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米南看向了窗外。
“我想做一个简单的推测。你们米家大概是担心逃亡路中有不测之险,又以为不久以后就可以反攻大陆,所以才把《拜石图》交给宋家保管。多年以后,就在你们为找不回这幅图焦头烂额之际,宋教授主动找到了你,将这幅《拜石图》作为交换条件,让你米家照顾他儿子。你觉得我推测得有道理吗?”
米南正要说话,却看到年轻人忽然咳嗽起来,伴随着咳嗽越来越猛烈,他的脸色也发生了可怕的变化,由白变青,由青变白,难以自控的喘气导致他的身体痉挛。他揪着胸口的衣服,手大幅颤抖,摸出夹克衫内侧口袋里的药瓶,倒出几粒胶囊塞进嘴里,艰难地吞咽下去,闭着眼睛休息了几分钟,如死灰的脸上慢慢恢复了一丝血色。
米南犹疑地看到他服用的是“速效救心丸”,问道:“你心脏有问题?”
星睁开眼,点点头。
“有人说,太聪明的人,通常都活不久,这话果然有一点道理。”米南说道,“如果你能撑得下去,我们就可以继续聊聊,如果撑不下去,我劝你最好离开,不要死在我这里。”
“我没那么容易死的。”星挤出一丝微笑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
“你的死活和我无关。”米南铁青着脸说。无论如何,他都不太喜欢让一个外人来随意打探他家族的秘密,然而现在看来,这个秘密已经不太能守得住了。
“就算你猜得不错,那又能怎样?我不相信我找不到的东西,你就能找到。”
“宋教授果然把那幅《拜石图》藏起来了?”星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说话还有些虚弱,“他死前,是不是把画的下落告诉了宋长乐?”
“天底下只有宋长乐知道那幅画在哪儿。”米南站起来,背对着星看着窗外,“可是……”
“可是他不说,你也无法拿他怎么样?”星抢着说道。
“哼。”米南在墙壁上捶了一拳,“宋之河要他的儿子到临死的时候才把那个秘密说出来,根本就是让我给他儿子养老送终。如果我比他先死,那就轮到我儿子。宋之河知道这幅图是我家的传家之宝,所以以此来要挟
我。这一招简直太卑鄙了。”
“如果宋教授不用这样的办法,你会有始有终地保护他儿子吗?”星问道。
“我很忙,哪有那么多时间去管阿猫阿狗的事。”
“所以,”星拊掌轻笑,“让一只狮子去保护一只猫,当然就要抓住这只狮子的软肋。这个宋教授,的确很聪明。”
米南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发现整个下午已经所剩无几,秦多多的电话大概就要打过来,问他晚上去哪里吃之类的问题。他一贯的宗旨就是该工作的时候工作,该娱乐的时候娱乐,这两者绝不可以混淆。所以他打算结束这次谈话:“好吧,星先生,说说你的目的。”
星回答得也很干脆:“我能帮你找到那张画。”
这个回答在米南的意料之中,他关心的不是他会用什么办法找到那幅画,而是价钱。
“一百万。”星说,“虽然有些苛刻,但是你可以考虑一下。”
“不需要考虑,我现在就可以支付一半给你。”米南掏出现金支票本,填写了一张,“我这么爽快的原因,你想必也清楚。”
“我清楚,我知道你的手段。”星接过他写好的支票说道,“还有……”
“还有?”
“是的,还有。”星轻笑,“我要十个手指甲,一个都不能少。”


第二十一章
风吹过清水町,掀起落在地上的叶子,留下一串唿哨。
宋长乐喜欢用口哨去跟风合奏,他的口哨吹得很好,能够游刃有余地吹出高八度,吹出他喜欢的每一首曲子。当然,这都是爸爸的功劳。
宋长乐趴在窗台上,想起以前缠着爸爸要学吹口哨的情景。他学了很久,使劲用力,也只能发出嘘嘘的声音,吹得自己尿意不断。是爸爸一点一点教,他一点一点试探,才找到气息擦过嘴唇时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他不断练习,终于能断断续续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终于大功告成,成了
爸爸嘴里的“音乐家”。
那首曲子叫《欢乐颂》。爸爸给他布置了任务,那就是在有生之年,必须要将欢乐进行到底,要无忧无虑,要永远只想快乐的事,把悲伤丢到脑后。
爸爸布置的另一项任务,是让他每天坚持练功,减少脂肪,增长力气,因为他不仅要做音乐家,还要成为“飞行家”。
“你知道鸟类中的飞行家是谁吗?”爸爸问他。
他说是麻雀、鸽子、孔雀、老鹰、猫头鹰……爸爸说全不对,正确答案是“蜂鸟”。蜂鸟是最小的一种鸟,但是它可以做到其他鸟都做不到的事,那就是悬停在空中,因为它的翅膀可以快速扇动。
爸爸说的话不可能有错,如果他的双臂挥舞得够快,就能够飞起来。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如果能再快一点,双脚就能够离开地面了。
可是一想起安晴,他的身体就软了,什么力气也没有了,也没有心思吃饭和看动画片,只想就这么趴在二楼的窗台上,流着口水,看着清水町的巷口,等着安晴回来。对面屋顶上的鸽笼里,鸽子只知道咕咕咕地叫,时常打乱他的思绪,它们又肥又懒,白长了一对好翅膀。
他想写一封信给安晴,因为有好多话想告诉她,可是他连安晴的姓名都写不完整。爸爸去天堂前说过,想他的时候就写信,因为那些语句是从长乐的心里流出来的,他在天上都能感受到。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用圆圈代替。长乐给爸爸写了好多信,画了好多圆圈,就像是一串串糖葫芦,这样的信,安晴自然是看不懂的。
为什么一想起安晴,就会如此焦灼,对一切都不满意,尤其是对自己?
