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不要冲动?”星抓住了她的胳膊,“早知道你是这样的猪队友,我就不该喊你过来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看书,喝咖啡,等。”星淡淡笑道,“当然你也可以静下心组织几个问题来问我。”
卢笙当然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只是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
星说,他见过慧玲的照片,就在医院墙上的员工介绍栏中,只不过未曾见过她的全貌,难以保证百分百认出她来,所以需要卢笙坐在这里,帮
他确认。他还向慧玲的同事打听到她的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然后在这家书店找了份工作。因为这家书店有一扇窗正对着慧玲回家的必经之路。
“你要她的号码没用,她跟倪晟一样,手机永远打不通。”卢笙说道。
“那大概是因为她把你拉入黑名单了。”星讥笑道。
接下来他说了一件令卢笙匪夷所思的事,在摸清楚卢笙的家庭地址之后,他剪断了她家的电话线。因为是老旧的小区,电话线都暴露在户外,因此做这件事并没有难度,略有难度的是,该怎样在她家中安装他从网上买来的手机信号屏蔽仪。他冒充液化气公司的员工以检查管道的名义进入她家厨房,把屏蔽仪放进卫生间抽水马桶的储水箱里。
“然后,我在晚上十一点用电脑软件给慧玲发了条短信。我说她父母出事了。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打电话?”
“如果打不通呢?”
卢笙似懂非懂,还是星进一步解释,才算完全明白过来——如果家里的固定电话和父母的手机都无法打通,那么慧玲一定就会托朋友打听,但因为时间太晚,她的朋友很可能会答应翌日早晨才帮她前去照看,或者她根本就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所以那个夜晚势必会非常难熬,她唯一能做的,可能就是立刻在网上订购回程的车票或者飞机票。
卢笙无语地凝视着咖啡的表面,心里面乱七八糟。
星忽然说:“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卢笙不相信。
星问:“你是不是也在想家?”
“你怎么知道?”卢笙吓了一大跳,因为有那么几秒钟,她确实在计算自己有多久没有回家看看父母了。
“人之常情而已。”星一边留神窗外,一边说,“人的思维和行动是有规律的,总是环环相扣,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如果你掌握了这种规律,其实就能控制很多事情,比方说人的情绪。”
见卢笙若有所思,星继续说:“据说现在很多国家都在大力发展人工智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本身其实就是人工智能,会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写在人身体里的程序所决定的,人自己也控制不了。”为了说
明这一点,星举了个例子。很多人在宿醉后的清晨痛心疾首,发毒誓再也不喝一滴酒,但是这种坚决的态度在中午就会发生松动,到了晚上五点左右就会完全崩解,然而到第二天又是一个循环。这就是规律,是写在每个酒鬼身体里的一道设定。每一种感觉,每一条想法,都会在对应的时间点显现,就像定好的闹钟。
“关键是,要如何找到能够引爆人行动的那根导火索,只要找到了,就能控制人的行动,甚至是生死。”星说道。
卢笙笑了,这位星先生以为自己是谁?死神?冥王?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难以理解?”星问道,“难道你没有发现,你的生死现在就掌握在我手上?见了慧玲之后,你是不是有了点希望,没那么想死了?”
“我……”卢笙刚想争辩,星又指着窗外说:“她来了。”
慧玲再度出现在两人视线里,这回是从原路正面返回,大概是因为看到了毫发无损的父母,神色颇为轻松,脚步也很轻快。
星站起来,把搭在椅背上的夹克衫套在身上:“我知道你现在很想跟我一起去跟踪她,可两个人的目标实在太大,如果让他们发现,所有的等待都会前功尽弃。你行动又慢,又没耐心,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那我是在这儿等,还是回家等?”
“就在这儿等。我猜他们一定是刚回来,估计是先找了个宾馆落脚,应该就在这附近。”
她只好把自己摁在沙发上,看着他下楼,看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跟在慧玲后面远去。
果然,不到一刻钟他就去而复返了。他说慧玲进了步行街入口对面的快捷酒店,倪晟和小枝一定就在里面的某间客房里。
“如果你想把你女儿抢回来,千万要听我的,不要冲动。”星坐下来继续看书,对她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万一他们又离开了怎么办?”卢笙担心起来。
“相信我,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等我的消息,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你女儿。”
卢笙只能点点头。
星虽说住在卢笙的楼上,两人之间只隔了层天花板,但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个礼拜难觅踪迹。
是一个漫长等待中无比煎熬的黄昏,卢笙的手机响了,星的声音很急促地传过来:“来大悦城,速度。”
她立刻就像被鞭子抽在脊梁上,冲出门打车往大悦城赶。
星就站在商场门口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见到她来什么也没说,反身就往里走。她紧随其后进了电梯,才听到他说了第一句话:“待会儿一定不要冲动。”
她轻轻说了声好,身体却微微颤抖起来。
七楼的儿童游戏乐园里,有圣诞老人在派送礼品,音响里播放着热闹的圣诞歌曲,制造出欢快的节日气氛。卢笙这才醒悟,今天是圣诞节,是小枝生命中的第一个圣诞节,却不是和她一起共度。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带小枝过过圣诞节,小枝大概也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个节日。
她的心倏然像刀剜似的疼,眼泪瞬间就充溢了出来。
“她到底在哪儿?”
