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问道:“您的父亲,是爵士的兄弟?”
“是啊,赫伯特所做的唯一正确的事情就是娶了简·科尔顿,婶婶是一个富有的茶叶进口商人的独生女。这样他就有了一笔财富,还得到了荣耀,他的政治生涯全靠他老丈人的关系网。我的叔叔擅长演讲,说的话都很动听,但是完全不会兑现他的承诺。简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可叔叔仍然拈花惹草。他还喜欢赌马,毫无节制。两年前,婶婶因为肺炎去世之后,他开始赌纸牌,越来越上瘾,自然输得也越来越多。没过多久,他就把家产,其实是婶婶留下的家产输掉了一大半。”
“他们没有孩子?”
“没有,实际上,叔叔死了之后,我是这个家族仅存的成员。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叔叔和婶婶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我和他们关系很好,甚至住在他们家里。可是婶婶去世之后,情况就变了,叔叔的种种做法让我难过。我忍不住会责备他,而他无法忍受,每次都威胁要停掉我的生活费。一年前,我搬了出来。”
欧文又问:“我猜您还经常去拜访他?”
“一个月两三次。每次都会发现他越陷越深。最近几个星期,他甚至瘦了不少。”
“也就是说,他的自杀并不意外?”
“毫不意外。他已经完全被恶习所控制,局面不可能扭转了。”
“赌博真是害人的东西。”欧文思索着说,“因为赌博能够带来无与伦比的感受,能够打开通向天堂的门,同时也能打开通向地狱的门……”
“通常是地狱之门!”
“是啊,就算是最精明的玩家最终也会落入陷阱,胃口越来越大,最终惨败。而在所有类型的赌博当中,最惊心动魄、最野蛮也最刺激的,能够立刻决定生死的赌博,毫无疑问是俄罗斯轮盘赌。如果你在能装六粒子弹的弹巢里放三粒子弹,然后转动弹巢,再把枪口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基本上面对的是二分之一的生存概率,或者说二分之一的死亡概率。如果只放一粒子弹,危险会减小,但是能够多玩几次,更充分地享受那种乐趣……”
欧文的话似乎把米歇尔·詹森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唤醒了。
“伯恩斯先生,我好像有点儿糊涂了,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您叔叔可能是用这种方法结束生命的。他的男仆曾经看到他坐在书桌边,手上拿着手枪。”
“我也见过一次,是我临时造访的时候。他盯着弹巢,眼神古怪。我没有联想到俄罗斯轮盘赌,不过经您这么一说还真的有可能。他一看到我就匆忙地把手枪收了起来。”
“这对我们来说算是一个有用的辅证。”
米歇尔出神地盯着别处,叹了口气说:“不管怎么说,他的命运早就决定了
。”
“真的?您似乎很相信宿命!”
“我认为您刚才对于他所选择的死亡方法的推断非常合理。他根本不想和命运抗争,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作为无可救药的赌徒,他还给了自己一线希望——非常渺茫的希望。”
“他有没有向您透露过他的想法?”
“没有,但是我知道,命运女神已经给他写下了终结篇,正如对我们所有人那样。”
“詹森先生,我没有想到您是这么认为的。”
“您相信预言家吗?”
欧文皱了一下眉头,瞥了我一眼,然后谨慎地说:“我曾经和非常有天分的人打过交道。”
米歇尔说:“有一个手相师曾经给我算命,她说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个漂亮的金发仙女,能够治愈我所有的疾病……”
“您有什么疾病?”
米歇尔调整了一下围巾,眼光转向他的油画。“简单地说,我是一个天性悲观而敏感的人,也有人说我脆弱,比如我叔叔。不过我最近遇到的……”
“金发的仙女?”
年轻人苍白的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是的,她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仙女。”
“她用魔棒一下子赶走了您所有的烦恼?”
“只要看到她就足够了,用不着魔棒。不过我没有必要拿我的私事来耽误您的时间,我想说的是,有些人具有预测未来的能力,不一定是伟大的先知……”
欧文眨了眨眼睛:“难道你们其中一人向您叔叔发出了死亡的警告?”
那个年轻人窘迫地用手捋着黑发:“算是吧,其实并不是刻意的。我想说的是,那个预言并不是针对我的,而是非常准确地预见了我叔叔的死亡。正因为那个预言,我愿意相信叔叔最后玩了俄罗斯轮盘赌……”
欧文终于忍不住他的好奇心:“您到底在说谁?”
“这是我在《泰晤士报》上看到的花边新闻,说的是一个可怜的人,我记得是一位牧师,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深夜迷失在伦敦。他看到了可怕的自杀景象,就在我叔叔的书房,关于那个房间的准确的描述让我联想起这件事来。我当时并不能肯定,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又怎么能对这种预言的能力视而不见?”


