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安晴要他明天上午打一辆出租车,带着孩子去市立儿童医院,坐电梯一直上到最顶层的平台,她一旦摆脱了前夫的监视,就立刻上去跟他会合。
“我女儿很乖的,如果明早起床哭闹,你就哄哄她,说带她去找妈妈。”安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百块钱塞到他手上,临走时红了眼睛。“对不起。”她说。
安晴有两条影子,被清水町并排的路灯轮番拉长又缩短。宋长乐目送她和她的影子离开,然后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推开安晴房间的门,看到床头灯光下的小女孩身上盖着毛毯睡得很沉。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轻轻关上了门,躺在了门外的过道上。
明天就好了。明天晚上,他和安晴还有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就能美美地吃一顿,他要重新做人,做个有用的人。
翌日早晨,一阵哭声惊醒了他,他开门进去,看到小女孩已经坐了起来。他立刻进去安慰:“别害怕啦,我马上带你去见你妈妈。”
小女孩见到怪模怪样的他,哭得更大声了。宋长乐跑到楼下,抱上来一大箱子玩具,放在她的脚下,包括上了发条就能翩翩起舞的灰姑娘,还有嘟嘟叫的小火车。等到小姑娘终于停止了哭泣,研究起一个音乐盒,宋长乐身上已经被汗浸湿,只觉得头痛欲裂,鼻孔堵塞,他想睡觉,可是天亮了,该出发了。
“我们去找妈妈。”他说。
小女孩的头发乱七八糟,出了门就吵着要吃东西。宋长乐用安晴给他的一百元买了千层饼和豆浆,两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极其香甜地吃完了
早餐。宋长乐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抱着女孩坐上去,对司机说:“去……儿童医院。”
“这小姑娘是你什么人?”司机回过头狐疑地看着他。
“是……”宋长乐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道,“我不告诉你。”
终于来到儿童医院的楼下,他付了车钱,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却又不敢疏忽大意,把小女孩抱在怀里,让她的脸贴近自己的肩膀,以免露出正面让暗中窥伺的人看见。人太多了,仿佛都心怀不轨,要从他手上抢走小女孩一般。
他决不允许,把小女孩抱得更紧,走进电梯。
电梯最高只能抵达15层,要想上到顶楼平台,需要从15楼步行上去。
顶层平台上除了纵横排布的管道和一个巨大的看不到顶的水箱,就只剩下呜咽的风。这里直对阳光,没有一点屏障,管道上包裹着的银白色涂层将阳光无限反射,刺得宋长乐的眼睛又疼又酸。
他没看见安晴。
他安抚着怀里的小女孩,捏捏她的小嘴。这个小女孩虽然有点脏兮兮的,可还是很可爱,就像个洋娃娃一样。如果能陪她一起玩,一起看动画片,一起长大,那该有多美好。
他坐在了管道上,剥开一颗糖,放进坐在身边的小女孩嘴里。小女孩总是一副随时要哭的模样,眼睛里噙着泪水。宋长乐只好扮丑来安慰她,他学唐老鸭走八字步,弯腰把脑袋夹到两腿之前,朝小女孩呱呱呱地叫。
眼睛总算舒服些了,可以看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原来这座城市有这么大,远处的楼群和更远处的海,看起来美丽而陌生。幸运的是,这一片广博的世界中,有一个地方是属于他的,不管遇到了怎样的羞辱,他还是可以躲进那个地方,像乌龟缩回壳里。
在等待的过程中,猎猎的风里传来警车的鸣笛。宋长乐从小就很害怕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意味着坏事情的发生。小女孩也有些害怕,抱住了他的腿,他把女孩又抱起来,亲亲她的脸说:“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他压根没注意到身后会出现一个人。
是小女孩提醒了他,小女孩伸出手喊:“爸爸。”
“小枝。”那个人也喊道。
因为离得有些远,宋长乐瞧不清楚那人的长相,只看出他个子很高,穿着西装,拎着个黑色皮箱,跟电视上的坏蛋一模一样。不用猜,这个人一定是安晴的前夫了。
这个人说:“放了我女儿。”
宋长乐慌了神,侧着身子把小女孩藏到身后,扭着脖子对他说:“你不要过来。”
男人把箱子放在了地上,伸出手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见了面就把孩子交给我吗?”
“什么说好了?你这个坏蛋。”宋长乐说道。他的脑子转不过来,但还是努力地思考。一定是他太蠢而露了马脚,被这个藏在暗处的家伙发现了。安晴现在在哪里?她还会来吗?唯一确定的是,他不能把小女孩交给这个男人,否则安晴会恨他,再也不会原谅他,她会从清水町搬出去,那他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那个男人在流着泪:“小枝,不要害怕,爸爸会救你。”
“爸爸。”小女孩胆怯地呼应着。
宋长乐捂住了她的嘴:“他不是好人,你妈妈会来接你的。”
男人指着他:“再不抓紧时间,警察就来了,难道你想被他们抓住?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别想骗我,你这个坏蛋,警察是来抓你的。”宋长乐叫嚷着,听到警车鸣笛越来越近,又慌乱地喊道,“安晴,安晴,你在哪里?”
