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晟他目送自己的女儿远去,却只能空攥拳头,躲在墨镜后面流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拖着一箱子买给小枝的礼物,独自回家。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套月租一千五的小套房不能称为家,只能算暂时栖身的巢穴,只有慧玲来看他时,才会有一些家的温暖。
洗了个澡,吃了碗泡面,又看了会书。他必须要保持平静,才能有足够的精力去面对明天。明天将会空前忙碌,电视台那帮人在机场错过了他,明天必定会到医院来做采访,他必须人模狗样精神奕奕,还有那么多病人,那么多手术——可是他自己的事,要怎样解决?
众所不知的是,他已经通过中国人在德国行医必须参加的Kenntnisprufung口试,而且和海德堡大学综合医院达成口头协议,只要手续齐备,那边随时都可以接收他过去工作。
也许可以和慧玲先在德国定居下来,等稳定了再回来接小枝?
他的目光停在书上,却丝毫没察觉到纸页在张力下在自行翻动。失神间,手机的响声将他拉回现实。
“倪医生,还记得我吗?”
倪晟眼中浮起一个瘦瘦长长的身影,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是因为这个病人有一头蓬乱干枯灰白夹杂的乱发和灰色的瞳孔,这叫“异瞳症”,是一种概率极低却又无伤大雅的基因突变现象。这位在他出国前来咨询的病人,左心室发育不良,属于无法用纠治手术根治的复杂先天性心脏病,除了心脏移植,其他一切治疗手段的效果都极其有限,无非就是将他的死亡推迟一到两年。
大概一个月之前,也就是出国参会的前一天,倪晟拿着检查报告对这位病人说,现在的心脏移植技术越来越完善,成功率很高,病人术后存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不过作为一名负责任的医师,他还是将存在的风险和盘托出:心脏移植有7%的死亡率,即便是手术成功,病人依然会面临着
感染、败血症、供心衰竭、出血、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慢性肾衰竭、免疫排斥反应的风险。
那个病人自始至终都保持微笑。“我不怕死,但是我想活。”他说。
最大的问题不是死亡风险,而是供体,目前有一名脑癌晚期患者已经签订了器官捐赠协议,应该撑不了太久。关键是,他们医院还有一个等待手术的病人,身患无法用换瓣手术治疗的终末期多瓣膜病,而且和这位自愿捐献器官的病人血型同样匹配成功。他的病情更严重,等待时间也更久。
医生的能力是有限的。器官移植牵涉到巨大的伦理难题,让绝大多数人宁愿炼骨成灰也不愿捐献出器官。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倪晟只差说出“无能为力”,他能看得出对方是个聪明人,能听懂他的意思。没想到在他刚刚回国的这个晚上,这位病人的电话不早不晚地打过来,像是算准了日期一般。
“倪医生,我们能不能见面谈一谈?”
倪晟不愿意做无意义的事,也不想给那个年轻人以不必要的希望:“该谈的我们都谈了。供体不解决,我什么也做不了的。你应该赶紧去其他医院看看,毕竟全国能做心脏移植手术的并不只有我们一家。”
“可是有你这样水准的不多。”那个人停顿了一下,又说,“也许只有你一个。”
倪晟没说话,他并不反对这种说法。
那边忽然又换了个话题:“倪医生,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你是今天回来的?”
“应该是去医院问我同事的吧。”倪晟首先想到那些热衷于传播小道消息的女护士,她们总是口无遮拦。“我还有事,就到这里吧。你转院的话,打个电话给我,我看看那边有没有认识的人,打声招呼总是可以的。”他又说道。
“倪医生,你这样帮我,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了。”
“我并没有帮到什么忙。”倪晟有点烦了,“再见”两个字刚到嘴边,就听到手机里传来一句:“我听说,你有个女儿?”
他愣住,一时吃不透这个问题的用意:“你问这个干什么?”
“放心,我才不会用你女儿来要挟你给我做手术。”那人不紧不慢地说,“我今天下午在幼儿园门口刚好遇见你了,看着你牵肠挂肚的样子,我也很难过。”
“你跟踪我?”倪晟惊道。他以为下午的伪装瞒过了所有人,原来早就被人尽收眼底。这种被窥探的感觉令他极其愤怒。
“我是来帮你的。”那个人继续说,“我就在你楼下,你可以把头伸出来。看到马路对面那家‘老地方’餐厅吗?我就在这里吃晚饭。假如你有兴趣,可以过来聊一聊。前提是真的希望把你女儿从你前妻那里要回来。”
一股寒意从倪晟脚下生起,他顿时明白,这个人是有备而来。如果没有做很多周密的调查,就不可能知道他的软肋所在。
他决定置若罔闻,就当没有接过这通电话。
“可怜的小女孩,跟着她母亲实在是受罪。”那个人又说了一句。
黄昏时女儿被卢笙拽出幼儿园的可怜模样立刻浮现出来,令倪晟忍无可忍。他披上外衣冲了出去。“该死的,我倒要看看你搞什么花样。”他想。
对面那些腌臜不堪的小苍蝇馆子,倪晟从来都没有光顾过,而现在,他像阵风不假思索地钻了进去。饭店里唯一的顾客正在抬头看挂在墙顶上的电视机,余光瞥到他进来,侧身朝他挥挥手。
倪晟坐在病人对面的塑料椅子上,离桌子和病人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桌上有层厚厚的黑色膏状物,遮盖了桌面的本色,令他备感恶心。那人拿着一张沾满油渍的塑封菜单,问他要吃点什么。
“我吃过了。”倪晟拒绝后直奔主题,“你到底什么意思?”