第十二章 美德斯通
10月27日
两天之后,我和拉尔夫、欧文乘坐一辆马车穿过美德斯通主街的碎石路。天气很糟糕,我们的情绪也不怎么样。中午时分,我们在查令十字火车站登上了去往福克斯通的快车。在车站的小饭馆随便吃了点午饭后,欧文找了一辆马车,这时候才告诉我们目的地:林代尔村。在这之前,他一直守口如瓶,只说按照从干草市场的画框商店所得到的线索去追踪那对夫妇。拉尔夫对于欧文的缄默态度非常不满,大概他今天请假出来不太容易了。
外交官问道:“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们要去找谁?”
欧文穿着一件格子外套,戴着配套的鸭舌帽,似乎在专心欣赏主街上的商店。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哦,当然可以。我们要去找埃弗顿男爵,他住在林代尔村外围的一个庄园里。如我所料,去林代尔村还要往南走大约十九公里远。拉尔夫,你必须在场,因为只有你能够辨认他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别忘了,我们是按照你的要求进行调查的,虽然目前的调查规模已经超出了你的小误会……”
美国人的脸开始发红。
“欧文,我从来没有指责过你,但是你保守信息的方式非常恼人。”
“瞧吧,欧文。”我插嘴道,“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认为!”
“昨天晚上十一点,酒店的人给我送来了字条。”拉尔夫又说,“指示相当简洁——‘明天十点半到查令十字。欧文’——多写几个字也费不了多少力气吧?”
欧文上下打量着我们,然后回答:“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需要养精蓄锐,为了更重要的事情,也就是我们马上要进行的困难的调查工作。我会向你们解释一下……”
“你觉得不算早了?”我冷笑着说,“那么先告诉我们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哦,简直是小儿科。”他温存的假笑一点儿也不真诚,“还记得吧,有好几条线索表明那个男人住在乡下,除了画框商店的店员的印象,他裤腿上的泥点也是证据,因为在乡下散步和坐这样的敞篷马车都会沾上泥土。另外,证人说那两个人很有气质,那么这对夫妇的身份必然是乡绅之类的,更可能住在村庄里,多数情况下就是村庄的外围的豪宅。”
“好吧,可是怎么确定是美德斯通?”
“那更简单,根据我最初的推断,那对夫妇在伦敦采购之后打算回家。要离开伦敦,最常见的方法当然是火车。他彬彬有礼地把马车让给你之后,对妻子说走路过去也不远。那么他们的目的地必然是查令十字火车站,走路只需要十分钟。他们大概在十四点三十五分离开你,十四点四十五分到达火车站。从查令十字出发的下一班火车是开往福克斯通
的快车,发车时间是十四点五十六分,再下一班车需要等一个小时。你们还记得吗?你们在查令十字附近的酒吧里休息的时候,我去了火车站调查。我认为他们坐了十四点五十六分的火车,这趟车中途只停两站:美德斯通和阿什福德。”
我叹了口气:“我打赌你推断的依据是《阿卡迪亚的牧人》。”
这时马车已经离开了美德斯通。
“算是一个重要的依据。那幅画证明他是一个有品位的人。即使是一幅复制品,他也要费心去寻找合适的画框。美德斯通只有一个画框工匠,我听说过,他的产品做工粗糙,样式庸俗。而阿什福德根本没有画框工匠。我熟悉那座城市,因为我坐船去法国的时候曾经在那里逗留。总之,那个男人必然来自美德斯通或者附近的区域。”
“那么南面三十到五十公里又是怎么推断的?”
“这个距离只是一个估计,依据是这个区域的地理位置。如果他住在北面,必然会选择另外一条铁路线——美德斯通北面从查令十字火车站去往丹弗的那条线,所以他必然是去南边。我断定他坐了十四点五十六的火车,那么他坐的就不可能是去丹弗的火车。”
“有道理。”我不得不承认,“但是正如你所说,这是一种假定。”
“是啊,正因如此我才需要拉尔夫陪同。至于其他部分,我交给了魏德金,他去调查石厅酒店旁边的银行。”
“可是……”拉尔夫嘟囔着,“我不是提议过去银行调查吗?我记得我说那个男人可能去银行取钱了。”
“哦,”欧文被将了一军,如同刚被强迫洗澡的猫一样气急败坏,“可是在当时,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去银行调查是多此一举。有十几个住在美德斯通或者附近区域的人在那家银行开了户,其中只有三个人符合我给出的描述:第一个人很年轻,第二个人岁数太大,只剩下住在林代尔庄园的埃弗顿男爵。另外,你看到他的那天早上,他去银行取了钱。”
拉尔夫·蒂尔尼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欧文立刻又说:“不管怎么说,这是碰运气,他很可能在其他银行也开了户。”
“欧文,我们很久没有玩跳棋了。有时间的话,我们玩一盘怎么样?”
“随时奉陪。你知道我很喜欢跳棋!”
