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星就坐在她门口的台阶上,头抵着墙,应该已经等了很久。
卢笙推醒了他,让他进来坐。
“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出息,到手的胜利,居然还弄丢了。”卢笙羞愧地苦笑着,掩饰着鼻梁上的酸楚,她以为和星只是萍水相逢,见到他的瞬间,才知道这些日子已经把他当成某种依赖。当然,她必须要忍住那意外的狂喜。这样在面对迟早的告别时,可以显得轻松自在些。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星坐在餐厅的椅子上,“也许你本来就想这样做,你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卢笙点点头:“我以为你不愿意再见到我了,毕竟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这倒没什么。”星摇摇头,“不过我确实没打算来的,因为突然有件东西要拿,只好跑一趟,顺便跟你道个别。我要走了。”
“走了?离开仙踪市吗?不回来了?”卢笙连续追问。
“应该是吧。所以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不说再见了。”星把放在脚边的塑料袋拎到桌子上,一些新鲜的菜蔬露出来,还有一条尾巴微微摆动的鲈鱼,“这是我刚刚路过菜市场买的,一起吃个晚饭吧。”
卢笙“哦”了一声,有些欣慰,有些伤感,但是她决不打算计算伤感的浓度和分量,因为明天清晨她也打算离开仙踪,回到她内陆的老家。有些事,不适合细细品尝咂摸,还是跟着昨天囫囵埋葬为好。
星去厨房张罗,不多时就端上来一荤两素,荤的是清蒸鲈鱼,素的是西红柿炒鸡蛋和醋熘土豆丝,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但是极为妥帖且色调和谐地摆放在盘子里,从视觉和嗅觉上勾起了卢笙消逝许久的食欲。
“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好。”卢笙品尝了一口,由衷赞叹道。
“只有自己对自己好,才是真的。”星宠辱不惊地回应。
“我们喝点酒。”卢笙提议。她想起来冰箱里还有一瓶红酒,还是刚刚结婚时倪晟的一位病人送给他的。倪晟从来不喝酒,作为一个拿手术刀的医生,他决不允许酒精麻醉自己的神经。他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他自己的一切,唯独忘记了这瓶酒。所以把这瓶酒喝完,就意味着最后一点旧念也彻底断绝。
“我从来不喝酒。”星说,自己倒了一杯清水。
大凡深沉而理智的人都不喜欢麻醉自己,倪晟如此,星也是如此。可是星到底是比倪晟有人情味的,也许再央求一下,他就愿意了。卢笙给
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而尽,在迷蒙的酒意中,对星说道:“就喝一点,好不好?”
“我以前有个朋友,很喜欢喝酒。”
“然后呢?”
“然后他死了。”
卢笙的喉咙收缩了一下,喝下去的酒险些呛了出来:“你这种人也有朋友,真是奇了怪了。说话这么扫兴!”
“这一辈子,我只有那一个朋友。”星低下头去。
“你放心,我不会有问题的。”卢笙笑着说,“今晚只是小小地放纵一下,到了明天,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我会好好活下去。毕竟,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真是讽刺。”星翘起嘴角,“你在想死的时候,他偏偏不想让你死,可是等到你想活下去的时候,他却不想你再活在世上。”
“什么意思?”卢笙迷糊地问,她刚刚喝下去第二杯红酒。
“我的意思是,世界根本没那么美好,人心的卑劣,你恐怕还不是很清楚。”
“真讨厌,干吗泼人冷水?”卢笙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想让滚烫的两腮冷下去,她有一种想要完全赤裸的冲动,整个身体黏合在地板上,这样大概会很舒服。如果这场春梦可以再放肆一些,她希望和星一起在地砖上翻滚。
“你前夫见到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星问。
“没有啊。”卢笙痴笑着,“他应该很庆幸吧,我终于放过了他。”
“但是你想过他会放过你吗?”星问道,“在他自以为大功告成的那一刻,你用实际行动给了他一记强烈的耳光,他会怎么想?”
“不管他怎么想,反正他总归是走了。”卢笙往杯子里倒着琥珀色的液体,训斥着星的不合时宜,“干吗还要说这个?我们完全可以更加高兴一些。”
“你吓到他了,他可高兴不起来。”星冷笑,“你那位前夫医术高明,却算不得光明磊落。你难道没觉得,你的慈悲,反而让你变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那又怎样,我不会再去缠着他了,可是有机会我还是得去看看小枝……”卢笙挥了挥手,像是要把这些烦恼都清扫出去,她轻启潮湿而丰润的嘴唇,微笑着说,“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不让你死?”星兀自问道。
卢笙趴在桌子上,透过星面前的玻璃杯看他:“是不是你喜欢我,舍不得我?”
