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垂下眼睑说道:“我前几天路过了清水町,看见有个人在帮人打扫卫生,好像……”
“没错,就是我。”梅玲说。
她明白了,他认出她就是在清水町给人打扫卫生洗晒衣服的那个劳动妇女,于是以为她要靠做家政服务才能养活自己。年轻人的眼力和记性就是好,她可一点都不记得在清水町遇见过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说。
这件事一定要解释清楚,不解释又难免会让误会加深,传出去的话,弄得一大批人来嘘寒问暖,可就不是一般的口舌之劳了。
她的丈夫穆光是仙踪大学教授,有个同事叫宋之河。两人其实并没有深交,在学术上还有分歧,经常陷入口争笔战。穆光宽厚豁达,只求不了了之,宋之河伶牙俐齿长于机锋,考虑问题环环相扣,难免言语尖刻。几番较量下来穆光常常吃亏,除了回家跟妻子抱怨两句,倒也不会处心积虑去还击。
两人同时退休,一开始也并无来往。后来宋之河经常来找穆光下棋,有时还带着酒。说到历史疑难问题,他也不再固执己见,有时还推翻自己当初的言论,赞同穆光的说法。二人共事时关系不佳,到年老时竟成为知交好友。
穆光死于突发性脑溢血后,宋之河来看过梅玲两次,问她生活上有什么短缺,那种无事献殷勤的热度,难免让她联想其他。当时她儿子穆方进想从外市调回到本市工作,需要从省级人事部门走程序,她市里领导都认识不到几个,更不要说去省里周旋,因此郁郁不乐,觉得活着浑然无味,真想撒手随丈夫羽化而去,好几次对宋之河恶脸相向。
若不是宋之河说可以解决她儿子工作调动的事情,她可能会把他永拒门外。
宋之河说,他最近罹患癌症,估计离去见穆光的大限不远。可是他也有个儿子,弱智、糖尿病,缺少最起码的生活自理能力。一旦他撒手人寰,他儿子无人照料,势必处境凄惨。如果解决不好儿子面临的诸多难题,他死也无法瞑目。
他需要一个可以在生活上照顾儿子的人,这个人要有丰富的护理经验,在营养学上懂得安排科学健康的饮食,而梅玲做过几十年的护士长,照顾身患糖尿病的丈夫多年,实在是最为合格的人选。作为交换条件,他可以
解决穆方进工作调动的问题。他祖上有些珍贵的东西,代代珍藏至今。只要他把这些藏品捐献给国家,那么有关部门应该不会拒绝他生前最后一个请求。
“原来是这样。”年轻人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可那位宋教授为什么不能让政府出面照顾他的儿子,何必要这样拐弯抹角?”年轻人问。
“他用心良苦,不希望他儿子搬进残疾人福利院之类的地方去。他希望他儿子过得快乐,和以前一样无忧无虑。”
“可您的能力是有限的啊,无非是给他做做饭洗洗衣服。我是说,您身体看起来很不错,但毕竟也是个老人了,他又不是个正常人,您哪能管得过来?”
“等到我干不动了,会物色其他合适的人选来接手的。”梅玲说道,“其他的事情,自然有其他人去做。”
“您是说,照顾那个傻子的不仅仅只有你一个人?”
“人生在世,岂是吃饱穿暖那么简单?”梅玲点点头,“他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条件又那么好,难免有人要打他主意。而且有人听说他父亲捐献了那么多好东西,肯定会以为他多多少少藏了点私,少不了有人心怀不轨。”
“您是说,宋教授还另外安排了人负责他的安全?”
梅玲点点头,说起两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宋长乐在人民广场不小心撞了个人,遭到一顿臭骂,他哭着跑回家不久,骂他的那个人拎着一篮子水果登门道歉,乞求宋长乐的原谅。
“可怜天下父母心,那位宋教授替他儿子准备得可真是周到。”年轻人笑着问,“不知道是什么人替他保护他儿子,我估计一般的人可能不行,最起码是有些势力的。”
“这个……跟我就没关系了。”梅玲觉得这年轻人有些多事,面露不悦地说道。
年轻人却像是不明白她的意思,继续问道:“到底是什么人呢?是德诚文化公司吗?”
“你怎么知道?”梅玲吃了一惊,她之前确实听宋之河提起过这家公司,说是委托了很有能力的人去保护宋长乐,但这件事也仅限于跟宋长乐
有关的人知道。这个年轻人怎么张口就说出来了?莫非他跟宋家也有关系?
“只是猜测而已。”年轻人说道,“我对历史文化也有些兴趣,几天前去看了宋教授的藏品展,很有意思的是,他的古董藏品展以‘德诚文化’冠名,我就在想,这家文化企业多半和宋教授有些渊源。”
这样解释虽然也说得通,梅玲却难免有些狐疑,沉默不语。
“您今天……”年轻人看了看手表,“今天不用去清水町吗?”