安晴上了那个人的车,是要送他去天虹商场,她真的是太善良了,不管帮助谁都不遗余力。可是过了这么久,她怎么还不回来?
真的是太久了,久到让他都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他就咧着嘴哭起来,他要去找她,去天虹商场找她,可是天虹商场在哪里?
在安晴消失不见的这个下午,他意识到,他大概是不能没有安晴的。
就在他崩溃之前,安晴出现在了清水町的巷口,宛若一朵不期而至的云。在她出现的那一瞬间,风和天空都变得温柔起来。
他使劲朝她挥手,她也朝他挥手。
“对不起,我顺便去处理了一些事。”安晴一脸的疲倦和歉意。她说她联系好了医院,可以回去接她女儿过来看病。回来的途中,顺便从菜市场买了点菜。
“那太好了。”宋长乐蹦起来,“我可以陪她玩,我把我的玩具、动画片全都送给她。”
“我饿了。”安晴去厨房里做饭。现在这个点是午饭还是晚饭呢?宋长乐说不清楚,但是他能看出安晴的辛苦,等到她女儿来了,她还得陪女儿,还得烧饭,那岂不是要累死?
“你……你教我做饭啊。”他说。
“为什么?”厨房里围着围裙的安晴问他。
“我不想老是让你照顾我。”
“这是应该的,谁叫我住你家房子呢。”
这个回答伤了宋长乐的心。他回到客厅,打开电视,习惯性地调到动漫频道,汤姆猫正在天上飞,用绑在它背上的一根棍子拴住的翅膀,小老鼠杰瑞正在地上抱头鼠窜,躲避着恶猫的轰炸。他想,怎么可以老是这样,怎么可以永远长不大?他在遥控器上狠狠摁了两下,调到了他爸爸以前超级喜欢的新闻频道。
没有一句话是他能听懂的,他绝望地发现。在几十个频道中间,只有寥寥几个儿童频道属于他,其他都毫无意义。
“长乐,吃饭了。”
安晴把简单的菜肴端上了餐桌,一荤一素一汤,香气扑鼻,她把碗筷摆放整齐,给他盛饭、倒饮料,又帮他把一块很大的方绢系在脖子上,以免从嘴里漏出来的汤汤水水滴在衣服上。宋长乐僵硬地坐在凳子上,觉得自己像童话里愚蠢的国王一样令人讨厌,在安晴失而复得的这个傍晚,他恨上了自己的笨拙和无能。
“待会儿我来洗碗好不好?”他几乎用一种哀求的口吻。
“好啊,你可以洗你自己的。”
“不行,统统都由我来洗。”
“我向你保证,洗碗这种事,一点都没有意思。”
“我不要有意思,”宋长乐拧着脖子说,“我要跟你一样,会照顾人。”
“你想照顾谁?”
“当然是你……你的女儿,你把她接到这里来,要是既烧饭又洗碗洗衣服扫地拖地什么的,不是会累死掉吗?这绝对不行,我不要你照顾,我要当大人。”
“大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安晴笑着看他,“你有秘密吗?”
“我有。”他挺直了身板。
“能不能告诉我?”
“当然能。”为了显示这真的是个秘密,他很认真地环顾四周,低声说,“我怕老鼠,怕得要命。”
“真的吗?好巧啊。”安晴小口吃着饭,笑着问他,“我也怕老鼠,可是,这也算秘密?”
