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安晴,你呢?”那女的主动介绍自己。
“我叫长乐,宋长乐。”
“好吧,长乐,再见喽。”
宋长乐却说不出再见,讷讷地说:“你要走了吗?”
“事情做完了,当然要走了。”
“可是我不认识回去的路。”宋长乐额头上冒着冷汗。
“是哦。”安晴环顾四周道,“这里是挺荒凉,好像连东南西北都不太容易分辨……那好吧,我们一起回去。”
“好啊。”宋长乐高兴起来,拖着小推车跟在她后面。“你去清水町干什么?”他挑起这个话题,是为了展现一下自己的聪明,不等她回答就抢着说道,“让我来猜,一定是租房子的对不对?”
安晴露出惊讶的表情:“是啊,你怎么知道!”
“到清水町来的,都是来租房的。”宋长乐得意地笑起来,又问了句,“你找到合适的了吗?”
“没有。”安晴的目光向海面上飘去,忧伤地说,“哪有那么容易找呢?”
真糟糕。宋长乐想,如果她在别的地方住下来,他们大概就会很难再见到面了。“其实清水町的房租好便宜,你要是去别的地方,可能找不到这么便宜的。”他试着说服她。
“可那些房子都太阴暗了,而且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我女儿肯定不太喜欢。”
原来她是有女儿的。既然有女儿,那就一定有丈夫了。这想法让长乐没来由地落寞起来。是啊,所有人都有家人陪伴,除了他。
“我和我女儿相依为命,她生病了。她爸爸娶了别的女人,我只好独自带她来看病。她的病比较难治,不是短时间就可以看好的,所以需要找个能住得久一点的房子,最好便宜一些。只有先安定下来,我才可以回去把她接过来。”
“住我家啊。”宋长乐不假思索地说道,随即被自己的话吓了一大跳,四面望去,像在找操纵他舌头的人。
“你……”安晴有些心动的样子,却又有几分不信任,“你做得了主吗?”
“我……”宋长乐很犹豫,但一种美好的可能在脑子中逐渐清晰,让他欲罢不能。他的房子那么大,那么空,腾一间出来给她住,又有什么不好?
“我当然能做主。你可以住楼上,那里的房子又大又好,还能看到海,你女儿一定会喜欢。”他打定主意,又说道,“而且我的房子很便宜,你知道有多便宜吗?一分钱房租也不要。”
“不行。”安晴坚定地拒绝。
“不行?”宋长乐的脑子转不过来,唯一能找到的解释是她在嫌弃他,由此嫌弃他的房子。这样也很正常,谁愿意跟一个傻瓜住在一起?
“你不要胡思乱想。”安晴仿佛看穿了他的思想,“我不想占你便宜,我一定要付房租的。”
“可是阿欢搬到我家,又吃又喝的,也没交房租啊。需要房租的人才会收房租,我不需要房租。”宋长乐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我有钱,有好多好多钱。”
“那好吧,那以后的家务活儿都由我来做,你不能跟我抢。”
“我不抢,你也不用做。”宋长乐咧着嘴,口水从嘴角滴出一条晶莹的线,濡湿了他的胸口。他一激动就会流口水,捂也捂不住。
“那我晚上请你吃饭。等我把行李拿去你家,顺道买点菜,你喜欢吃什么?鱼、虾还是肉?”
“不用,到了我家,自然会有好吃的。”
“怎么会?”安晴的眼睛睁得很大。
“嘿嘿,我会变戏法。”宋长乐卖起关子,又征询起她的意见,“我能不能陪你一起去拿行李?我怕你拿不动。”
“我拿得动。”安晴说,“不过你要是愿意陪我也可以。”
去安晴落脚的小旅店取了行李,两人在正午时分满身是汗地回到清水町。推门而入后,安晴果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餐桌上摆放着两菜一汤,鲜嫩的春笋炒豆干、西红柿炒鸡蛋和海带葱花汤;沙发上叠好的衣服摆放得很整齐,所有的陈设都很干净,散发着阳光的香味。
“是请了钟点工吗?”安晴问笑得合不拢嘴的宋长乐。
“没有啊。”宋长乐继续卖着关子,又怕安晴不高兴,立刻解释说,“是梅姨。”
梅姨的来历,宋长乐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她是父亲请来照顾他的。父亲说过,饮食上一定要听梅姨的安排,切不可贪嘴暴饮暴食。
“你爸爸为你想得可真周到。”安晴羡慕地说道。
“那是当然,你不知道他有多厉害。”宋长乐很神奇地炫耀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正在练一门武功,叫飞天神功。”
“飞天神功?”
