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忙脚乱中,他把厨房溅得满地是水,并且摔碎了两个碗。安晴冲下来收拾一塌糊涂的残局,生气地质问他:“不是让你别碰了吗,为什么还
是要添乱?”她的眼睛有点红,有点肿,像是哭过。
宋长乐只好丢下满屋子的狼藉,羞愧地躲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又把事情搞砸了,生气的安晴还会陪她去木石餐厅吃西冷牛扒吗?
第二天早晨,他的门被敲响,安晴的声音在门外喊他起床:“长乐,你要起来锻炼了。”
他的脑袋有点晕,因为睡得很差,总是梦到爸爸,爸爸似乎很不喜欢安晴,让他把她从家里赶出去。他不断哀求,感觉像是哀求了一夜,现在只想再睡一会儿。
“赶紧起床,要不然我晚上不跟你去吃西餐了。”
他从床上蹦起来的时候,脑袋险些撞到了天花板。穿好衣服,刷牙洗脸,来到二楼阳台上,对着还没从倾斜的阳光下苏醒过来的清水町伸了个懒腰。太阳像咸鸭蛋黄贴在天边,油汪汪的一团。爸爸说过,每一天都是这样,太阳落下,然后升起。
几次深呼吸之后,他慢慢转动起了右臂,再慢慢转动起了左臂,当做热身。爸爸说,一定要热身,否则会受伤。
蜂鸟的翅膀一开始是慢慢扇动的,螺旋桨也是。他朝着太阳闭上眼睛,在越来越亮的火红视野中,双臂越来越快,终于达到极限。他踮起脚尖,感觉下一秒就能摆脱地面的束缚。
但是疲惫感很快就来,爸爸说过,“飞天神功”比吹口哨困难得多,所以得有耐心。
令他焦灼的是白昼太长,度日如年大概就是这样。太阳在天空画了一条漫长的弧线,终于在他在窗前变成化石之前抵达了另一端的天边。
他躲进房间,对着镜子穿上爸爸的西装和皮鞋,尽管那皮鞋相对于他43码的脚显得过于促狭而坚硬,但是他愿意为了安晴去忍受这类似于美人鱼割去双脚的痛楚。
“安晴,我们出发啦。”他在客厅里羞涩地喊。
安晴从房间里出来,也化了点淡妆,她本来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子,这一来就更美了。怎么说呢?像天使,像仙女,像雅典娜转世投胎的纱织。
木石西餐厅就在人民广场的北边,在一家服装店的楼上,一到晚上,彩色玻璃灯管就发出醒目的光。
宋长乐几年前和爸爸来的时候就坐在靠窗的那个位子上,能看到人民广场的全景。幸运的是,那个座位今天也还是空着的。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过来,叫他点餐。他用手绢擦着嘴角控制不住的口水,对安晴说:“你点……你点啊。”
他紧张得要命,老是想撒尿。
安晴很仔细地看了看,问服务生:“你们的情侣套餐今天有活动?”
“是的,打八折。”
“好的,就来一份情侣套餐吧。”
“情侣”这个词在宋长乐脑子里炸出一朵绚烂的礼花,一朵接着一朵,那种源源不断的快乐是从未体验过的,让他几乎尿失禁。他忍不住瑟瑟发抖,终于引起了安晴的注意。她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头:“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没……想上厕所。”他不好意思地说。
“去吧。”安晴有点无奈。
他冲进了厕所,滴滴答答尿起来,明明挤不出来一点,为什么还总是忍不住?这已经是他十分钟之内第三次上厕所了,感觉身体里那个水龙头始终扭不紧似的。这一次他要尿干净,于是放松了身体,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厕所里只有两个小便池,第三个人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另外一个,离开的那个似乎瞥了他一眼,骂了一句:“傻×。”
他险些哭了,滴出来的尿液滴在了裤子上,用卫生纸使劲擦还是留下了一些印迹。
门外有个声音在问走出厕所的人:“先生,有没有看见一个穿西装的胖胖的男士。”
“在里面呢,估计是撒尿撒睡着了。”
“长乐,长乐。”安晴在门外喊。
“来啦。”他只好走出去。
“把手洗一下。”安晴似乎没发现异样,对他说,自己往座位上走去,等到宋长乐洗完手过来坐下又说,“长乐,我要走了。”
“是我不好。”宋长乐立刻道歉,“我……太紧张了,能不能再坐一坐?”
“我的意思是,我要去接我女儿过来了。”
“好啊,你赶紧把她接过来。”宋长乐高兴起来,“什么时候?”