“刚才还在这里。”星领着她在整个楼层走了一遭,皱着眉头说,“他们一定是去楼上吃饭了。”
楼上的各色餐厅门前等满了拿号等餐的顾客,星挡在她的身前,将帽檐往下拉了拉,沿着玻璃墙巡视,终于在必胜客发现了要找的人。在最里面的餐桌旁,小枝正坐在倪晟的腿上吃披萨,而倪晟正在和慧玲有说有笑。
卢笙立刻就要冲进门里,却被星一把拽住:“你干什么?”
“我要我的女儿,我要带她走。”卢笙用一只手去解救被他箍住的另一只手,“他说过的,过两个月就把女儿还给我。”
“你以为现在进去,他能把女儿还给你?”星面无表情,“他一开始就在骗你,只有你这样的傻瓜才会相信。”
“你说得对,我是傻,所以我要带小枝走,走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没有欺骗我的机会。”
“法院都已经把你女儿判给他,闹到不可开交,最后吃亏的只能是你。我带你来,是想让你宽心,时机还没到,你还得等。”
“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他良心发现,自己把女儿还给我?”
星松开手:“好吧,那你去啊,让小枝看到你声嘶力竭气急败坏的样子,反正你也早就形象扫地了,你去耍泼放赖,去抓破你前夫的脸,然后呢?”
卢笙仿佛看到他描绘的那一幕,仿佛看到小枝惊恐的眼睛。她靠着墙蒙住自己的脸,在星肩膀的掩护下啜泣了一会儿。等到终于能控制住哽咽,她才隔着透明玻璃又往里面看去。
小枝站在那里,似乎又长高了不少。
“我们走吧。”星说。
她低着头,跟他离开商场。
星把她送到了某个十字路口,对她说自己还有一些事要做,不能陪她一起回去。再度孑然一身的卢笙泪眼婆娑,看着星的背影消失在灯火弥漫的街头,不禁对这个神秘的男人增添了几分期许。
他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要帮她?
卢笙痛苦的心里长出一些希望,就像啼血的夜莺看到了黎明熹微的光亮,随之而来的,是她以为已经死掉的好奇心。剩下的日子变得更加难熬,星在展示了神秘的力量之后,又离奇消失了。她去六楼敲他的门,可他从来都不在家,她也试过在楼下等他,等到将近深夜也没有一次见到他的人影。希望和好奇是两股交相搅动的暗流,让时间处在一种令人濒临疯狂的滞涩之中。
两个礼拜后一个下雨的晚上,卢笙觉得自己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于是打着伞去鸢尾书店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找到了星。
星站在店门口的彩色篷檐下跟她说,他在上班,最多只能聊五分钟。
“后面我们该怎么做?”她问。
“等待。”星说。
“可是我现在实在是一团糟,我不知道……”她词不达意又语无伦次,不知道怎样将乱糟糟的情绪和想法表达出来,星的冷漠又让她窝火,“你说过你会帮我的。”
“我说过我会帮你,可是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总是围着你转对不对?”星的脾气很不好,脸色黑沉沉的。
“如果你不想帮我了,就早点说,不要给我毫无意义的希望。”卢笙侧过脸隐忍地不看他,“我认识你快要一个月了,你不知道这一个月我每天都度日如年……”
“我说过,要等最好的时机。”星打断了她的悲戚,“你需要等待,需要耐心。”
卢笙承认自己欠缺耐心,所以她乞求星告诉她,告诉她一个明确的答案,那个最好的时机,到底是怎样的时机。
“这我也说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不仅仅是你,我也是如此。所以我没办法回答你。”说完了这句话,星就回到了书店里。
卢笙凄凉地退到暗处,在一台绿色的变压器箱后面持续凝望,书店里的顾客不算太多,有些是来躲雨的。星穿着墨绿色和黑色相间的工作服,看起来格外清新而儒雅。他站在书架前面,正在和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攀谈,说得那女孩频频点头,却不太敢抬头看他的眼睛,那种羞涩也同样发生在其他女读者身上。他无一例外地推荐了令她们心仪的书籍,并将她们导向了收银台。
卢笙不得不承认,星有一种魔力。他如果想讨人欢心,仿佛也不见得有多困难。可是他想招人厌,自然也能让人恨不得生啖其肉。最招恨的是他的目光永远都是冷漠的,而且越看越冷漠,就连他的好心都有种逼人的寒气。
卢笙忽然想知道,下班之后,星会去哪里。
九点半书店打烊,店员陆续离开,星最后一个出来,给门上了锁,没有打伞,只是戴上一顶鸭舌帽,走进马路对面的一家面馆,点了一碗鸡汤面。