“你想多了。”星的目光也透过杯子盯在她脸上,“真实的原因,是倪晟不让你死。”
“他当然不想让我死了,要不然我怎么会用死去威胁他?”卢笙生起气来。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再去勾引他了,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星喝清水,自顾自说着话。卢笙的脑子转不过弯来,她抱着红酒瓶,一杯一杯自斟自饮,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星说出来的故事当成别人的故事。
“倪晟说你以死相逼,要他两个月后把小枝还给你。可是他在德国那边的工作要三个月才能落实,这最后的一个月,他无计可施,所以只能求助于我,他说,他不希望你死,最起码,在他还没出国之前,不希望你死。”
卢笙醉眼婆娑地看着他,“他找你?他凭什么找你?他以为你是谁,上帝吗?”
“我不是上帝,我是星,冥王星的星。”星轻声说。
“真滑稽。”卢笙摇晃着手指,“我从来都没听到过这么滑稽的事。我醉了,想休息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星面无表情:“其实一开始你前夫的行踪,都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让你见他一面,就能让你相信我。至于其他的事情,都是我编造的,我并没有割慧玲家的电话线,更没有装什么手机信号屏蔽仪。我只是给你一点甜头,给你一点希望,让你撑过那一个月。”
“我遇见你,已经远远不止一个月了。”卢笙好不容易找出一个破绽,笑起来,“你这个坏蛋,说起谎来都不打草稿。”
“确实如此,那是因为你前夫后来又变卦。”星说道,“一个月后,我已经完成任务,本打算退出来。可是倪晟后来又来找我,他说他女朋友慧玲非要在家过完年再走,他知道,这个新年对你来说一定非常难熬,你多半会想不开,很有可能又寻死觅活的,所以他非要让我过来看着你。”
“可是你的确帮了我,是我自己临阵退缩。”卢笙喝光了一瓶红酒,身子开始打战,“我知道你生气了,所以故意来吓我的,对不对?不要再开玩笑了。”
“我确实很生气,我最讨厌别人说话不算话。那时候我有自己的事情,可是他竟然威胁我……我想给他一点苦头尝一尝,可是我一向都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至少得公平一点,所以我决定为你争取一些选择权,让你真的有机会抢回你的女儿。可惜你真的让我很失望,就算是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居然也能拱手送给别人。”说到这里,星的眼中有深深的厌弃。
卢笙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这才知道,原来醉了的感觉这么难受。她伏在桌子上,口齿不清地捶打桌面:“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我不想说的。”星的脸上浮出讥讽的表情,“我想一走了之,可是你的前夫变了主意,就在你临阵脱逃之后,你前夫打电话给我,让我来再见你一次。”
“他想干什么?”卢笙迷蒙地抬起头,眼角泪水滚滚。
“他并没有说想干什么,只是说你在机场的出现让他心有余悸,他觉得活着的你是一颗定时炸弹,是一个致命威胁。”
卢笙立刻懂了:“他让你来杀我?”
“我不会杀你。我只是给出一个建议,与其在丑陋的世界里孤独地活着,倒不如有尊严地死去。”星冷酷地笑起来,“我甚至可以帮你想出一个好办法,让你可以走得很安宁。”
“什么建议?”
“喝光瓶子里的酒,关上门窗,打开液化气灶。好好睡一觉,等到你醒过来,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另一个世界。”
她使劲地抬起头来,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病人祈求最后一点生机,“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的生死吗?”
“当然不。”星有些不耐烦了。
“你说谎。”卢笙笑起来。
“我没有说谎。我保证,我已经对你做到了最大的仁慈。”
“你说谎。”卢笙指着他的脸说,“你根本就不想让我死,你明明很伤心。”
“我怎么可能为你伤心?”
“你明明在流泪,还说不伤心?”
