的自尊,宁愿死,也不愿意向对方乞怜吗?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宋简猝然惊觉,那个曾经完整过的家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无父无母无兄,被血缘固定住的那部分社会关系已经死掉,这意味着他的前半生也已经死掉,彻底死掉。
他向她的女朋友求了婚,那时他们才认识两个月。幸运的是,他女朋
友虽然很惊讶,但还是答应了她。
他说,他要去一趟仙踪,回来后就立刻娶她。
现在他来到了离清水町最近的那家邮储营业厅,向值班经理打听那个名叫宋长乐的客户情况。值班经理对这个名字记忆犹新,她说那个人确实经常到这里来取钱,但是不久前他的卡被自动取款机吞了,他很生气,闹得整个营业厅鸡飞狗跳,到最后还是报警才得以解决。
“那位客人这里有些不太……”保安也走过来对他说,“我们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他非常粗鲁,把我们这位领导都给推倒了。”
“他以前没遇到过卡被吞掉的情况吗?”宋简问道。他觉得宋之河既然给宋长乐申请了这张银行卡,就应该把可能发生的异常情况告诉他。
“遇到过一次。”值班经理说。这位顾客模样比较特殊,所以她印象颇深——那一次他也有点着急,但是安抚一下就好了,不像这一次,整个人很狂躁。
“他的卡怎么会被吞掉?”他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多余,但还是问了出来。
“应该是因为消磁。”值班经理说道,“消磁后的银行卡会被自动取款机退出来,如果还是坚持插入,就会被吞掉。”
问到这里,很难再得到有用的信息,宋简离开了营业厅。
令他难以释怀的是,难道宋长乐就是因为银行卡消了磁就走上了绝路?


第三十章
白马街上的红茶馆是家不起眼的小店,正对着海洋大学的后门。寒假还没结束,学生尚未返校,这条被梧桐树遮蔽了天日的小街处在一种罕有的静谧里,红茶馆中幽暗清寂,乳白色香薰蜡烛发出如豆的光。
环境的幽静美好,让等待并不难熬,安晴甚至希望她等的人迟一点再来,但这种可能性不大。星经常迟到,但从未超过半个小时。
果然,星很快就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他还是老样子,手插在口袋里,背有些微微佝偻,蓬乱的头发盖住了额头,像是刚刚从被子里爬出来。他
脸上架着一副墨镜,像在两人中间隔了一堵墙,令安晴感到有些不快。
“最近怎么样?”安晴问。
“还行。”星摸着心脏的位置,示意那里情况良好。
“要正常吃药。”安晴的口气有些严厉。心脏移植后需要终身服用免疫抑制剂,绝对不能马虎大意,“还有,要少盐少油,香烟一口都不能抽。”
“好啦好啦,你真的很啰唆。”星回答,环顾四周又问,“为什么要约在这里见面?”
“我喜欢。”安晴的目光越过星的肩膀,看向马路对面海洋大学的后门。
什么时候也能开一家这样的小馆呢?她没有上过大学,这是她弥补遗憾的唯一方式,当然,也可以像星希望的那样,开一家书店。
什么时候可以安顿下来,不需要为了生存下去而耗尽心机?
“这一个月,你去哪儿了?”星打断了她的思绪。
“随便逛了逛,就和以前一样啊。”安晴咳嗽了一声,迅速绕过这个话题,“你有没有发现我换了发型?”
星往后一靠,拉远了距离观察她。
她确实换了发型,剪去了刘海,中分的披肩发做了卷曲处理;唇上朱砂色的口红,衬得脸色更加白皙,脸颊微陷,给人疏冷的观感。暗红色长裙外面套了件墨绿色的风衣,色彩搭配大胆了些,却被她驾驭出一种异样的冷艳。
“有些复古,不太符合如今的潮流。”星伸出手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滑动,“不管怎样,你都是世界上最好看的。”
“真会说话。”安晴的手往后挪了挪,躲过了他指尖的萦绕。
“我们走吧。”星说。
“去哪里?”安晴看了看时间,“现在太早了,天还没黑呢。不是说不能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吗?”
“我是说,离开这里,离开仙踪。”
“为什么?”安晴脸色有些不自然,“我才刚刚回来。”
“不是说好了,等该做的都做完了,我们就一起离开吗?”星说,“只要离开这里,随便你想去哪儿。”
“我不想去哪儿,我不想走。”安晴嗓子喑哑,态度却很坚决。
星的目光被墨镜挡住,但那种失落的气息还是溢了出来,“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我们约好了的,等看好了我的心脏,就一辈子都在一起。”
“也许我会走,但不是现在。”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