病人用遥控器调大电视音量,直截了当地说:“我有办法让你夺回你女儿。”
“犯法的事我坚决不做。”
“你不需要做什么,一切都由我来做。我会给你争取一次机会,一次诉诸法律的机会,我保证你在得到这个机会之后,能在法庭上占尽一切优势,到时候你只要聘请一位好律师就行了。”
“你有什么办法?”倪晟冷冷问道。
病人苍白的脸上抹着一层淡淡的笑容:“在你出国的这段日子里,我研究过你的前妻,她除了打麻将,几乎没有别的活动。”
“这件事,你根本无须调查,直接来问我就行了。”倪晟不屑地冷笑,“我总不能因为她喜欢打麻将就去告她。”
“她打麻将的时候,女儿就在麻将馆里玩耍,没有人管。”
“这我也知道。”倪晟鼻子发酸,一时语塞。谁都说小枝聪明伶俐,只要有合适的条件,一定会很有出息,但如果继续待在卢笙身边,毁掉的不仅仅是她的童年,还会有她的青春乃至未来。
“你女儿在麻将馆附近玩耍,很容易出事,假如她忽然失踪,是不是就意味着你前妻没有尽到抚养的责任?”病人说道,“你不必装作不懂我的意思。”
倪晟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我不会做这种蠢事,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真相败露,我就会名誉扫地,什么也没有了。”
病人紧紧盯着他:“倪医生,做任何事情,回报和风险都是成正比的。我不会勉强你,选择权在你自己手上。但是——”病人拉长了声音,“我提醒你,你女儿很快就会长大,再过几年,她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就算你前妻放手,她大概也不愿意跟你在一起了。”
“你想要什么?”倪晟眼睛微红,瞪着他说,“你别想要挟我。”
“我说过,我想要活下去。”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知道心脏移植手术的费用有多少?手术就算成功,你也得终生吃药,没有上百万,你根本活不起。”
“钱的事情,我会解决。”
“你怎么解决?”倪晟怒不可遏,他怎么会和这个人浪费时间?搞得心浮气躁,却又于事无补。无论如何,眼前的这个人都不像是能承担得起手术费用的样子。
“总是有办法的。”病人皱了皱眉。他用一次性的塑料杯喝了口热水,艰难地将最后一口米饭吞咽下去。
城市新闻已经播到尾声,最后一则新闻是一则讣告,在哀婉而沉痛的哀乐声中,出现了本市很多政要官员和商界名流的身影,他们都是来参加一位著名收藏家的遗体告别仪式。新闻主持字正腔圆地介绍说,仙踪大学著名历史学教授宋之河将生前藏品全都捐献给了省博物馆。画面接着转向博物馆内某间展厅,正门上的电子屏打着一行字:“德诚文化暨宋之河古
董藏品展”。展厅里陈列了若干古玩字画和玉石器皿,有不少市民正在观赏。
病人用桌上的卷纸擦了擦嘴,起身说道:“我会再联系你。”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倪晟望着他在灯火阑珊中的背影,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十六章
六月的风从海上吹过来。
宋长乐穿着超大码的白色老头衫和超大码的迷彩沙滩裤,脚踩四十五码塑料凉鞋,在人民广场来回晃悠。
今天的工作是替佳泰养生馆散发两百张宣传单,薪酬是五十块钱。
关于把广告单发给路人而不引起反感这件事,宋长乐有十年以上的经验。人傻没关系,关键是要嘴甜。无论是年龄大还是年龄小的,男的喊阿哥,女的喊阿姐,准没错。
就算是小学生来占他便宜:“来,喊阿哥。”他也会咧着嘴流着口水情真意切地喊一声“阿哥”,然后跟着那帮小屁孩一起笑。
他大手大脚,白白胖胖,松松垮垮,肩膀很窄,眼睛很小,一副傻相,却不讨人厌,因为他很干净,衣服合适得体,从来都不会露出肚脐眼,头发也总是齐整的板寸。何况他还很勤劳,懂得自食其力,每天都要沿着人民广场周围的商铺挨家揽活儿。哪家有打折活动,他总是第一个知道,不遗余力地宣传出去。
今天他遇到了一些困难。大概是天气闷热的缘故,广场上的人很少,跑了大半天,两百张广告单还剩一半。天有不测风云,那些优雅披拂的棕榈树忽然像得了指令一般使劲舞动,海的上空,乌云席卷而来。
空气里有腥气,像铁锈,又像血。长乐想起了去年那场大雨,他本来认得路,却被瓢泼雨水淋得睁不开眼睛,成了一只丢失了触角的蚂蚁,在街头迷失了方向。他摔倒磕破了额头,鲜血流进了嘴里。他觉得他要死了。那种恐惧现在还是如此清晰。
海边的雨就是这样,电闪雷鸣,六亲不认,即使他是如此喜欢这座海滨城市,它也不会对他稍微温柔一些。在这个时候,傻子也知道回家最明智。然而欲速则不达,他口齿不清地向几个路人递广告单,全部遭到无视。
全世界都在等着看他笑话。
一个背着包的年轻人从广场正面走过来,步履匆忙,经过宋长乐身边时,抓住了他的胳膊:“这附近有宾馆吗?”