“不用。”梅玲看向南方闪烁的海面,“不过估计也休息不了几天。”
“您是说……”年轻人显然不太明白她的话,露出困惑的神色,“您被他解雇了?”
“是他父亲求我来的,他怎么能解雇我?”梅玲的嗓子发苦,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虽然一向看不起祥林嫂那样随意倒苦水的女人,但今天,她确实有些不吐不快的委屈。宋长乐家养的那只狗死了,他居然说是她下的毒,他的歇斯底里症又犯了,大哭大闹的,让她走:“你走,你走,我不要见到你,呜呜呜……”
那些邻居都来安慰她,这个傻子以前经常这样的,整条街都被他哭得不得安生,现在算是好多了。她生气不是因为宋长乐发脾气,是因为住进他家的那个女孩。她劝那个女孩离开,是担心她会招惹到麻烦,但是这个女孩坚持住下来。
“有些想浑水摸鱼的人,非要撞了南墙才晓得要回头。”
“既然这样,那就索性不要再去了。”年轻人建议道,“您应该享清福,安度晚年。”
“我会考虑的。”梅玲冷淡地说,她很不喜欢这种被同情的感觉。
“好的,请务必照顾好自己。”年轻人向她告别。
看着年轻人在墓碑间越来越远的背影,她生出一种空虚飘零之感。整片墓地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人生在世,到最后总是难逃孤独。
山脚下的出口写着“绻境”两个字,年轻人从下面经过,走到下山的公路上,身影很久之后才完全消失。
梅玲觉得,他比自己更孤独。


第十九章
老罗把普桑停在清水町巷口。
他盯着镜子里的脸,想着该如何把从眼睛跨过鼻梁直挂嘴角的那条疤除掉。如果要去整形医院,没个二三十万怕是不够。他还想做个拉皮——在监狱服刑十四年后,他听说现在有种技术可以抹掉脸上的皱纹,让人变得年轻。变得有多年轻呢?他也不想太贪心,只要回到入狱前就好了,那时他四十岁,正值壮年,现在五十四,仿佛一眨眼就老了。
就是缺钱,有钱怎样都行。在这一点上,这个世界跟十四年前没什么区别。
那个女人走出清水町的时候,老罗停止了神游,该开工了。不过事情有点麻烦,那女人身后跟着那个名叫宋长乐的傻子,傻子正在舔着一个甜筒,像一个被肥肉撑大了的丑陋巨婴,衬托出女人朴素的着装也掩盖不住的精致面容。
等一下,把墨水瓶里的猪血泼到那女人脸上时,她就会花容失色了吧。老罗想象出那一幕,自己也难免觉得下作。他怎么沦落到干这种事的田地?十四年前,这都是他看不上的那些小喽啰干的。
老罗下了车,跟在两人身后,那个傻子迟迟不走,老罗的猪血自然也就喷不出去。他对上头的指令不以为然,也丝毫不敢忤逆,上头说,所有的事都得背着那个傻子,绝不能让他发现,以免吓到他。
这傻子什么来头?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两个月前因为他的怠慢这傻子被人欺负,上头骂了他一顿,他只好拿欺负傻子的人出气,把那人的大门牙给掰了下来,还让他去给那傻子道歉。从那天开始,老罗就没再敢怠慢一次。
傻子在笑,那女人也在笑。老罗笑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在被他俩牵着鼻子走。
装着猪血的墨水瓶装在裤子口袋里,扯得他裤裆往下坠,他决定终止这种别扭的跟踪,于是跟上前去,拦在那女人和那傻子面前,笑着问:“请
问——”
声音的停顿,是因为目光被女人姣丽的面容烫了一下。他迅速收拢心神,继续问道:“请问天虹商场怎么走?”
天虹商场是全市最大的小商品批发中心,不算太远,但是路途比较复杂。那女人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就往前走了几步,指着道路对他说:“就是往那个路口,往左转……”
老罗顺势插在她和傻子中间,用厚实的背挡住了傻子,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嘴里却说出一句:“搬出去吧。”
女人惊讶地转过头来:“什么?”
