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面条剩下来的汤汤水水混着眼泪喝进肚子,放下碗之后看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星站在前面,歪着耳朵听着卫生间里放水的声音。“你是打算洗澡吗?”他问。
卢笙想给她一个微笑,但是表情管理失败,忍不住哭出声来。她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等他,等他来救自己。
星去卫生间关了水龙头,回来时说:“其实在水里泡太久了也不好,人会像充气一样鼓胀起来,很难看,放再多玫瑰花瓣也没用。”
他提议去外面吃点好的。
除夕晚上很多饭店关了门,也有一些饭店照常营业,但因为外来务工人员回乡,这座城市空了一半。步行街上灯火辉煌,和寥落的人影形成巨大反差。卢笙再度和死神擦肩而过之后,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幻觉,这个世界可能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她和身边这位星,是最后的幸存者。
星把卢笙带进了一家川味火锅店,点了份特辣锅底。
卢笙毫无食欲,也并没有阻止他点许多菜。她一直没有说话。那些烫菜在通红的油腻的泛着白沫的汤汁里沉浮片刻,便将一张清瘦的脸辣到变形。星频频用纸擦额头的汗,骂了句脏话。
“你明明吃不了这么辣,为什么要逞能?”卢笙问。
“因为我想被辣死。”星像是在和谁赌气。
“你是不是跟你女朋友吵架了?” 卢笙又问。
星没有立刻回答,撂下筷子,喝了一大口冷水,等到口舌上的灼痛感消退大半,才说道:“我知道你跟踪我。”
卢笙有点惊讶,也有些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已经隐藏得很好:“我只是……我只是很着急,你说过你会帮我,可是我对你不太……”
“不太放心?”
“不太了解。”卢笙纠正他的措辞。
“我现在可以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帮你抢回你的女儿。”星举起右手,像发誓一样,“可是你自己要做好准备。等把小枝抢了回来,你要带着她去哪儿?”
“去哪儿?”卢笙讶异道,“为什么要去哪儿,就在家待着不好吗?”
“废话。”星冷笑,“难道倪晟会乖乖地把女儿交还给你?抚养权在他那里,他完全可以走法律程序把小枝要回去,顺带着让你吃吃苦头。如果你要和小枝在一起,就必须带她去一个倪晟找不到的地方,而且一定要快。”
“你是说,要我们躲起来?”
“这是必须的。”星点头说。
“要躲多久?”
“这取决于倪晟。”星说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个最好的时机就快来了。”
他打听到,倪晟已经在德国联系好了工作,正月初四过完三天年,他就会带着慧玲和小枝登上飞机。等到他们上了飞机,卢笙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可最糟糕的情况中往往孕育着最好的机会。“在他们登机之前,如果你能偷偷带着小枝离开,他就必须要做出选择——是出国,还是留下来跟你缠斗。如果你在电话中告诉他你带小枝去了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卢笙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发亮:“他一向理智,一定会先到德国处理工作上的事。”
“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你怎样把小枝从机场带走。这需要一些准备工作。”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卢笙忍不住问。至于星考虑的问题,她并不算太担心,因为她知道星一定会想出办法。
“这算不了什么。”星说,“你把你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就行了。”
卢笙做好了一切准备。
她并不打算准备太多行李,只将所有的证件和银行卡放在了背包里。既然要以最快速度离开这座城市,就必须轻装上阵,说走就走。可是星让她准备一个行李箱,又让她不要往行李箱中塞东西。
星说,倪晟会坐正月初四下午三点半飞往荷兰阿姆斯特丹的那班客机离开。他们应该中午就出发去机场。在此之前,卢笙必须要和小枝见上一面。如果没有这一面,从机场带走小枝就基本上不可能。
卢笙能够感觉得到,这几天星的确是很认真地在帮忙,他几乎什么也没做,就是盯着倪晟的动向,其焦灼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月初三那天下午他在电话中表现得很激动,让她立刻赶往大悦城。因为倪晟大概是忙于出国前的准备工作,让慧玲独自带着小枝在儿童乐园玩耍。
“你千万千万不能冲动,绝对不能让慧玲发现。”星警告她。
儿童乐园里有很多孩子正在游戏,喧闹声几乎令人失聪。小枝一会儿出没在五颜六色的塑料管道中,一会儿又在蹦床上跳来跳去,一会儿又跳进塑料球堆积成的海洋。慧玲就坐在家长休息区看手机,只有在孩子发出尖叫时才会抬头瞄一眼。
卢笙脱鞋走进去的时候,星挡在了她和慧玲之间,向她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
“小枝。”卢笙走到蹦蹦床旁边,朝正在荡秋千的小枝招手。
小枝穿着嫩黄色的连衣裙,原本有些落寞,看到了她,瞬间笑成了一朵雏菊,被乱风吹进了她的怀中。听到那一声熟悉的“妈妈”,卢笙的鼻子立刻就酸痛起来,她努力微笑着问:“好不好玩?”