很显然,这件事还远远达不到安晴对于“秘密”的标准。他搜肠刮肚地翻找着能够体现“秘密”精神的往事,想到上小学四年级时,跟爸爸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搬过来后,他在一所小学里被人欺负,他的同学在他的书包里塞进了一只死老鼠,吓得他当场就在裤子里拉屎撒尿。就因为这件事,他的爸爸才把他从学校里带走了。
“这算是个秘密吗?”他不自信地征询她。
“不算。秘密就是那种只有自己知道,最多只能告诉你最信任的人的事情。”安晴吸着可乐,长睫毛在脸上制造出一小片暗影,“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宋长乐点头,又摇头:“你不想说的话就不说喽。”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愿意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安晴的语调温柔,眼神却一点点黯淡下去,她说了一个悲伤的故事,在几年前,她还很天真的时候,和宋长乐一样天真的时候,有一个看起来很好很善良的男人,羞辱了她。
“他是怎么羞辱你的?”宋长乐摸着脑袋,“也是往你脸上抹脏东西吗?”
“差不多,而且很难洗掉,这辈子都要带着这种羞辱活下去,除非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
“那个人太坏了。”他很生气地说,“我不行的,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清水町。”
安晴笑了笑,问他:“长乐,你的那些秘密都算不上真正的秘密,你要是想长大,得需要一个真正的秘密。”
“我……有啊。”长乐有些结巴。
“你别紧张,我不是非要知道的。”安晴喝了一口汤,“不管怎么说,我毕竟只是你家的一个房客,你没有义务一定要告诉我。”
宋长乐险些哭起来,他埋着头吃饭,饭团噙在嘴里,哽在喉咙里,让他难过得快要窒息。
“我可以告诉你一半。”他想了很久做了决定。
这一半的秘密是,爸爸曾经告诉过他一个咒语,要他时刻记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能说起,一旦说起,就会遭受天谴;只有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把咒语大声地说出来,天堂之门才会开启,他才会升到天空,和他爸爸团聚。
“另一半的秘密,就是那个咒语喽?”安晴问。
“嗯。”
“真的这么神奇吗?”安晴眼中闪着光,“我还真想知道那咒语是怎么念的呢。”
“可是……”宋长乐着急得说不出话来。
安晴笑出声来:“傻瓜,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宋长乐也破涕为笑,却还是觉得有些愧疚,该用什么办法来补偿呢?他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极好的办法,连他自己都佩服起自己来:“安晴,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吧,吃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什么东西?”
“你知不知道木石西餐厅?”
“不知道。”
“就在人民广场,那里有世界上最好吃的牛排,超级好吃,保证你吃了……还想吃。”他词穷地夸耀,满心希望安晴能答应他,可是越说越不自信,越觉得这件事太不可思议,声音也就越来越小。
很多年前爸爸带他去木石西餐厅吃过一份西冷牛排,至今想起仍难免流口水。爸爸让他把牛排拿在手里吃,他不愿意。他看过电视里年轻的恋
人在类似的地方就餐,知道吃这样的西餐是有讲究的,央求爸爸教他。爸爸却说他自己以后会学做牛扒,想吃的时候就煎给他吃,再也不用到这里来了。这里有什么好呢?贵得要命。
宋长乐知道爸爸并不是嫌贵,只是不喜欢这个环境,认为他不适合这里罢了。爸爸哪里知道,他偷偷在家无数次练习,用塑料的玩具刀叉,模仿着电视上的绅士,对那套流程算得上是烂熟于心。在每一次练习里,对面都坐着一个假想中的姑娘,可惜面容模糊,也不知道该跟她说点什么。那只是一个人打发时间的游戏罢了。他从来都没有认真过。
他觉得安晴不会答应,那是情人出没的地方,安晴跟他在一起,应该会觉得丢脸吧。
“可以呀。”安晴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你请我,我出钱。”
“我有钱。”他的脸兴奋得发烫,“我有一张银行卡,每个月上面都有钱打进来,我已经存了很久啦。”
“哦,是谁打的?你可要收好啊。”
“嗯嗯,没关系的,有密码的。”他近似于谄媚地问,“我把密码告诉你好不好?就是我的生日……”
“不好。”安晴打断了他的话,“那样你丢了钱,我就有嫌疑了。”
宋长乐无比遗憾:“那好吧。我也不知道钱是从哪里打来的,总之是我爸爸给我的,大概是他从天上打来的吧。”
宋长乐不愿意思考复杂的问题。复杂的事情会导致苦恼,这也是他爸爸给他的教诲。爸爸说,一个人只要甘于平淡,满足现状,保持简单的生活状态,永远像个孩子,快乐就会永远伴随。但是这一晚上,他对一直以来的生活有些厌烦,觉得这种稀里糊涂的快乐有些无趣。
“你说,我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安晴说:“我希望和你一样,永远都长不大。”
不知为何,安晴情绪没来由地低落下来,她说她累了,要早一点睡觉,让宋长乐吃完饭就把碗放在桌子上,她明天早上会起来洗干净。宋长乐看着她上了楼,不晓得自己说错了哪句话,忐忑了很久,想起用洗碗去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