星不明所以地抹了一把脸,果然触手一片潮湿,抬头看看天花板,发现高处并没有水滴落到他脸上,这些莫名的液体似乎确实是从他的眼中分泌出来的,可是他自己竟然毫无知觉。
他中了邪一般看着卢笙,仿佛是这个癫狂的女人给他下了蛊。卢笙向他走过来,张开双臂,似乎想将他揽入怀中。
“滚。”星狠狠推了她一把,“去死。”
“你说谎,你们都在说谎。”卢笙的脑袋撞在墙上,天旋地转地叫嚷着,为了结束这个混乱不堪真假难辨的场景,她饮鸩止渴般地端起桌上半瓶红酒往喉咙里灌去,琥珀色的液体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来,像她体内喷涌出来的鲜血。等到酒瓶空了,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星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世界在翻涌,扭曲。在这一瞬间,卢笙做出了最终的抉择,她冲向厨房,伏倒在灶台上,在天旋地转中扭开液化气灶的开关,听到气体嗞嗞喷出来的声音。窗户本来就是关着的,现在她只要躺倒就好了。
不会有痛苦,一切到此为止,她想。
她躺在了地上,让冰冷的地砖熨帖滚烫的身体,所有的意识都像海滩上的浮沫,大片大片溃逃,大片大片消散。她感觉自己正在下坠,在黑暗的无底洞中下坠,颠倒翻转,头晕目眩。
也许,落到底就好了。
她放任着自己急速下坠,直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就像电子游戏画面忽然收缩成一个白点,一个机械的声音说道:game over。白点拉长成一条细线,终于湮灭在无边的黑暗中。
下坠终于停止。她的头无与伦比地沉重,空前绝后地疼。窗帘翻飞,发出“噗噗”的声响,像嗜血的夜行鬼魅在衣袂飘动中退去。她仿佛被吸光了血,就那样虚弱地飘浮在虚空之中,直到一缕光线射穿了意识,余光瞥到窗外被海水浸泡发白的天色,孩子的嬉闹从窗子外面传过来,思春的猫,互吠的犬……所有的声响在她的耳膜上引发沉重回声,像重锤敲击她的脑壳,像鸿蒙初开。
我到底死了没有?她无比彷徨。如果这就是死亡,那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也许死亡,不过就是通往另一个平行空间的通道?
她横躺在卧室的床上,微微抬起上半身,看到客厅里维持着昨晚的原状,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爬到床上来的。支棱着东摇西晃的脑袋起了床,在家中巡视了一圈,最后想起被自己打开的液化气灶,却蓦然发现灶具的按钮指向off键,空气中一点瓦斯的气味都没有。
一开始她还笃信星来过,他说了一些话,不知是真是假。可渐渐地,她又不太记得他说了些什么,这种感觉就像梦做到一半醒过来,上一秒还在脑子里的画面,下一秒就凭空消失了,怎么抓也抓不住。
她重新躺回到床上,用毯子盖住了自己。
不知道睡了多久,门又被敲响了。
是星么?
她起身,穿上拖鞋,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长相平平,满脸风尘。
第二十八章
“你好,我是警察。”
宋简掏出警官证,很郑重地摆到给他开门的女人眼前,以便她把他和照片上穿警服的人比对清楚。证件如假包换,但他的食指捏住了照片下的工作单位一栏,掩盖了他的真实来历。
女人心不在焉地瞄了一眼,问他有什么事。她的脸上有巨大的失落,证明她正在等人,但肯定不是等他。
“你是卢笙女士?”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又掏出了第二张照片,照片上有张白胖的脸,嘴角垂落成委屈的弧线,像是对给他拍照的人有很大不满。
卢笙厌恶地转移了目光:“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
“本来不想打扰你。我去找过您的前夫倪晟先生,可是他已经出国了。”
宋简收回了证件,模棱两可地说自己只是例行公事。
在得到女主人勉强同意后,他走进了客厅。客厅餐桌上碗碟中有凝固的残羹冷炙,酒瓶倒在桌子上,椅子还翻了一个。卧室里的床单和被子都乱糟糟的,从女人同样乱糟糟的头发来看,她经历过一场宿醉,应该是刚刚起床。
宋简坐在沙发上,掏出记事本:“能说一说你对照片上那个人了解的情况吗?”
卢笙也隔着茶几坐到了对面:“我对他一无所知。”
“但据说是他绑架了你的女儿。”
“什么叫据说?”卢笙很不满地看着他,“人证物证俱在,犯罪事实清晰,你们警察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请原谅我的口误。”宋简迅速检讨措辞,以免因为主观情绪露出更明显的破绽,“你也是从事法律工作的?”
“大学里学过。”卢笙的脸色稍稍缓和。
“你女儿是被人在当做诱饵的零食里下了迷药,躺在草地上睡着,才会被人抱走的,是这样的吧?”
“是的。”
“有些人说罪犯宋长乐是个弱智,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你觉得他有能力实施这一系列犯罪行为吗?”
“我听有些人说他脑筋不太好,可是医学上并没有出具证明。毕竟人已经死了。”
“是你前夫报的警?”
“是的。”
“但是孩子是你在抚养。”
“是我的错。”卢笙低下头,“我……我太大意了。”
“你能把这个过程再说一遍吗?”
“为什么?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卢笙显然很排斥。
“我们需要在结案后将所有的口供最后确认一次报送给上级单位。”宋简镇定而坚持,“请你体谅我们的难处。”
“好吧。”卢笙低下了头,努力理清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