我感觉他们的对话还有一层含义,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一场没有棋子的跳棋游戏即将开场,而他们的目标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我们的马车穿过了美德斯通南边色调阴暗的丘陵。天空中阴云密布,使周围的景观黯然失色。马车经过的道路并不平整,坑坑洼洼的,我们除了忍受颠簸别无他法。
“那条街道真是麻烦透顶。”欧文茫然地盯着马车外面的景观,“两个难
题:它如何神秘地消失?如何预测未来和回溯过去?我们目前毫无头绪,甚至无法断定是真正的神秘力量,还是用超能力来掩盖的犯罪手法……”
“这种事情最喜欢找上你。”我评论说,“还记得那个踏雪无痕的可怕的阴影吗?”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现在面临的不是物理层面的问题,这里牵扯到超自然的力量。那些景象如此真实,以至于米歇尔看了报纸上的二手报道,就通过那些信息联想到了叔叔的自杀事件。”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提醒他的叔叔?”
“阿奇勒,想想看,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他也不能断定主人公真的是赫伯特·詹森。如果仅凭这种信息就预言叔叔的死亡,是不是瞬间就能把对方激怒?”
“对了,米歇尔有不在场证明吗?”
“没有,至少没有正式的不在场证明。案发的时候,他在家里睡觉。”
“他是遗产继承人吧?”
“是的,不过没剩多少了,赫伯特爵士已经输掉了大部分家产。当然,这也是相对的说法,即便没剩多少,也够他舒坦地过日子了。”
“这样他就能够给他的金发仙女准备一个爱巢?”
“阿奇勒,你是不是嫉妒了?”
“完全没有,我只是在考虑谁能够从谋杀中获利。米歇尔是一个从来就不愁衣食的年轻人,他叔叔的死亡等于挽救了自己所剩无几的财富——如果再不出手干预,可能完全化为乌有。换句话说,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财务疏困措施。”
“他会设计如此复杂的诡计?”
“有何不可?如果是普通的谋杀,他就是最主要的嫌疑犯,但如果死者像现在这样死得如此离奇,就不会有人怀疑米歇尔。”
“那怎么解释其他人看到的景象?比如说贝克先生,或者拉尔夫·蒂尔尼前几天看到的?”
“藏木于林的老办法。他用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故事来掩盖他的计划!”
“用两年的时间?别忘了克拉肯街最早的神秘失踪事件发生在两年前。在那个时候,他叔叔还没有被赌博的恶习完全控制。”
“老天爷,你的口气像要替他辩护!难道是因为米歇尔跟你一样喜欢胡思乱想?”
“阿奇勒,你说错了,我只是依照逻辑思考。”
“那么你的逻辑所得到的结果是什么?”
“到现在还没有结果。我和你们一样,迷失在沙漠里。请看看我们周围这些灰色的山丘,就像一些裹着灰布的幽灵。我们正在艰难地攀登,山体随时可能坍塌。我只能鼓励自己保持希望……”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陷入了谷底,不可能再往下栽了。这算是苦难的自慰,或者是强者的弱点。因为只有站得高的人才可能跌得狠。我们此刻被迷雾所包围,
行走在如此惨淡的环境中,在肮脏的街区,寻找自行消失的街道……”
“我说,”拉尔夫打断了欧文,“警方在这方面有什么进展吗?”
“他们在相应的区域找到了一些符合条件的小型公共喷泉,虽然数目不少,可是符合你的描述的喷泉,位置又不符合我们的地图上的相对位置。你必须亲自去现场看看。对了,我都忘了……你曾经说过那位埃弗顿男爵——我们假定就是他——看起来比克拉肯街的幻象中的他老了二十多岁?”
“没错。”
“叫作阿齐勒·罗若拉德的小丑确实曾经在伦敦及其附近的区域表演,但是他早就过世了。十九年前,他在一次表演中出了事故!所以说,你在克拉肯街入口处看到的马戏团的广告是那个时代的东西……”


第十三章 埃弗顿男爵
埃弗顿男爵的庄园在林代尔村外一到两公里之间,地势比村庄略高,中间隔着一片树林。庄园是晚期哥特风格,白色的木头柱子在惨淡的环境中非常显眼,另外庄园的草地和花园都很漂亮,显然受到了精心照料。一条石子路绕过一个石头女神雕塑,通向有玫瑰环绕的台阶。我们按响门铃之后,一个面相如猫头鹰的老仆人来开了门。欧文递给他名片,老仆人进去通报后便来邀请我们进门。他带我们去了宽敞的带有数扇落地窗的客厅。庄园的主人站在壁炉旁边,两手背在后面,面相与拉尔夫的描述相符:他看上去五十多岁,中等身材,消瘦,棕色头发,面容并没有明显的特点。他下身穿着长裤,上身穿着灰色的剪裁精良的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