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知道了。好吧,伦敦警察现在对我很感兴趣嘛,拿我发疯的故事,作为平时的聊资和消遣……”
“你错了,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听我讲了你的事后,态度很严肃,而且,他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处境。他对我讲的所有关于你的事情,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而且,他向我保证明天晚上八点,会来我家与你碰面。我希望你那边没问题吧?”
我花了一刻钟的时间,跟他讲了那个照顾我的女护士——弗朗西斯·加尔小姐的所有细节,尽管我跟那位天使,也只交流了不到五分钟。
“好吧,你现在还能找到方向吗?”他对我的表现做出了评价,“看来,昨天晚上那场意外,丝毫没有影响到你的私生活啊!……”
“难道你愿意让我跟你聊艾娃·穆勒?聊她是怎样神秘消失的?……”我苦笑着说,“另外,你怎么解释我和我哥哥,在相隔几千公里的不同地方,就在几天之内,都看到了她?”
“你确定你没有认错人?你也知道,那肯定不是她。”史蒂夫·莫里森医生笑着说。
“当然没有认错!……我当时很清醒。你觉得会有这么巧的事吗?”我激动地说,“在我收到那封信之后,刚巧遇到一个女孩,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片刻沉默后,史蒂夫·莫里森医生语气低沉地说:“总会有个解释的。”
“怎么解释?”
“我明天晚上跟你说。”
大本钟慢慢地敲了八下,我走在沙夫茨伯里大街上,一眼就看到了我要去的目的地,于是我加快了脚步。
这一天的天气,就像我的心情一样,灰暗而阴郁。原本水汽将云压得饱和而沉重,眼看一场大雨就要一股脑地,向伦敦城倾泻下来了。然而一转眼工夫,它却变成了持续的绵绵细雨。路灯的光亮照在髙大建筑物的玻璃窗上,再反射到长长的沥青路面上,斑驳地调和在幽蓝的夜色里。
一场宿醉之后,睡意总是迟迟不能退去,清醒对我来说,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我在卧室里度过了整个一上午的时间。前一天的事情一直困扰着我,但是,我反而更担心,晚上跟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的约会。
在走入史蒂夫·莫里森医生家大门之前,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按下门铃。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正走向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史蒂夫·莫里森医生很快来给我开了门。他微笑着迎上前来,为我摘掉帽子,脱下雨衣,然后带我走进了客厅。客厅的壁炉里,噼噼啪啪地跳跃着快活的火焰,在大皮椅的深处,坐着一位老先生,一身呢子西装相当得体,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退休老人,而不是什么知名的犯罪学专家。
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上面系着精致的黑色丝绸,挂在脖子上;镜片后面是一双蓝色的眼睛。他用充满慈祥的目光望着我,嘴角上扬,面带微笑,两撇橙红色的傲慢的胡子,把这张干净、明亮的面孔,装饰得格外生动。老人的头发硬而竖直,已经被岁月染上了些许银白。
史蒂夫为我引见以后,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便以一种亲切的态度同我交谈起来。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经常听说有人经历了超自然的现象。在犯罪学领域,人类的智商是不可估量的,这些现象都能够得到合理的解释。然而,关于您的故事,我听朋友赫斯特警督叙述的时候,就觉得有一些古怪。”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亲切地笑着说,“莫里森先生跟我大概地,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把这些放在一起看,就更觉得古怪了。对了,您有没有带您哥哥的那封信来?”
我把手伸进西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封信。我跟史蒂夫·莫里森站在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的两边,而图威斯特博士则在皮椅上坐好,他朝上推了推眼镜,开始看那封信。
屋子里特别安静,只能听见壁炉里燃烧木柴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我试图从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的表情变化里,捕捉到一些信息,但是,图威斯特博士十分专注,我没有任何发现。
读完信后,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把那封信还给我,依旧坐在皮椅上,开始专心地往他的烟斗里填烟丝,然后缓慢地把烟丝点燃,对我说:“很难解释那个装扮成艾娃·穆勒的女人或是男人,是怎么消失在储藏室里的。在读这封信之前,我有两、三种假设,可以解释这件事。但是读完这封信后,那些假设都变得毫无价值。”
我清了清嗓子,问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您觉得是有人扮成艾娃·穆勒的鬼魂,然后消失在我家的储藏室里……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那人又来到了伦敦,去那个电话亭,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的,我是这么想过。我跟您的朋友也是这么解释的,尽管那个时候我还不确定,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人,在法国和英国之间来回奔波,他做这件事的动机是什么。当然,得出这个结论之前,我还没有读这封信。”
“您也曾经觉得,这是我和我哥哥的幻觉吗?”我惊讶地问。
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慢慢地摇摇头。
“没有,年轻人,完全没有。但是,现在,我们先把这个放在一边,”图威斯特博士严肃地说,“马丁先生,您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艾娃·穆勒已经被谋杀了吗?您能够跟我详细地描述一下,事情的经过吗?”