“好玩。”小枝仰着通红的脸问,“妈妈,这么多天你去哪儿了?爸爸说你走了,不要小枝了,还让我管慧玲阿姨叫妈妈。”
“我没走,我会一直陪着你。”卢笙说道。她不敢拖拉怠慢,立刻告诉女儿,她参加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活动,就是明天在机场做一个很好玩的游戏,这个游戏叫“妈妈和宝宝在哪里”。机场里的小朋友,谁能先找到妈妈,谁就有奖励。她会躲在离小枝最近的卫生间里等小枝,然后把小枝给藏起来,让爸爸和慧玲阿姨一起寻找她们俩。“进卫生间的时候,要自己进来,不要让慧玲阿姨陪着,好不好?”
“好。”小枝眨着眼睛说。
“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说起,要不然就输了,输了的惩罚就是永远都见不到妈妈,知不知道?”
“知道。”小枝有些胆怯,但还是努力笑着回答。
“不要跟他们说我来找过你,我们要让他们大吃一惊,好不好?”
“好。”小枝继续拍着手。
卢笙在小枝的脸上亲了亲,不放心地叮嘱道:“过了明天,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你会和我们一起住吗?你和爸爸和慧玲阿姨还有我?”
卢笙在她的头发上揉了揉,违心地笑着点头,最后抱了抱女儿,依依不舍地出了儿童乐园。
第二十七章
正月初四,风和日丽。在接近机场的途中,不断能看到飞机平缓地向天空爬升,闪着银光的羽翼划破天空的湛蓝,那扶摇直上的噪声让卢笙莫名畏惧,感觉自己是在和某种强大的宿命进行交战。
出发前,她看到了镜子中乔装打扮后的自己,感觉这将是她人生中最疯狂的一天。星替她弄了一副假发,又用海绵在她的腰间围了一圈又一圈。她终于变得又老又丑了。星还是不满意,他调整了卢笙的仪态,让她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现在,星又给她戴上了一顶巨大的遮阳帽。
“成功在向你招手。”星站在机场大门外对她说,“沉住气,别紧张,要相信自己。”
他们提前进入机场出发大厅,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到倪晟一行三人。倪晟一手拖着行李,一手牵着小枝,慧玲背着单肩包紧随其后;小枝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他们一旦过了安检,你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所以能不能抢回你女儿,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刻。”星坐在卢笙的身边,将放在自己身侧的行李箱交给她,行李箱是空的,拖起来毫不费力。卢笙终于知道它的用途,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小枝装在里面,拖离机场。
倪晟在柜台上办理好了乘机手续和行李托运,就带着慧玲和小枝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休息,等待安检口开闸放人。小枝吵着要上厕所,卢笙见她独自走向卫生间,立刻也要跟过去,却被星拽住:“现在还不是时候。”
卢笙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听从星的安排。小枝从厕所里出来后,继续张望了一会儿,注意力被膝盖上的漫画书吸引过去,看得入了神。倪晟和慧玲不知就里,依偎在一起喁喁私语,眉宇间全是奔赴新生活的喜悦。这三个人组成的画面,看得卢笙无比孤苦,她把视线转向相反的方向,却看到水洗般的白玉瓷砖墙面上倒映出一个丑陋的女人。
那是她吗?她恍惚起来。
“就是现在,”星拽了她的胳膊。她看到安检口已经开放,倪晟站了起来,慧玲也站了起来。
“去卫生间。”星推了卢笙一把。
卢笙拖着行李箱走向了卫生间的方向,经过离小枝不远的地方时,果然听到小枝说道:“我要尿尿。”
“让慧玲阿姨陪你去。”倪晟说,“动作快点,我们就要出发了。”
“不行,我要自己去。”
“让慧玲……”倪晟还在坚持。
“我就要自己去。”小枝叫起来。
“好了好了,小枝长大了,知道害羞了。”慧玲笑着说。
他们只好站在原地目送小枝,对那个佝偻着腰身走进卫生间的笨拙女人没有丝毫怀疑。
卢笙把行李箱拖到没有人使用的抽水马桶旁边,等着小枝进来,努力抑制住激动和紧张,侧出半个身子喊进来后来东张西望的小枝。
“妈妈。”小枝认出那张摘掉墨镜和太阳帽后的脸,兴奋地叫起来。卢笙赶紧“嘘”了一声,让她到门里面来。
“你看,这个行李箱好不好,只要你躲进去,谁也不会发现。”
“可是,爸爸找不到我,会很着急的。”
“我们不过就是逗逗他,跟他开开玩笑。”卢笙拉开了行李箱的拉链,“你想想,等箱子打开,你跳出来吓他一跳,该多有趣。”
小枝问:“妈妈,我们会一起去德国吗?”