“我还是不太清楚。”老罗抻开肩膀,继续将想绕到女人身边的傻子挡在身后,在商铺的广告和车辆鸣笛的掩护下小声说,“从清水町搬出去,否则你会倒霉。”
“你是谁?”女人问道,“我不认识你。”
“你不需要认识我,听我的话就行了。”
“如果我不听呢?”女人脸色苍白地问。
而傻子正在努力挤过来:“安晴,我们快走吧。”
看来一两句话还不能让这女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老罗转过身去,隔在他和那女人之间:“兄弟,你女朋友说带我去天虹商城,你乖乖的,我很快就会把她还给你。”又扭头指着身后的普桑对女人说,“我的车就在那里,你想知道我是谁,不妨上车聊聊。不过你要是不愿意,就陪着这位大兄弟走吧,可千万别勉强。”这后半句话声音很大,是说给傻子听的。
“长乐,你先回去。”安晴对傻子说。傻子很听她的话,虽然不太情愿,却没有阻拦她上车。
老罗胳膊搭在方向盘上,侧过身来对女人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让你搬出清水町。你答应了,就什么事都没有,说不定——”他斜着眉毛笑着说,“说不定咱们还能成为朋友,有能用到我的,你可以开口。”
“我没兴趣。”女人直接地说,“我住在清水町,没招谁没惹谁,除了房东,其他人一律没资格让我搬走。”
“你这么漂亮,怎么会这么不识时务。我现在是很友好地劝你,你不
要不知好歹。”老罗指着脸上的疤说道,“这道疤是被人拿刀劈出来的,不过砍我的那个人也被我捅死了。你大概还不晓得自己现在是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
“我不会搬的。”女人想推门下去,可是车门已经被锁死。“你让我下车。”她红着脸,头发散乱,声音也在发抖。
老罗觉得很有意思,他看出了这个女人的恐惧,想知道她到底能撑到什么时候。搭在油门上的脚猛踩下去,车速立刻飙升。
“你真要答应我,我就立刻停车放你走。”他嬉皮笑脸地说,“我等你哦。”
安晴索性闭上了嘴,像是吃准了他不能拿她怎么样。老罗开车在街上绕了两圈,意识到这样做并不能产生足够的威慑,便把车开出了市区。他心里有一个目的地,倘若这女人死撑到底,就把她带到那儿去,可是即使车驶上了山路,两边的风景越来越荒凉,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真的会再到那个地方去。
毕竟那个地方已经十四年没去过,不晓得还在不在。
女人一直死咬嘴唇。老罗能看得出来她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明明很恐惧,却在一种莫名的力量下和恐惧交战,那是一种什么力量,老罗猜不出来。他一路都在等这个女人开口求饶,也一路失望。
山路越来越曲折,山风越来越大,震得他的车窗轰轰作响。他的小腹开始灼热,有一团火燃烧起来。这团火从他的眼中溢出来,像是要把身后那个轻慢他的女人焚烧成灰。他现在已经没有把握,如果女人这个时候答应搬出清水町,他还能不能放她走。
安晴始终不说话。
终于,车艰难挤过荆棘中越来越逼仄的小路,驶入一片密林,密林的深处有一间完全用树干搭建起来的木屋。木屋周边荒草丛生,需要步行才能抵达。老罗熄了火,拉上手刹,转身对女人说道:“下车。”
女人发白的嘴唇像结霜的樱桃,脚踩在带着锯齿锋刃的野草上,雪白的小腿立刻就被咬出条状红印。她仓皇四顾,像是在寻找逃跑的路线。这个动作让老罗丹田里的火烧得更旺,他甚至跟她保持了一段距离,好让她择机逃跑。这样他会顺势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进木屋里面,忍受她的拳打
脚踢和尖牙利齿。有些事,见点血会更有意思。
可惜她只是张望了一下,并没有做出太激烈的反抗。
老罗用钥匙开门,钥匙是出狱之后监狱还给他的,十四年没用,开起门上的锁无比生涩,好在锁芯还很完好,拧了几下总算开了。
木屋里的霉味熏得女人睁不开眼,她的食指搭着门框:“我答应你,我搬出清水町。”
老罗装作没有听见,用木棍支开了窗户,给屋子里通风。目光适应了屋子里的阴暗后,他又合上了窗户,接下来的事并不需要太亮的光线,闭着眼都能完成。他对屋子里的陈设烂熟于心,知道在西墙那个木箱子里有他所需要的全部器具,包括医用镊钳、剪刀、烙铁、鞭子和绳索之类的简单刑具。十四年并不能消磨他的肌肉记忆。
意外的是,女人始终没有趁他背对着她的机会逃跑,他的戾气、他的杀气,因此难以调动起来。他需要一个契机,让情绪爆炸。
“我答应你,你放我走好不好?”女人又说。
“已经迟了。”他摇着头,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朝女人招手,“来,你过来。”
女人战栗着挪步过去,右手在冰冷的小臂上摩挲着:“你想要干什么?”
“来,乖,坐下。”老罗拍着一把木椅椅背,“我们来聊一聊。”
木椅已经不太牢固,女人被绑上去的时候嘎吱作响。她不停地流泪,也不停地低声求饶:“放了我,放了我。”
老罗多少还是觉得有些遗憾,这个女人怎么不知道反抗呢?他喜欢吃辛辣的东西,喜欢辣椒素啮噬着味蕾产生的痛感,喜欢这个女人咬她,拧他,而他将在火辣辣的疼痛中把她吞下去。
老罗的手指轻轻掠过她的脸,嘴里热烘烘的气息扑在她的脖子下面,像野兽在斟酌从哪里下口。那里的纽扣已经掉了一个,露出被黑色内衣衬托得莹白玉润的隆起。这个年过半百且身陷囹圄十四年的老男人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可喜的变化。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