吃完面条,他顺着马路牙子往前走。人行道和车道交界处砌了一排红砖,稍稍高于地面,他就走在这排红砖上,张开胳膊保持平衡,看起来有点像放了学不想回家而磨磨蹭蹭的小学生。走到红砖的尽头时他又往回走,走了几个折返后才意兴索然,把手插进口袋离开。
卢笙在伞的掩护下,自始至终都远远地跟在他身后观察,这一观察,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快要到达一个名叫春籁巷的地方,星的脚步慢慢放缓。巷口孤零零地撑着一把红伞,撑伞的人上半身被遮住,裹在紧身牛仔裤里的腿很修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星的出现,伞下的女人转身往巷子里面走去,星的背影也往巷子里面移动,两人之间并没有接触。
卢笙并没有继续跟下去,因为春籁巷里有很多文身馆和小旅店,是治安突击检查的重点区域。那里上个星期才发生过一起强奸案。
但她还是偷偷往巷子里瞅了一眼。
她看到,巷子深处,刚刚还一前一后毫无交流的两个人正拥抱在一起无声热吻,那把红伞支撑了一小会儿便被忘情的手丢在旁边。
原来星是有女朋友的,难怪他租了房子却很少去住,可是春籁巷环境这么糟糕,他们为什么不搬到星租的房子里去?而且,星明明可以早点去,为什么还要故意在马路上磨蹭那么久?卢笙百思不得其解。
没有想到的是,星仿佛是被那个幽深的小巷吞噬了一般。卢笙去鸢尾书店找过他很多次,却没有一次看到过他,最后一次进了书店问起店员,才知道在跟踪他的那个夜晚,星已经提出了辞职。
其实也很好理解,毕竟三个礼拜后就是春节。所有的人都要忙着回家,忙着团聚,除了她。星的食言,不过是卢笙遭受重大的背叛之后,又一次小小的背叛,就像毁灭性地震后又发生了一次低级别的余震,反正该摧毁的都已经被摧毁了。然而失而复得的希望落空后的孤独,比长夜更空,事实证明,星根本就不在意她的生死,只要离得足够远,她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这一次的心境跟上一次不同,为了报复倪晟,她曾经渴望惨烈地死去,但是现在,她只想把自己轻轻抹去,就像抹去一片雪花。
第二十六章
农历年最后一天,也就是年三十下午,在网上订购的浴盆很及时地送到了家,店家还送了一大包玫瑰花瓣,送货员夸她会享受生活。
卢笙去了趟超市。在“恭喜发财”的歌声中,买了一些吃的,顺手在付款处拿了一把男士手动剃须刀。她混迹在购买年货的人群中间,并不显得异常,只有在轮到她付钱结账时,店员笑盈盈地祝她新年快乐,她因为
挤不出一丝笑容,才获得了前后左右的一些关注。
一回到家,她关上了门,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反锁。她不希望给破门而入的人造成太大的麻烦,即便那时她已经死了。
她觉得自己早就该死了。
去年的除夕,她就有点想死,准确地说,是觉得活着没意思。因为开麻将馆的人也要过年,她无处可去,就带着小枝在楼下走了走,看小区里的孩子放烟花。小枝很开心,捡地上烧过的烟花壳玩。卢笙呵斥了她,因为她弄脏了刚刚换上的干净衣服。小枝哭了一下,但回家后很快就被春晚上的歌舞节目转移了注意力。卢笙就躺在她的脚边,一声不吭,她想,如果自己现在死了,小枝应该会很害怕,很伤心,所以她忍住了。
今天晚上小枝应该会有一朵只属于她自己的烟花吧!她将在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陪伴下度过除夕,她会叫那个女人妈妈吗?在那种新奇热烈的气氛中,她大概不会想起去年躺在她脚边默默流泪的女人吧。
卢笙试着用剃须刀片不费力地轻轻一抹,血珠就像小珊瑚珠一样从手指上渗透了出来。
水温要适中,要和体温接近,这样鲜血流淌出来应该不会有太大感觉。她决定把那些玫瑰花瓣都撒进去,这样能使她好看一点。天知道她曾经多么爱美,天知道倪晟曾经对她有多着迷。她只是不够温柔,没有慧玲温柔,可是男人怎么可以热爱美的时候就要得到美,喜欢温柔的时候就要得到温柔?
卢笙不愿意再往下想,再想就又得生气了。她决定平静地死去。
在给浴盆放水的同时,她下了点面条,剃须刀片就在浴盆旁边,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吃完面条她就要躺进去,在手腕上轻轻一划,然后就好了。只是五楼的水压总是不足,水流缓慢,那浴盆又未免太大了一些。所以她决定边吃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