“好的!现在我依然能清楚记得十六年前的那件事。”
“太好了。”图威斯特博士点头回答,同时接过史蒂夫递给他的一杯啤酒——我甚至没有留意到,史蒂夫出去给我们拿饮料,“信里还有没有暗示,其他有关这起案件的信息?”
“我只能跟您讲一讲,我听说过的一些事,我并没有亲眼看到那些谋杀案。”我严肃地说。
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放下酒杯,推了推他的眼镜,然后望着我说:“好吧,您请讲吧。”


第三章
那是一九三二年七月,学校正在放暑假。我们对这个假期盼望已久,那是我们梦想的完美生活;阳光明媚的上午、充足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有趣的游戏、在森林中奔跑……这就是我们十四岁的夏天。
一天,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我的卧室,告诉我偷快的一天已经开始了。我从床上跳下来,兴冲沖地跑下楼,冲进厨房。我哥哥吉恩早就醒来了,正坐在厨房里,容光焕发,面前摆着一份丰盛的早餐。
“嘿,弟弟,早上好啊!……”吉恩哥哥说着,往嘴里塞了一大块,涂满黄油的面包。虽然哥哥只比我大一岁,但是,他总是表现得比我更稳重,扮演着年长的、保护者一般的角色。
我问他父母在哪里,他用下巴指了指窗口的方向——母亲正在花园里忙活着。
“父亲呢?”我四处逡巡着问。
“在储藏室里给鹦鹉做鸟笼。”
“他如果再这么埋头苦干,整个夏天都快过完了!……”
吉恩向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我的话。
“不是我抱怨,我们应该开开心心地,在一起玩上一整天,干我们想干的事儿!……”我拍手笑着说。
我的父亲——朗贝尔·马丁,对我们的学习管得很严。他经常说:“一个人最基本的三个要素:是爱国,有容易感,受过良好的教育。”
父亲出生在一八八五年,正是一八七〇年,那场普法战争战败后的第十五个年头。他特别能体会到洛林和阿尔萨斯地区,被德国人占领之后的痛苦。德国人将我们的土地,变成了德意志帝国的地盘,他们管这里叫“帝国领土”。我的祖父、祖母没有像其他一万多名阿尔萨斯居民一样,为了保住法国国籍,而移民到阿尔及利亚,或者其他境外法属地区去。他们一家留了下来,在自己故乡的土地上,咬紧牙关,面对着日尔曼民族的虎视眈眈和居心叵测。
而祖父、祖母费尽周折,也没有能够让他们的儿子,到“另一边”的孚日省去读书。于是,他们年复一年地,把他们所有的藏书,念给儿子们听,反反复复地读,希望以此来弥补孩子们,在教育方面的缺憾。
一九一四年,我父亲被动员入伍,加入了可恶的德国军队。他去了前线,但内心充满了愤怒。不久之后,又轮到了我的叔叔,他与其他被认为是“不稳定因素”的阿尔萨斯人,一起被派到了俄国前线,并在那里阵亡。据他的战友讲,他被一颗子弹正中背部而死。
我祖父、祖母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感到非常痛苦。他们心头对德国人的憎恨,更加强烈了,那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对侵略者的憎恨。至于我的父亲,他尽量避免和别人谈起有,关自己哥哥的话题。尽管邻居莱昂纳多·贝奇经常向他提起这段痛苦的回忆。
当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才会谈起这件悲剧事件,但是,我却在无意中,听到过一次他们的对话,并清楚地记住了其中一部分内容,是莱昂纳多经常提起的,一九一八年米路斯镇的解放。
德国人早就预备好了火车,把那些德国移民,送到莱茵河的那头。米路斯人聚集在了道路两旁,搞得那些德国人必须步行,才能到达车站。开始是两国人激烈地争吵,然后就是骤雨般的棍棒相加。米路斯人把他们的愤恨,毫无保留、也毫无顾忌地,完全释放了出来。我们终于报仇了……
除此之外,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还有很多很多可聊的话题,比如历史、侦探小说、难解之谜,尤其是犯罪方面的事情。另外,最近,他们两个人还在研究,十一世纪的黑暗事件。
哥哥的声音把我拉回到了现实里:“你今天下午准备做什么?”