“很快。”安晴的眼睛有点泛红,“长乐,你要勇敢一点。”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为什么要叫他勇敢?是嫌他太胆小了吗?他愣愣地说:“我很勇敢的,除了老鼠,我什么都不怕。”
“你应该无所畏惧。”安晴继续说,“你要知道,恐惧只是你内心的一种感觉,你要战胜它。”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们来吃牛排呀,好好吃。”
可惜,安晴好像没什么食欲,牛排也不像记忆中的那样好吃了。宋长乐感觉吹破了牛皮,惴惴不安又食不知味地吃掉了牛排,听到安晴问“要不要到广场上逛一逛”立刻就雀跃起来:“好呀。”
广场比白天热闹了些,夜市上摆了很多各式各样的摊位,专卖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蹦蹦跳跳,闪闪烁烁,都是宋长乐喜欢的东西。他买了一本《海贼王》的明信片,和一大一小两个蝴蝶发卡,上面缀满五颜六色的宝石,亮晶晶的很漂亮,大的送给安晴,小的送给她女儿。
“回家吧。”安晴说。
宋长乐有些舍不得,却还是同意了。
广场四周种了一些樟树,由于没有经过修剪,大多长得枝繁叶盛,华盖如伞。经过一棵樟树的时候,安晴的脚步迟缓下来,问宋长乐:“那是什么?”
顺着她的手,宋长乐看到树下挂着一个黑色的四方形物体,有点像变魔术的道具。走近一看,果真是一个盖着黑色绒布的木箱子。黑箱的旁边挂着一块纸牌,宋长乐认得上面的字:“投币一元,可知未来。”
“这个怎么玩的?”他说。在那个箱子的表面摸索了一下,找到投币的卡槽,塞了一元硬币进去,只听咔嚓一声,箱子的底部开出一个圆形洞口,透出不断变换的光,从黄变成蓝,再变成红色,像极了有些年代的电影中时光隧道的入口,有些魔幻的感觉。
“是要把头伸进去吗?”他蹲下来看了看那个洞,又看了看安晴。
安晴也在看他,她的脸背着路灯,五官和表情都隐没在黑暗中:“长乐,不要玩了,我们走吧。”
“可是,我还真的有点想知道未来呢。”
“你想知道什么呢?”安晴烦躁起来,“你不走我走了。”
“我就看一眼,就一眼好不好?”宋长乐说。以前他对未来没兴趣,只想遵照爸爸的叮嘱安度当下每一天,可是现在他真的好想知道他的未来里有没有安晴。
安晴就在眼前,喊了他一声:“长乐。”
“怎么啦?”他的脑袋伸进去一半,又缩回来问她。
“没……没什么。”
“马上就好。”他终于把头全部伸了进去。
就算是他这样的傻子,也能看出来这就是个骗人的把戏,不过就是几盏蒙着彩色塑料纸的灯泡,简直拙劣到了极点。他失望了,打算离开,可是脖子那里又是“咔嚓”一声,被死死地卡住,整个脑袋都嵌在箱子里,进退不得。
“搞什么,我要出去。”他喊道。
箱子四周有一层棉布,吸收了他的叫声。他只好自己动手,试图把脖子那里的桎梏给掰开,可是箱子的坚固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任他如何拼力挣扎,也无法撼动卡住他脖子的两块铁板。更麻烦的是,那些灯也熄灭了。
“安晴安晴,帮帮我。”他用手敲着木箱,大口呼吸,那些氧气消耗得很快,没一会就令他头晕脑涨。这个时候,头顶上透进来一束光,新鲜的空气输入进来,令他喘了口气,可还来不及高兴,那洞口里忽然掉进来什么东西,落在他的面前。
灯光又闪烁起来。
那是一只老鼠。
他立刻条件反射地呕吐,从嘴里喷泻,喷在老鼠的身上。老鼠吱吱了两声,甘之如饴吃起残渣,并向他的嘴移动过来。它不断变化颜色,一会儿变成红老鼠,一会儿变成蓝老鼠,一会儿变成黄老鼠,一会儿又在灯光的隐灭下消失,但是他能感觉到它的尾梢划过他的脸。
他再次失控,括约肌肛肠肌统统失控。
“欢迎参加真心话大冒险游戏。”一个声音从上方的洞中传进来,“游戏规则如下:只要你回答出问题的正确答案,箱子就会自动开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玩了,我认输。”宋长乐大喊大叫,那只老鼠也上下跳窜。
“请说出你心里最深的秘密。”
“我没有,我没有。”
“回答错误,你还有两次机会。”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回答错误,你还有一次机会。如果再次回答错误,惩罚将翻倍,我们将再放入一只老鼠,直到你回答出正确答案为止。”
“我……我……”
“倒数开始,3,2……”
宋长乐大喊了一声不要,然后不顾一切地投降。
“长乐长乐,腹中空空,米福米福,金石其中。”
爸爸说过,永远不要说起这四句咒语,否则一定会有灾祸发生;也永远不能忘记这四句咒语,否则找不到去往天堂的路。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大声念出来,只能在每晚睡前默念三遍,像虔诚的祷祝。
灯光猝然暗灭,世界瞬间坠入一片黑暗中。又是“咔嚓”一声轻响,紧紧卡住他脖子的机簧应声而动。他往下坠落,脱离了那个诡异可怖的世界,瘫软在树底下。海风吹过来,行人在四方悠闲走动,空气中有海水的咸涩和合欢树花淡淡的清香。
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十二章
安晴走了。
屋子里和她有关的一切都不见了。宋长乐站在她的房间里,只能闻到自己身上裤裆里散发出来的臭味。他立刻羞惭地逃下了楼,冲进卫生间,脱光了衣服,使劲地搓洗了一把。
他试图清洗裤子,却再次把污秽溅到身上,只好重新洗澡,循环往复了好几次,情况越来越糟。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擦干了身子,把脏衣服统统丢进了外面的垃圾桶。衣柜里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排列,弥留着阳光的干燥和安晴手指上萦绕的香味。