没有人答应。就连警车鸣笛也戛然而止。
宋长乐已经退到围栏旁边,往楼下看去,只见荷枪实弹的警察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消防车也严阵以待。为首戴着宽檐帽的那个人举着喇叭朝他喊:“我们是公安警察,请你配合我们工作,放下孩子……”
“我求你,把我女儿放下。”那个男人跪下来,把箱子扔在他的脚下,“我不会害你的,警察也不会,只要你把我女儿还给我,一切都会没事的。”
“警察是来抓我的?为什么?我又不是坏人。”宋长乐的两腿抖得厉害,“你们都搞错了,我要走了。”
他抱着孩子,想要绕过那人走到对面的出口。男人横在他面前:“把孩子还给我啊。”
宋长乐想跑,衣服却被那人拽住,胳膊下面绽了线。女孩在他怀中撕心裂肺地哭喊:“妈妈,我要妈妈。”
那人试探了一下,发现宋长乐远远算不上凶悍,于是举起拳头砸向他的后脑勺。宋长乐呜呜呜地哭出声来,把孩子护在怀中,腿弯处又挨了一脚,跪了下去。那个人抱住了孩子,要把她从他怀中拽走,他抓着小女孩的腿,要把她抢夺回来,僵持中小腹遭到对方一记猛踹,一口气提不上来,整个人像虾米一样倏然弯曲,倾侧倒地。
女孩被夺走了,就在他的眼前。
这个世界完了,他把孩子弄丢了,安晴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这个想法击穿了他,把他骨头缝里的能量都给压榨了出来,一座火山在他体内咆哮,喷薄着滚烫的熔岩,燃烧着全部的屈辱。他拔地而起,再度冲向那个向前奔突的男人。
那男人抱着孩子跑不快,索性放下女儿,用等量的愤怒还击。他的拳头尽数击在宋长乐的脸上,却无法真正地将他击垮,因为这个看起来软绵绵的家伙,总是不断地爬起来,即使脸上的鲜血和淤青已经使他面目全非。
“把她还给我。”宋长乐的喉咙发出低沉的怒吼,那目光只属于野兽。
“他是我的女儿。”男人最后一拳用尽了全力,他看得出来,只有把眼前这个疯子彻底打倒,自己才能带着女儿全身而退。
不管发生了什么,结束吧。
宋长乐的颧骨遭受了最后一次重击,向后仰倒,后脑勺撞在了通风管道上。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碎了,无论是脸部还是颅骨;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经碎了,一阵风来,就会把他破碎的躯壳吹得七零八落。
阳光从未如此黯淡过,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要把他从头到尾盖起来。
“是我不好。”他仰面对着天空说道,“我应该听爸爸的话,不该说出那个咒语。”
他费尽全力坐起来,发现和他搏斗的男人和小女孩已经离开。可平台上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穿了一件很大的黑色斗篷,站在高高的储水箱边缘,无声无息地垂视着他。
“该出发了。”那个人说。
“出发去哪儿?”
“出发去找你爸爸啊,他在等你。”
“你是谁?”
“我是来接你的。”那个人说,“到了该起飞的时候了。”
“可是,我的‘飞天神功’还没有练成功,我还飞不了。”
“会飞起来的。”那人说道,“有的时候要逼自己一把,才能把潜能发挥出来。你看那些小鸟,都是被鸟妈妈赶出鸟巢才飞起来的。”
“我能不能再等等?我想再看看安晴。”
“你觉得她还会再见你吗?”那人有些不耐烦了,“看看你的身后,警察就要上来了。”
宋长乐朝下看去,看到那个男人抱着女孩已经到了楼下,上了一辆警车。很多人都在往医院大门外跑。红色的警戒线外,聚集了大量的围观者,交通警察正在疏导来往车辆从另外的岔道上行驶。
“飞吧,飞吧。爸爸在等你,阿欢也在等你。”那个人的话语间有种催眠的力量。宋长乐似乎真的看到爸爸牵着阿欢,站在一扇云朵剪裁成的门前朝他挥手。
“爸爸,我想你。”他的热泪滚落下来,灼疼面颊上的伤口。
他爬上了水泥护栏。远处的大海上聚集起壮阔的云山,爸爸会在哪一座山峰上等他?一只海鸟从他的头顶掠过,像引领方向的精灵一般向大海飞去。蓝润润的天空有着城市所无法比拟的纯粹之美。
“我要离开了。”他高兴起来,“我要飞了。”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他回头看去,平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所以刚才那个人是变成鸟飞走了吗?
