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才知道的。”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发出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恐怕伊莎贝尔会发现,她是那么……”
“好打听?……呃?”
“嘘,嘘!……”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的眼珠骨碌碌地转来转去,“我们可不想招惹麻烦,再听尖叫了,对吧?”他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掏出一个银烟匣,从中取出一支,在烟匣上叩了一下,“进来,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先生。他们要见我们。”
“我一切都好,老伙计。”他身后出人意料地,响起了一阵亲切流畅的英语说话声,“不过‘菲茨’出什么事了?……可以问一问吗,‘菲茨’是谁啊?”
真是够怪的,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的习惯用语说得恰到好处,无懈可击,反而更突出了他外国人的身份。他像挥动高尔夫球棒一样,拿腔拿调地讲着准确习语。他个子高挑,满头卷曲的金色头发,脸色红润,太阳穴上血管微微隆起。按照英国人的标准,他的穿着稍嫌讲究。他眼神充满活力,晃进来时两手都插在衣袋里。
“我们肚子可饿坏啦!……”他用词精准、讲究地加上一句,“哈,哈,哈!……”
“你知道菲茨是谁吗?……”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说,眼睛透过墨镜盯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那是朱迪斯养的小狗。来的时候你还见过它,记得吗?”
“哦,对,对!……”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凝神回忆了一下,敷衍道,“那只活泼的小狗。它怎么啦?”
“被人砍死了。”盖伊回答,又叩了一下烟。盖伊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了点头,“你肯定就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很高兴见到你,先生!……”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满脸的鲅纹挤出一点假笑,不过,他伸手的姿势倒是挺讨喜的。
“该死,忘了介绍了!……”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声若洪钟,“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先生,那就是我的弟弟。另一位你已经知道了。”他试图表现得很诙谐,却几乎惹了麻烦,“我说,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你问问我弟弟那狗的事。盖伊对魔法、鬼怪、巫毒还有其他邪门的东西,都十分感兴趣,他一直坚持不懈地研究魔法,但成效甚微——在那些故事里面,倒大霉的往往都是那个努力研究魔法的家伙。也许那狗就是什么符咒里的一部分,你知道的,盖伊,就像那次你宰了只黑公鸡,把鸡毛烧掉,再……”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那沉默仿佛房间半空中的火焰一样,慢慢地现出形状。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的表情丝毫不变,但手指紧攥着烟匣,死死地捏着,刚才那支烟滑到了地板上。
“如今,即使信上帝,人们都不得不掩饰。”他用一种令人不快的温和腔调说道,“我的信仰是我个人的私事,劳驾了。这样,我就能够在这世上,跟别人宽容地相处,而不会激怒他们……能跟你说说你正在想的那件事吗,亨利爵士?”他要求道,快速岔开话题,“跟其他人一样,你想知道,伦敦的雾这么大,我为什么还总戴着墨镜?我这么做,是因为光线直接射到我眼睛里,会让我疼痛难忍。”
曼特林感到很不安:“喂,盖伊。我想说的是,你就一点都开不起玩笑?”他转而跟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可怜的家伙好像在怪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我上次劝他,跟我出去旅行时起,他就一直视力不佳。本来以为出去玩一玩,对他会有好处……”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捡起烟。在用打火机点烟时,他的手一直发抖。迈克尔·泰尔莱恩这才注意到,此人的前额,是如此细瘦高耸,以致他的眼镜,好像只戴在脸的中部,挺吓人的。他用一种令人愉悦、略带挖苦的腔调说道:“确实,有人对我戴太阳眼镜大呼小叫的……真是个令人满意的征途。当然,我对绿厦、亚马逊之类地方都不感兴趣,也不想别人为我做好事。我跟艾伦和卡斯泰斯去,本以为可以在海地丟下我,好让我去考察那里的……部落习俗。可是,后来艾伦说时间不够,我就留在了马加帕①。我在那儿的强光下面,熬了三个月后,他们带着几条蛇的标本,和几根箭凯旋归来,他们说箭上喂了毒。不过我知道,你还是想知道眼镜的事……”
①Macapa,巴西阿马帕州的州府。阿马帕州位于巴西北部,北邻法属圭亚那,东临大西洋。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气喘吁吁:“实际上,“他说,“我想知道,为什么这座房子里面的所有人,都在津津有味地谈什么喂了毒药的武器。不过没关系,我想要问的是,你是这儿的家族史专家吧?是那些文件、骨架和诅咒的监护人?”
“如果你想这么说,是的。”
“我想,有不少家族文件吧?”
“对头!……”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点头肯定地说。
“别人能看吗?”
“不行!……”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的表情变得——也没有更好的词可形容了——非常冷静,他犹豫了,“听我说,先生!……我不是想唐突无礼。我个人是很想给你文件,告诉你任何你想要知道的东西。”
“嗯……哼!我明白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了点头,端详着他,“这些文件是如何继承的?我是说,父亲传给长子,是这样吗?”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几乎马上大笑出来。
“你不要撩起艾伦的兴趣,”他指出,“它们是要传给最感兴趣的人的。”
“好,以后我再来研究,这些文件后面的惊天传奇,以及妖魔鬼怪。现在,我要先跳过那个一八〇三年,首先死在那房间的……”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衣服内袋里,气喘吁吁摸出纸笔,做了一些笔记。
“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哼!……好吧,这家伙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儿子怎么样了?”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耸了耸肩:“我认为,他有点精神衰弱。当然不是精神病,你知道……他的姐姐照料他。”
“嗯——哼!接着是他姐姐,死在了红寡妇的房间,在她婚礼前一夜。具体是哪天?”
