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欧文已经很不耐烦,头发垂到了脸上:“你到底在说什么?”
“比萨斜塔!”
“这个塔怎么了?”
“他看到的广告牌上印着比萨斜塔。贝克先生看到的景象应该没有任何目击者,但是可以通过一些事实来推断:法庭判决之后,乔治·陶德回到家里,他心满意足,享受着胜利。他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去意大利度假,而且就是去比萨。”
欧文很疑惑:“我真怀疑……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魏德金向欧文吐出一团细细的烟雾,然后回答:“在法庭判决之后十几天,乔治·陶德厚颜无耻地给我们寄了一张明信片,称赞我们出色的工作,期望我们今后能够更加成功。这是公然的挑衅和嘲讽。他在炫耀自己戏耍了司法系统。而那张明信片正面就是比萨斜塔,背面有意大利邮政的邮戳……这些信息结合贝克先生所看到的景象,证明那条街道确实有回溯过去的神奇能力!”
第九章 杰尔米·斯特勒牧师
杰尔米·斯特勒牧师的形象与堂吉诃德很像,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眼神慌乱,丝毫没有西班牙传奇骑士的骄傲风度。他驼着背,似乎承担着难以名状的威胁。
我们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不过我们还是获许去探望他。正如医疗档案所说,这位牧师精神受了刺激,幸好关于那个恐怖的夜晚所发生的事情,他记忆犹新。
“您确定把地图弄丢了?”欧文坐在病人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斯特勒牧师悲伤地点点头。
“我把它搞丢了,那封信也是,或者是被人拿走了……肯定是在有人残忍地折磨我的时候。”
“信上到底写了什么?那份地图是绘制出来的街道还是手写的指示?”
“是一些指示,顺着这条街走多远,穿过某个门洞,向左转或者向右转,等等。”
“路线很复杂,以至于您现在找不到那个地方了?”
老人的眼神突然凝重起来。
“不可能了……另外我也不愿意再去那个地方,永远!那是邪恶的巢穴,当代的巴比伦,伦敦中心的沼泽……我永远无法忘记左轮手枪扳机扳动的声音,还有那可怕的爆炸声……我觉得头要爆炸了!”
牧师的证词和另外两个人很相似。一位教民写信给牧师,请求他援助,恳请他第二天晚上十点在克拉肯街的一栋房子里见面。写信的人大概是牧师很久以前的教区的教民,不过这并不妨碍杰尔米·斯特勒赴约。那封求助信里还附了一份地图,他必须借助地图找到克拉肯街。他在街口遇到了一个戴着高帽子的人,我和欧文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疯子,疯子向牧师打招呼,说的照例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哦,先生,您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但是请允许我说这也是错误的道路。克拉肯街上的行人很少,因为那里像地狱一样炙热……”
“可是,那天晚上其实很凉爽。”牧师强调,“只是有浓雾。我站在街道的入口处,右侧有一家喧闹的酒馆,左侧有一个广告牌……”
“还记得广告牌的内容吗?”
“让我想想看……想起来了,是一个马戏团的广告。”
“哪个马戏团?”
“哦,这我就说不上来了,我也不记得酒馆的名字,警察曾经反复询问过我。我走进了那条街,里面有一个盲人在兜售葡萄,还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向我提议罪恶的事情……”
“一个穿着红色斗篷的年轻女人?”