“会的,当然会。”她几乎是要把小枝往箱子里推了。
小枝听到了她的保证,才放了心,整个人蜷缩进去,对卢笙说:“不要像上次那样,把我弄丢了哦。”
卢笙怔了一怔,看着小枝稚嫩的小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她还是那么乖,那么信任她,明明很害怕,却还是为了迎合自己的妈妈做不喜欢的事。
可是,她又要再一次欺骗她了,卢笙的心疼起来,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欺骗,从此以后,她要倾尽所有,让小枝快乐地生活在阳光下。
上帝此刻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她不能错过这得来不易的好机会。她迅速拖着箱子,出了卫生间,朝机场大厅正门走去,等候在那里的星已经露
出了笑容,他在向她挥手,示意她走快一点。已经被她丢在身后却懵然不知的倪晟和慧玲正拥抱在一起,仿佛也在庆贺最后的胜利。
可就在这一刹那,一个问题钻进了她的脑袋:这个结局,对于小枝来说,到底是胜利,还是失败?
她想跑得快一点,好把这个问题从脑子里甩出去,可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不仅钻进了她的脑子,还缠住了她的脚。
毕竟,走出去,就不能回头了。她不能,小枝就更不能。
没有人注意到在偌大的机场大厅里,一个像水珠一般完美融入人海的女人是如何停下来的。她就站在那里,像一条孤零零的鱼和逆流做着艰难的抗争。
她转了个身,朝倪晟和慧玲走去。当倪晟终于发现这个陌生的女人是奔着自己而来时,不禁和慧玲面面相觑,等到她终于走到近处,太阳帽底下的那张脸呈现出熟悉的轮廓,他才悚然失色。
卢笙轻轻拉动旅行箱的拉链,柔声说道:“出来吧。”
那一瞬间,倪晟似乎明白了一切。小枝嫣然的笑靥不允许他把悸动、后怕、愤怒、庆幸等诸多复杂情绪表现出来,他只能以僵硬的笑容,迎接女儿的回归。
卢笙把女儿从箱子里抱出来放在地上,含着泪微笑:“游戏结束了,我要走了。”
“你说过跟我在一起的。”小枝拽着她的袖口,却又怯生生地不敢强求。
“我会去找你的。”卢笙擦拭着眼角,抚摸着女儿的头顶,“你要快快乐乐地长大,好好学习,要独立,要坚强,要靠自己,懂吗?”
小枝不懂,但还是点点头。
卢笙站直了身子,对倪晟说。“你欠我的,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祝你好运。”倪晟慌不迭地把孩子抱过来,示意慧玲拎起座位上的背包,两个人朝安检口快速逃去,只要过了安检,离开卢笙有能力到达的区域,他们就安全了。
看着小枝挥动着小手终于消失在安检口彼端的通道口,卢笙忽然觉得所有的气力都被抽走,两条腿战栗到无法支撑,只好坐下来大口喘气。在朦胧的泪光中,她朝大门看过去,星已经踪迹全无。他也等了这么久,终
于等到了一个最好的时机,可所有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他一定很失望,很生气。
她在这世上,就只能让关心她的人失望吗?
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遥远的家,自从跟倪晟离了婚,她就借口孩子小出行不便,好几年没有回过家了。事实上,她刚才跟小枝说的“要独立,要坚强,要靠自己”,也是她高中毕业出发去上大学时父母对她的叮嘱。他们一直把她当成男孩抚养,目的就是不让她在外面被人欺负。他们还说,女人永远都不要成为男人的附庸。
只可惜女人很容易就被爱情冲昏脑袋,为了所谓家庭自废武功。记得当初决定辞去工作当专职太太,父母还因为极力反对而跟她闹得很不愉快。她曾经一度以为,父母对她的要求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虚荣。现在想来,这想法有多么荒谬。
“妈,我离婚了,孩子给倪晟带走了。”
“带到哪儿了?”
“德国。”
“嗯,那你回来吧。”
虽然只是寥寥几句话,她的心却安稳下来。这种感觉和她高中时参加数学竞赛铩羽归来有点像,大概婚姻往小处说,也不过就是人生的一次考试吧。
她决定明天就回远方的家。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恢复了气力,缓缓站起来,拖着空行李箱,离开机场。一架飞机正好升上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小枝乘坐的那架。总之,在天上,在海上,不同的旅程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有人从海上来,有人往山上去,有人生,有人死。不过都是走马观花地来一遭,爱一场,醒悟一回,然后继续走。
卢笙看着那架飞机消失于天际,百感交集,只想大醉一场。可是这座城市里已经没有值得她惦念的人,如果非要找出一个,那位星先生勉强算得上。她很想跟他说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