“嗯。”宋长乐推开饭碗,站在餐桌旁,开始表演他的绝技。他先是慢慢转动胳膊,然后逐渐加快,以两肩为轴心,大臂带动小臂,越转越快。因为每天早晨都勤于练习,他已经能够转得比任何人都快,快到不能再快时,胳膊的速率才开始放缓,最后垂在身体两侧,微微摇摆,大概是刚刚吃了饭的缘故,宋长乐远没有每天早晨练功时那样轻松,这让他很不满意:“要是我没吃饭,可以转得更快。”
安晴啼笑皆非地问:“你想练到多快呢?”
“快到能够飞起来。”
宋长乐说,满足能飞起来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两只手臂能飞快转动,就跟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另一个是身体要轻盈,否则胳膊无论转得多快,照样带不动。
“你是听谁说的?”安晴问。
“当然是我爸。”宋长乐又到房间拿出相册给她看,和相片上的他相比,现在的他确实已经瘦了很多。“我爸说,只要我坚持练习,就一定能够练成‘飞天神功’。”
“好吧,我相信你。”安晴很认真地说,“祝你早日练成神功。”
吃完了饭,宋长乐带安晴参观了他的家,他把她安排在二楼,就是他以前的房间,在熊屋隔壁。他现在住的是楼下爸爸原来的房间,那个房间很小,只摆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但是充满了爸爸的味道。他的隔壁是爸爸的书房,书并不算太多,因为大多数已经捐给了图书馆,只剩下一些童话故事和小说。那是爸爸专门留给他的,大概是希望他能够读一读。
“为什么要看书?我还是喜欢看动画片。”宋长乐很快地离开了书房,
他不喜欢书本堆积起来的沉重感。可是安晴似乎很感兴趣,在书架上不断地翻寻摸索。
“我看看,有没有适合我女儿看的。”她笑着说。
宋长乐很快就困了,生物钟也是爸爸替他调好的,每天中午他都要睡一觉,睡到两点。但是今天中午睡眠遇到了障碍,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安晴在做什么。安晴住的房间就在他上面,只隔了一层屋顶。屏住呼吸的时候,宋长乐隐隐约约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想来她是在跟人通电话,声音很温柔很低沉,应该是在跟她女儿聊天吧。
两点半,宋长乐被闹钟叫醒,到了上班时间了。昨天就有人预约了他今天下午的时间,是人民广场风剪云美发屋的促销广告,他很想找安晴说说话,可是答应好的工作,绝对不能反悔。
为了把广告单快点发完,他比以往更加勤快,朝每个人都点头哈腰,终于在五点半发掉了最后一张单子。回到清水町,安晴正在把一盆脏水泼到门外的阴沟里。
“安晴,你在干什么?”
“我在打扫卫生。”安晴的鼻尖映出夕阳,“你看,沙发底下都被我拖干净了,这些家具下面的犄角旮旯都很脏,容易滋生螨虫,我得好好打扫一下,顺便把桌椅也换个摆法,你看是不是好看多了?”
看到略显陌生的家他有点蒙,老半天都不敢踏进去。
“你不是怕我偷你家东西吧?”安晴见他不说话,问了一句。
“没……”他急忙摇头,“我觉得原来的样子也挺好的,而且搬来搬去好累的。”
“我不累,我总该做点什么,要不然我心里也会不安的。”安晴弯腰去捡拾地上的碎屑,“你家的狗毛太多了,沙发底下全是。你的那位梅姨难道没有说过?”
“说过的,她不喜欢阿欢,每次打扫都说阿欢掉毛。”
“我要是天天给你打扫卫生,也会抱怨的,太惹脏了。”安晴继续用手指拈取边边角角里的碎毛,忽然抬头问他,“长乐,阿欢是怎么……变成那样的?”
宋长乐愣住了。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猜——”安晴表情变得很严肃,拉长了声音,“它是食物中毒。”
“食物中毒?”宋长乐脸色瞬间煞白,他看过《名侦探柯南》,知道中毒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不会的,阿欢不会中毒的,它很乖,就待在家里,从来不偷跑出门。”
安晴点点头,“如果不是吃了什么脏东西,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死掉?”
“是上天。”宋长乐纠正她的口误。
“嗯。”安晴点头说,“就算是上天,也是因为中毒,否则不可能那样。你想想,会不会有人偷偷跑到你家?”
“我锁了门,没钥匙怎么可能会进来?”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眼睛发直说道,“梅姨有我家钥匙。”
“是么?”安晴也凝神思考了几秒,“也不一定是她了,就算是没有钥匙也可以下毒,从窗子外面扔个肉包子进来就行了。不过阿欢总是乖乖待在家里,谁会想害它?”
宋长乐嗫嚅着说不出话。
“我今天下午见到梅姨了。”安晴又说,“她来做晚饭。我让她休息一下,晚饭我来做,她好像不太高兴。”
“是啊,她老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宋长乐有些忐忑。说实话,他确实有些畏惧总是不苟言笑的梅姨,她总是皱着眉头,对宋长乐的一切都颇有微词,不是说他尿湿了床单,就是批评他偷吃干脆面。以前爸爸在的时候经常给他买干脆面吃,为什么到她这里就变成大逆不道了呢?