没关系的。他心虚地安慰着自己,强迫自己忘掉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他说出了那句咒语,也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天空没有电闪雷鸣,妖魔鬼怪也没有出现。唯一的区别就是安晴不见了,但是她一定会回来的。
他决定去熊屋,挑选一只温暖的熊宝宝来陪自己过夜。当他推门进去打开灯后,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门扇动的气流搅动起地上的棉絮,屋子里像是下了一场雪,那只最大的名叫“米福”的熊猫布偶,变成干瘪而丑陋的皮囊,扭曲在角落里,用恐怖的目光盯着他。
他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窗,拉上窗帘,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汗珠从他的脸上背上腋下流出,被子里变成了瘴气充溢的泥淖深潭,潜伏着无数吸血的水蛭毒蛇。
朦胧中,他看到了闪光的背影,怎么追也追不上,终于看着他熄灭在无尽的黑暗中。他喊着爸爸,也喊着安晴。他使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不该把头伸进那个箱子;对不起,他不该说出那句咒语。
在沉重的梦境中醒过来,他不断地流着鼻涕,眼睛也疼痛难忍。一照镜子,发现整张脸都浮肿起来。他穿起衣服,去阳台上练功,可是他浑身酸痛,连平时的一半状态也没有。
那种身轻如燕的感觉消失了,前功尽弃了。他忍着痛使劲转动胳膊,像是跟谁赌气。
因为眼冒金星,感觉好像要晕过去,他才停了下来,回到屋子里继续睡觉。除了睡觉,他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爸爸以前在他发脾气的时候总是哄他说,睡一觉,就好了。
他睡了一觉又一觉,并不感觉到饿,只是觉得浑身绵软乏力。他不记得安晴离开了多久,也记不得上次撕日历是什么时候,时间变成了一条直线,没有起伏,不知通向何处。
他想打电话给梅姨,每每拿起电话机又放下。他是有自尊的,既然叫她走,怎么可以又求她回来?梅姨毒死了他的“阿欢”,还想赶走安晴,这些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安晴也许明天就会回来,带着她的宝贝女儿。
她们看到他这个样子,一定会很失望吧。
再撑一撑,就好了。他对自己说。
他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喝干了冰箱里的饮料,就只好上街买着吃,过了一段时间,他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就只好去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上取钱。
爸爸教过他怎么取钱,教了很多很多遍,怎样按密码,怎样输入金额,他早就能熟练操作。然而这一次,卡插进了卡槽后又被吐了出来,他又插了一遍,那张卡就消失了。
他使劲拍打自动取款机,拳打脚踢。大厅里穿着制服的经理过来制止他,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保安也过来了,想要把他驱赶出去。他在地上打滚,拍着屁股跺着脚,口齿不清地骂他们,骂他们偷走了他的钱。他涕泗横流地抱着自动取款机,直到警察来了,说要把他抓起来。他害怕了,这才松了手。可是那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傻子,批评教育都没用。警察也不愿意在傻子身上浪费时间,把他赶出了那条街后,就没再为难他。
他饿得头脑发晕,看到有人把吃剩下来的半碗海蛎煎丢进了垃圾桶,没忍住就捡了起来吃掉。
身上沾了垃圾桶的味道,就没人愿意再请他去发广告单。他失业了。垃圾桶成了他果腹的唯一来源。
吃饱了肚子,他就回家睡觉。锻炼彻底废止,每天起床时都头晕脑涨,视线模糊,难以忍受的口渴让他抱着自来水水龙头猛喝一通,他不知道这是糖尿病加剧引发的视网膜病变,只能坐在像猪窝一样的客厅里大声哭泣,边哭边扇自己耳光,骂自己没用。
爸爸不是没有给他准备后路,可是,也许再坚持一天,安晴就会回来;也许下一秒,安晴就会回来。
安晴真的回来了。
那是深夜,宋长乐被开门声惊醒,摸索着下了床,推开房门后,在一大片模糊的轮廓之中看到了抱着孩子站在客厅里的安晴。
安晴把伏在她肩膀上沉沉睡去的小女孩送进楼上的房间,下来对他说,她得立刻离开。
“为什么?”他带着哭腔,想要把她留下来。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
他以为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现在,他不知道她的再度离开意味着什么。
“傻瓜,别担心。”安晴的表情像一个混乱不堪的梦,“我以前的丈夫,也就是孩子的父亲,一直想把孩子抢回去,他在监视我,想找机会下手,我不能不提防,只能半夜三更偷偷出来,先把她送到这里来。我已经联系上了医院,预约了明天九点在儿童医院给我女儿做检查,可是我带着女儿,行动不便,一定会被那个人发现。长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