“跟弗朗索瓦和玛丽去森林散步。”我说,“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行,如果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的话。好吧,我想现在,我该去帮父亲,弄一弄他的鸟笼了。”
弗朗索瓦和玛丽是莱昂纳多·贝奇先生与奥克塔维·贝奇夫人的孩子,跟我和哥哥差不多大。我们四个人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团体。我们家住在城郊,所以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离我家不远的那片漂亮的森林里做游戏。
那片树林就在我家往东,三百多米的地方,莫黛河静静地流淌着,穿过广阔的平原,延伸进无边无际的森林里。
午饭过后,我和哥哥立刻奔向邻居家,弗朗索瓦和他妹妹,早已在花园深处的长凳上等我们了。见到我们,玛丽·贝奇立刻给我们,讲述了当天下午的安排。
“今天,咱们要造一间小屋子。就在森林里,一座秘密的小屋,不告诉任何人。”玛丽·贝奇振奋地笑着说,“我们可以在里面野餐……你们觉得怎么样?是个好主意对吧?”
跟十四岁的同龄人相比,玛丽从生理上,还没有长成一个少女的样子。而且,她作为一位女生,也从来不会卖弄风姿,看起来就像一个马上要发育的小姑娘。
玛丽·贝奇是个敏感的姑娘,胆子很小,但是,具有我们几个男生,所没有的创新精神。她的头发长的特别长,是有点发灰的金黄色头发,跟她哥哥的黑色板寸发型,形成了奇怪的反差。
弗朗索瓦和吉恩对玛丽的提议,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但是,他们骗不了我,我深知其中的奥秘:其实,他们对这种幼稚的儿童游戏,完全不感兴趣,但是,为了不伤害玛丽的感情,我们必须表现得异常热忱。于是,我们便朝着森林的方向走去,玛丽手拿指南针,迈开大步,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跟在她的后面。
面对这片神奇的森林,你不得不折服于它的魅力:啾啾的鸟鸣声,冷杉的香气,阳光穿过树木的枝丫,疏疏落落倾泻在地面上,树荫下凉爽无比,而夏天的空气又那么的炙热;一只松鼠藏在我们的附近,还有汩汩的流水声……
这里简直就是童话中的神奇森林——唯一与童话不同的,就是这里缺少一位仙女。她为何还迟迟不出现!
玛丽·贝奇突然停了下来,伸出手指向右边:“那里!……”玛丽·贝奇笑着说,“这四棵树,刚好形成一个方形,正适合建造一间小屋——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为咱们测量好的一样!……”她得意地走了过去,大声叫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咱们甚至不用担心供水问题!……看,那边有一条小河……但是……”
玛丽·贝奇突然停下来没出声。
“玛丽,你在说什么?”吉恩喊了一声,“我们还以为,你看见小精灵了呢!……”
玛丽没有回答,于是我们走到她身边,从她的位置望过去。这次轮到我们哑口无言了,在我们眼前,是一幅如此神奇的画面:果然有一位仙女,正在离我们二十米远的小河里戏水。
突然间,她的眼神与我们交汇了,并向我们投来一个微笑。阳光照射在水面上,也照在她那金黄色的头发上。我的耳边,仿佛出现了美妙的竖琴声,为这样一位仙女的隆重登场而伴奏。她从水里走了出来,身上什么也没有穿。
这个女孩儿的个子很小,是个小美人,美得令人陶醉——她没有丝毫害羞感地走上岸来,镇定自若地穿上衣服。吉恩和弗朗索瓦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玛丽起初面色苍白,看到这种情况,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那个女孩子穿戴整齐后,朝我们走了过来。我发现她走路的方式很轻佻,当她走近的时候,我更加意识到她身上的魅力。
“对不起,我以为这附近只有我一个人。我叫艾娃·穆勒,请问你们叫什么名宇?”
她的法文讲得很好,但是,她发音中略微的德国口音,一下子就出卖了她。
“我是艾提安。”我含含糊糊地说道,并伸出手与她相握。弗朗索瓦和吉恩也一一做了自我介绍,但是,玛丽·贝奇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并没有与她握手。显然玛丽·贝奇被艾娃·穆勒赤身裸体走出她的“浴紅”,却毫无羞耻感的举动所震惊了。
“你是在放暑假吗?”哥哥吉恩问道,句尾还带着惊魂未定的颤音。
“是的,有两个月的假期。”艾娃·穆勒微笑着,把头歪向一边回答道。
我想吉恩哥哥已经深深地,陷入到旋涡中了,艾娃·穆勒的微笑充满了诱惑力。玛丽·贝奇稍微缓过神来,向艾娃解释我们来到这片森林的目的。
“啊,多好的主意啊!……”艾娃·穆勒兴奋地说道,“我可以帮你们吗?”
吉恩和弗朗索瓦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