“也许吧。我没有正眼看那个女人,按照地图的指示,直接去了对面房子的二楼。然后我进入左手边的一个走廊,穿过两三个黑洞洞的房间,最后到达约好的地点……”
“一个昏暗的房间,空无一人。”
杰尔米·斯特勒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是的,然后噩梦开始了。窗户的方向出现了明亮的光芒……我凑过去……感觉面对一个深渊,同时又像一条隧道……我觉得头晕目眩,然后我看到对面好像有一扇窗户,或者是一个巨大的洞,里面亮着灯。感觉那扇窗户既远又近。不过我能够清晰地看到坐在书桌跟前的男人。那个人应该五十多岁,衣着得体,但是似乎正处于悲伤之中。那个房间装饰很华丽,有蓝色的墙纸,配着希腊廊柱。那个男人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纸牌,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然后又厌恶地将纸牌扔到一边。接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左轮手枪,微笑着盯着手枪。他的笑容让我脊背发凉,但是这和随后发生的事情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一颗子弹,然后把子弹推进弹巢,他转动弹巢,就像转动俄罗斯轮盘。他这么做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同样的动作。等弹巢停下来,他就拿枪口对准太阳穴,他的五官因为惊恐而变形,然后他扳动扳机。重复了十几次,每次都只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可是最后,惊人的爆炸声打破了原本的寂静。枪管里冒出一团淡淡的烟雾,那个可怜的人向前倒下,脸摔在桌子上。更准确地说,他摔在一个黄铜的镇纸上,那个镇纸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罗马狼的雕像。那景象真是可怕,让人无法忍受……我突然感到头被猛敲了一下,然后就失去了知觉。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周围一片漆黑,但是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杰尔米·斯特勒咽了口唾沫,把放在膝盖上的床单拉过来盖着身子,似乎回忆已经足够恐怖。
“我感觉很冷,而且头疼得要命。可是背后的人所带来的恐惧比头疼恐怖一千倍。他一言不发,只是冷笑,然后拿枪口对着我的太阳穴。我能够感觉到冰冷的金属枪管压着我的皮肤。我试图闭上眼睛,但是无法赶走脑海中的记忆,刚才的景象历历在目。现在我就是新的受害者,那个陌生人正在用我玩俄罗斯轮盘赌。他发出邪恶的笑声,他在我耳边轻声地发出死亡的威胁,我听到弹巢转动的声音,然后是撞针打空时发出的特有的声音。
每一次听到打空的声音,我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可是我知道命运不会放过我,死亡只是早晚的问题。他重复了很多次,我数都数不过来……突然,我感觉脑袋炸开了!可怕的爆破声刺破了耳膜!我昏了过去,相信自己完蛋了……后来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在黑暗中,不过又是孤身一人。花了好长时间,我才说服自己并没有死。我摸索着回到楼梯口,艰难地下楼,离开了那栋可怕的房子。
卖葡萄的人和女人还在那里。女人的脸上还挂着笑容,就好像什么都
没有发生过。她想跟我搭话,但是我没给她机会,匆忙地往外面走。我的心狂跳不止,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我能够听到自己的鞋子走路时发出的干巴巴的声音,但是我又感觉脚下很软,就像踩在烂泥或者岩浆里。我双腿发软,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转动。终于走到了大路上,我松了口气,可是还有一个意外……我的噩梦还没有结束。走了没多远,一个男人突然跳到我面前,用一个燃烧的火把威胁我……““是你进入克拉肯街的时候看到的男人吗?”
牧师用手抱着头,嘟囔着:“有可能,我不敢肯定。因为他在我面前挥舞燃烧着的火把,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不过我听到了同样的声音,他在大声嚷:‘向后退,异教徒,撒旦的信徒,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否则路西法的闪电会砸在你的头上。’他看起来非常凶恶,我只能向后退。我掉头开始跑……可是我再也找不到那条小巷的入口了,我明明刚刚离开那里!”
欧文皱着眉头问:“你离开小巷之后,走了多远才遇到那个人?”
“三十米左右,不会再远。”
“怎么可能?”虽然已经听过两次类似的故事,我还是忍不住喊道,“一条街道不可能这么凭空消失!本该有街道的地方有什么?”
牧师茫然地看着我,似乎我也是那可怕的夜晚的一部分。
“什么都没有,周围只有房子和其他街道。那个举着火把的人没有追过来,我看到他在一个门洞下面消失了,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公共喷泉……”
欧文吃惊地问:“一个公共喷泉,里面有水?”
“当然,公共喷泉里都有水。”
“喷泉和门洞的相对位置是?”
“我说不准,但是肯定不远。”
“关于那个地点,你还有其他印象吗?”
牧师遗憾地摇摇头:“真的想不起来了……因为恼人的浓雾,我什么都看不清楚。另外,那是个贫民区,街道都差不多,房子也都是普通的样式,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建筑。我记得随后走了很远,只想离那里越远越好。我曾经遇到一两个人,恳求他们帮忙,向他们解释发生的事情,但是他们把我当成疯子……我去了警察局报案,警察的态度很温和,但是我知道他们也不相信我。奇怪的是,最近他们改变了态度。有几个警察又来盘问我,仔细地记录我的故事。”
欧文把手放在老人的胳膊上说:“我亲爱的牧师,您的证词对我们来说很重要。虽然经历了可怕的事情,但是您的痛苦不会毫无意义。”
杰尔米·斯特勒点点头,但是眼神茫然地望着远处。
“是啊,我相信有某种意义,就像所有的考验。造物主创造我们就是为了考验我们。没有什么是毫无意义的。每个人
都有自己的位置,就像每天夜晚我听到的难以忍受的嘀嗒声。嘀嗒,嘀嗒,或者是左轮手枪的撞针没有击中子弹所发出的轻响……我无法入睡,因为我担心每一次‘嘀嗒’之后都会有震破耳膜的巨响……”
我们晚上十点去拜访拉尔夫·蒂尔尼的时候,石厅酒店的大堂里没有几个顾客。那个酒店很高档,墙壁上都贴了壁板,大厅里有带皮靠垫的、舒适的扶手椅。我们在大厅的最里面找了个位置,品尝着酒保送来的上等威士忌。拉尔夫·蒂尔尼在喝一杯雪利酒,同时仔细倾听欧文介绍今天调查的情况。这个美国人穿着优雅的羊驼西装,不再是被追逐的猎物的形象。不过等欧文叙述完,拉尔夫·蒂尔尼又露出了忧虑的神情。
“难以置信,”他将雪利酒一饮而尽,“我刚忘记这件事几个小时,然后又开始头疼!”