尿湿床单这件事,当然不能跟安晴说。只怪那天晚上太冷,他实在是不太想起床,迷迷糊糊就尿在了床上。奇怪的是,有一天他拉肚子,放个屁弄脏了裤子,她反而没说什么。
“你别……别惹她。”他只好这么跟安晴说。
“我没惹她啊。”安晴委屈地说道,“我在房间里待着,她推门进去看到我,问我是来干吗的,我跟她解释了一下,她让我最好离开。”
“她让你离开?”宋长乐生气了,“为什么?”
“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安晴叹了口气说,“可能她觉得我对你有什么企图吧。是不是你家里面藏了什么好东西,她以为我想占为己有?老实说,如果你家中有什么不能碰的地方,一定要跟我说清楚啊,
不然梅姨会更加误会我。”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宋长乐急着说。
“真的没有吗?”安晴问道,“我听邻居说,你爸爸不仅是个很了不起的大学教授,还是个收藏家,他不会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家里吧。我怕我不知道,万一给弄坏了,那不是……”
“没有没有。”宋长乐抢着说道,“我爸爸把东西都送走了,一件都没有留的。”
安晴继续审视着他,就像分辨他是不是在说谎,终于长吁一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长乐,晚上的时候,我能不能到你家书房去看看书?”
宋长乐本来要邀请她一起看动画片,听她这么说,有些失落,但仍然很大方地说:“当然可以,我家里的一切,你都可以随便使用。”
“那可不行,我是房客,你和梅姨才是主人啊。我得乖一点,不然她再说我,我可就没脸再住下去了。我自己倒无所谓,可是我女儿不懂事,不晓得会不会惹她不高兴呢。”安晴的眉头拧在一起,忧心忡忡地往楼上走去。
梅姨热好的饭菜就放在桌子上,安晴说她吃不下,宋长乐便也觉得索然无味。


第十八章
太平山公墓的入口处,写着两个白底黑字“绻境”。
“绻”字应当是“倦”的通假,但梅玲倒觉得“绻”有种无端的妙处,更加匹配公墓中蜂飞蝶舞的缱绻意趣,“倦”字太落寞了,太消沉了。这一番通假,倒真能把生死之间那条界限给模糊掉。
梅玲坐在丈夫的坟前,看南面的海。这个墓地对着海,可谓是绻境中人最大的福祉。墓碑上有穆光的照片,照片旁边还有一小块空白,梅玲知道,那是留用镶嵌她的照片的。有一天她死了,墓碑上还会刻上她的名字。两个名字,正对着海,两个疲倦的魂魄,枕着潮音入睡,那也挺好的。
风吹过来,吹得周遭大片棕榈树沙沙作响。并非清明的下午,墓地里
人烟寥寥。
她已经很久没坐在这里,自由地坐到想离开的时候。说“很久”,大概也不算准确,丈夫穆光去世也只有四年左右。前两年,她总是偷偷地来去,儿子穆方进问她去了哪里,她总是说自己去了公园,或者老年大学。她说她在学绘画书法、弹琴下棋,其实是什么也没做,就是来太平山荒废时光。
但是后两年,她没有像前两年那样安逸而忧伤,因为有份工作找到了她。
这一次暌违两年的宁静,被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打破。
在她缓缓爬上山破,在鳞次栉比的墓碑间穿梭而过,抵达穆光的坟冢,坐下来休息五分钟之后,那个年轻人就手捧着黄色的雏菊出现了。
年轻人看到了梅玲,也是很诧异的样子:“您……是师母吧?”
“你是穆光的学生?”梅玲有些难以置信,从面相上来看,这个学生跟她丈夫所带的最后一批学生相比,显然是过于稚嫩了一些。
“我一直把穆先生当成老师,但是他可能不太记得有我这样的学生。”年轻人模棱两可地说,像是有什么羞于启齿的原因。
梅玲依然觉得奇怪,但也不好追根问底,只好微微笑道:“穆光那个人,就是太好为人师了。”
“他是热心肠。”年轻人把鲜花放在墓碑前,鞠了三躬,对梅玲说,“这里环境真好。”
“是啊。”梅玲有些不自在。她一向不太爱和陌生人打交道,就算和熟人之间话也很少,这容易给人留下自命清高的印象。不过这一次,她的不自在倒不是因为这个人的陌生,而是因为他的眼光。他像是在打量她、审视她。
“阿姨,您过得好吗?”年轻人忽然问。
“挺好的。”
“假如您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请一定告诉我,我一定竭尽所能……”
梅玲在他的表情中知道他语意未尽,回应道:“没什么困难,为什么会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