宋长乐不好说有,也不好说没有,为了一个负责任的回答,他站在越来越迅猛的疾风里冥思苦想,一直想到等着回答的年轻人失去了耐心:“到底知不知道?”
“不知道。”宋长乐终于确定。
“不知道你还想了这么久。”
“你是问我有没有,我当然得好好想一想,万一想出来了呢。”
对方很无语,将走未走之际,劝他说:“都快下大雨了,你还发什么小广告,赶紧找个地方躲躲。”
“可是我的工作还没干完……”宋长乐用一种期许的目光看着他,像是等着他来指点迷津。
“来,给我。”对方伸出了手,见他茫然,又提高了音量,“把你那手里的广告单给我。”
宋长乐不知道他要干吗,但还是递给了他。他随手往旁边一棵樟树下熊猫外形的垃圾桶里一塞,整摞广告单就被那张大嘴囫囵吞掉。
“现在干完了。”年轻人拍了拍巴掌说。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宋长乐张着嘴吞吞吐吐。
“怎么不可以这样?反正那些接到广告单的人,不还是扔到垃圾桶去。”
宋长乐明白道理不是这么论的,却又无力表达。他把胳膊伸进垃圾桶的洞口,掏出散开的广告单,单子沾了污水,有股很恶心的腥馊臭味。他知道散不出去,这才死了心。死了心就简单多了,他赶紧往家逃去。
“你真没礼貌。”年轻人对他说,“我帮了你,你也不帮帮我。”
“我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宾馆。”他回身想了想,有些勉强地说,“谢谢你。”
“没旅馆的话,那哪里能租到比较便宜的房子啊?”
“清水町啊。”宋长乐脱口而出。清水町是他居住的那条老街,居民大多是本地的老人,住不了自己用几十年搭盖扩建的房屋,就想把多余的楼层或房间租出去。清水町的墙上全是租赁房屋的启事。
第一声雷已经在海上隆隆响起,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千军万马涌过来的杀伐之气。
宋长乐往清水町溃逃。一颗雨水砸在他的脑门上,像小时候其他小朋友用弹弓击中他的玻璃弹珠,硬疼硬疼的;一切灯光、建筑都像油彩一样漫漶在水幕里,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好,现在就更不好了。幸运的是人民广场和清水町只隔了两个路口,看到巷口,他就不怕了。
他吹了声口哨,声音被哗哗雨声淹没,巷子深处却神奇地传来几声犬吠,响亮急促,像是对他的一种应答。
“阿欢。”宋长乐喊道,抹了一把脸。顺着犬吠,在两排紧闭的门扉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扇。他的钥匙永远都绑在他的皮带上,不用解下来就可以把门打开。一只黄狗朝他扑过来,前脚搭在他蹲下后的肩膀上,用舌头使劲地舔他的脸。
他和阿欢玩耍了一会儿,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满怀歉意地将它放在地上说:“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让你等了这么久,你知道我上班的时候不能带着你的。”
他去卫生间洗澡,将脏衣服丢在盆里。屋子里打扫得很整洁干净,每件物品都在它该在的地方,阿欢真是越来越乖了。他洗过澡又坐在沙发上看了会儿动画片,然后在雷声中抱着阿欢睡了一会儿。
台风有惊无险地过境,雨下了整整一夜。
翌日云销雨霁,天空重现深邃如海的蓝。宋长乐跟着阳光一起醒来,带着阿欢在二楼平台上练功。所谓练功,就是飞速甩动胳膊,甩得越快越好,直到不能再快。宋长乐每天早上都要练半个小时的功,就像一架人形风车。
清水町的居民起得都早,或买菜,或上班。他们经过宋长乐的楼下,对他在平台上的奇怪动作见怪不怪。自从宋长乐父亲去世,他每天清晨都会这样。
练完了功,宋长乐就给阿欢的脖子上套上链绳,牵着它去巷口买早餐。一块鸡蛋灌饼,他吃三分之二,阿欢吃三分之一,里面的火腿肠和培根各取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