我问:“你在使馆没遇到什么麻烦?”
拉尔夫·蒂尔尼笑着摇头道:“没问题,没有人把我当成杰克·瑞德克利夫,现在我知道那天晚上警察为什么追我了。今天下午一个警员来找我,说瑞德克利夫逃亡的时候偷了一件长外套,正好也是藏蓝色的。他建议我最近不要穿那件外套,即便那个罪犯已经不复存在。我的天,真是无巧不成书!可是你刚才讲述的故事更加离奇!所有这些证人的故事,都和我的经历相似。那么说,我昨天晚上并没有做梦……对了,欧文,我听你讲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关于街道入口处的广告牌,确实如牧师所言,是马戏团的广告,我还记得曾经仔细看了看,背景里有狮子、老虎什么的,在正中间有一个很显眼的小丑,广告在夸耀那个小丑的才能,他的名字是黄色的字迹……阿齐勒什么的……”
我大吃一惊:“阿齐勒?”
欧文笑嘻嘻地问:“也许是你的远亲之一?”
“谢谢你,欧文。”
“哦,不行,你太严肃了。”然后欧文转向外交官,“不记得他姓什么了吗?”
“莫诺拉或者罗若拉,我说不准……”
“阿齐勒·罗若拉?”
“嗯,似乎是这个……阿齐勒·罗若拉,小丑之王!”
“我似乎有印象。要搞清楚这个应该不难。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细节吗?”
“嗯,关于公共喷泉……”
“哎呀,瞧瞧!”欧文兴奋地说,“我早就说过。我们总是低估自己的记忆力!我们就是要向记忆女神恳求,有时候只是微不足道的刺激,而且常常是貌似毫无关联的小事情!我敢打赌,你现在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喷泉……”
年轻的外交官盯着他的空杯子。“是啊,一个很小的喷泉,在一个类似凹陷进去的位置,喷泉的底座稍稍超出墙壁的平面,因为我差点儿绊倒……
”
“是在主要街道上?”
“是的,在右侧……我去的时候。”
“距离克拉肯街有多远?”
“二十米,三十米,或者四十米,很难说……不管怎么说,经过喷泉之后,我很快就在左手边看到了街道的入口,因为那里有广告牌和酒馆。”
“这与其他证人的证词完全相符。贝克先生也说那个‘疯子’曾经强迫他去喝喷泉里的水。为了避免混乱,我会准备一张图。”
欧文招呼酒保添酒,然后要求他拿来纸笔。为了清楚起见,我重绘了他的图。
画好图之后,欧文宣布:“很好,有了这幅图,我们就能够在可疑的区域进行更有效的搜索。遗憾的是,我们所面临的难题不仅仅是确定街道的位置。还有一个让我挠头的问题,也是更加紧急的问题:证人们所看到的离奇的景象。”
拉尔夫·蒂尔尼摇摇头:“我真的想不明白那些景象的含义。”
“现在我们知道三个离奇景象。”欧文扳着手指头,“根据我们的判断,都是曾经发生的事情。牧师看到的是离奇的俄罗斯轮盘赌自杀事件,目前还无法找到相应的真实事件,不过总归能找到。魏德金正在着手调查,因为贝克看到的幻象被证明符合十几年前的旧案——而且只可能极少数警官知情。”
“太离奇了。”拉尔夫·蒂尔尼叹气说,“这么说来,贫困街区里的传言是真的,一条名叫克拉肯的街道能够困住不慎闯入的人,把他们送回过去,让他们目睹惊人的事件……”
“你自己不就经历过?”
“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太荒唐。”
“你的经历是最有趣的。”欧文又说,“因为你,拉尔夫,你在几个小时之前,在大白天曾经见到出现在幻象中的男人,你看到一个女人用刀子刺他。所以我必须问一个问题:你确定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