“真想永远活在童话世界里啊。”他说。
在最后的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仿佛是上帝怜悯他的悲辛,将智慧还给了他。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他张开了双臂,向天空飞去。
第二十三章
寂静的手术室里,病人正在沉睡。
纤薄锋利的手术刀切入他的胸腔,少量的血液还是不可避免地渗透了出来,在护士用吸液器和纱布处理了之后,倪晟继续逐层切开他的胸口的皮肤和肌肉。
心脏移植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病人的体外循环系统已经建立完毕。倪晟切开每条血管的最合适位置,阻断和心脏相连的主动脉,那颗原本艰难跳动的心脏,失去了血液供应,在患者胸腔里奄奄一息地停止了蠕动。由于长时间心衰,它已经明显增大,像一台老旧的,随时会崩坏的发动机。
在华辰医院的另一间手术室里,健康心脏的摘取手术也在同时进行,预计二十分钟内就可以结束。
病人崩坏的心脏,终于脱离了胸腔,摆放在旁边桌上的容器里。健康心脏尚未到来的间隙,倪晟认真端详了一下这颗已经毫无价值的坏死心脏。他能判断出,这场手术已经到了不能不做的时候,如果它还留在病人体内,一个月内发生梗死的概率超过七成。但是他无法判断这颗心脏的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直到现在,他还是蒙的。让他上楼,他就上楼,让他报警,他就报了。他成了傀儡,手脚绑上了线,被人提溜着去往一无所知的处境。可情况再怎样糟糕,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需要搭进一条人命。
小枝确实已经回到了他身旁。法院听取了小枝走失的过程以及相关证人描述他前妻的精神状态和生活状态,做出不算有难度的合理判决。
卢笙可以继续去打她的麻将了。
他也可以带着孩子和慧玲去德国重新开始生活。不管发生过什么,只要他去了德国,都能够一笔勾销。
“心脏来了。”护士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手术室的门开了,负责运送健康心脏的医生出现在门口。所有人像枕戈待旦的士兵,在行军号响
时重新振作精神,真正的战役开始了。
倪晟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另外那个手术室里此刻的场景,他们一定缝好了捐赠者完全瘪下去的胸腹,替他穿好了新的衣服和鞋,然后分列手术台的两旁进行遗体告别。
现在这颗健康的心脏要换个主人了,对倪晟来说,这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但是在他闭眼的几秒钟里,一个想法使劲地往脑子里钻:如果这次手术出了点意外,那么整个事件的最终结局会不会好一些?
炮制出一点小意外并没有什么难度,就像最厉害的魔术师一样,他完全有把握能做到神鬼不知。这个病人是签了承诺书的,他必须承担手术所有可能的结果,包括失败引发的死亡。
在他睁开眼的刹那,这个想法就被他否决掉。
获得德国从医资格的考试成绩上个星期刚刚查到,等级为C1,也就是说,只要海德堡大学附属医院的邀请函发过来,他就立即带着慧玲和女儿启程,飞向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德国会接纳他这样一个国外的医学专家,不过就是因为他技艺精湛,从来都没有失过手。所以,在此之前,他的职业生涯决不能留下污点。
健康的心脏从移植器官专用储藏箱中取出,清理好周边的冰块,再放入那人胸口的空洞里,接下来,就是争分夺秒地缝合血管。他的眼中只剩下那些纤细的毛细血管,那些亟须衔接的神经纤维。
手术时,要忘掉一切,包括自己的职业,这是他读医学博士时导师教给他的秘诀。医生是职业,职业牵扯到道德,太多的道德感会造成太大的压力,这对手术没什么帮助,只有冷静和精确才是王道。
在这种冷静和精确下,他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虽然略微缓了一口气,但是手术还并没有结束,胸腔现在还不能缝合。
50分钟后,移植好的心脏复跳成功。
同事们的笑容从医用口罩里溢了出来,手术室里有了些轻松的气氛。有些人已经向倪晟提前祝贺,祝贺他又挽救了一个生命。倪晟依然沉浸在适才那种紧张情绪的惯性中,他用稳定的手指缝合创口,不允许有一丝缺憾发生。
剩下来的工作由别人来接手,那都是些扫尾工作,不值得他亲力亲为
了。拖着疲惫的身躯,扶着僵硬的腰肢,他缓缓离开了手术室,去旁边的盥洗室做简单的清理,又从私人衣柜中翻出术前放在里面的手机。
手术持续五个小时,五个小时里,手机提示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以及两百多个未接来电。
来自海德堡的邮件说,按照规程,正式的邀请函和聘任书会在三个月之后发过来。
那两百多个未接来电,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的。他的前妻并没有因为输了官司而善罢甘休,她依然痴心妄想要回女儿。
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躲着不见她。现代沟通工具的便利也带来了同等的麻烦,完全地藏匿变得不可能。前妻打不通他的电话,就给他发图片,图片是一只手的特写,手腕上横着一道很深的血口。作为专业医生,他能看出那道伤口还不足以致命。前妻让他在归还女儿和替她收尸之间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