“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十日。”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把那副眼镜在鼻子上推来推去。
“一八二五,嗨。现在让我来看一看,一八二五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签了许多条约;承认了巴西独立;俄罗斯帝国皇帝尼古拉斯一世即位;德拉蒙发明了白炽灯;从英国到印度的汽船首次航行;佩皮斯①日记首次被解密……”
①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1633.2.23-1703.5.26)是17世纪英国作家和政治家,著名的《佩皮斯日记》的主人,其日记包括有对伦敦大火和大瘟疫等的详细描述,成为17世纪最丰富的生活文献。曾任英国皇家海军部长,是英国现代海军的缔造者,他治下的皇家海军舰队为日后英帝国统治海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曾任英国皇家学会会长,以会长的名义批准了牛顿巨著《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的出版印刷。
“你还真是见多识广啊!……”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刻薄地说,前额的皱纹收缩了一下。
“噢,那个啊?……我可是一部百科全书,孩子。我一直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自豪地摸了摸脑门,“让我想一想。那一年爆发了商业和金融大恐慌……嗯!你们家族的财产,在那一年怎么样?”
“很好,我很高兴说这个。我能给你出示证据。”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得意地说。
“哈!……这么说,你还藏着一些东西,是吧?……好的,他女儿玛丽死在那个房间里,在她婚礼前夜。这真叫我想不通。她突发奇想,要在那个房间里过夜,为什么?……是什么使她想要在那个特殊时刻,睡到一间长期没有用过的房间,而且,还是那间死过人的?”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再次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是一时冲动。”
“还真是奇妙的冲动!……”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咕哝道,“想在婚礼前夜,到父亲发疯去世的房间里,去睡上一夜,奇哉怪也。她当时要嫁给谁呢?”
“一个名叫戈登·贝特森的人。我对他一无所知。”盖伊·布瑞克斯汉姆两手一拍摇头说。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那张阔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这小子在撒谎。但他只是眨眨眼,不动声色地做了个笔记。
“嗯……现在。让我们转到下一个受害者,那个一八七〇年死在里面的——哼——法国人。那个家伙是谁?”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身后,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
“那是我的叔袓,老伙计!……”小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突然用一种过于亲密的腔调说。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皱了皱眉:“我想,你是这么称呼他的,是吧,他是你爸爸的叔叔?……啊,是的。好,谢谢你。我的叔祖,听起来有点不吉利,是吗?……”
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在口袋里,叮当作响地玩着硬币,摇摇晃晃地用脚跟站着,他对此的回应是闭上一只眼睛,一脸漠不关心的快活表情。那张发红的脸,太阳穴突出的血管,让人觉得此人喝酒喝多了。
“那么,真有意思啊。他是你们家具公司的成员吗?”
“啊?……啊,不是。并不十分准确。”小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轻轻摇头笑着说,“他是我们图尔分公司的头儿。他是老马丁·朗盖瓦尔,我的名字就是按他的起的,我曾经看过他满脸胡须的照片。你知道,就因为那个老伙计,我才对这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没有其他理由?没有什么生意上的考虑?”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两眼很贼地望着家具商。
“嗯……我的爸爸,曾经为我朋友艾伦的爸爸,仔细地检査过那些家具,他告诉我,如果有机会,可以买几件值钱的家具回来。当然,我主要还是这一家的朋友。哼!……”
“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沉思着嘟哝道,“那时候,他在跟曼特林做什么生意?”
小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脑袋偏在一边,慢慢地回忆着,那姿势就好像在往枪管里面看。
“老天在上,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当时并不在做生意。也许他喜欢英国,嗯?……大汤勺……”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快活地喘着气说,“加苏打的威士忌。哈,哈,哈!……”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把做笔记的纸笔放进口袋,伸长脖子四处看看。
“好的!……”他懒洋洋地说,“我准备好了。你不是跟我说过,我们要搞一个聚会,再去打开那个密封的房间吗?如果要在晚餐之前做这件事,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的热情一下子恢复了。咔啦啦,抽屉被拉开了,迈克尔·泰尔莱恩也从之前他们谈话时,自己所处的半催眠状态中醒来。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从抽屉中取出凿子、锤子,还有一把笨重的螺丝起子。最后,他又拉开下面一层抽屉,摸出一把花纹精美、已经生了铁锈的大钥匙。
“这些玩意儿准能打开房门,干掉妖怪!……”他咬牙切齿地咆哮道,“幸好钥匙上没有毒刺,不然,清理它的时候,我就送命了。好!……来啊,伙伴们。”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不准弟弟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跟他一起去参加开门“仪式”。迈克尔·泰尔莱恩感到很惊讶,可是,盖伊一点也没有反对。
只有艾伦·布瑞克斯汉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迈克尔·泰尔莱恩和乔治爵士四个人去。四人出去时,盖伊鞠躬致意。他又假笑起来了,手指轻叩着上嘴唇。
从温暖的书房出来,迈克尔·泰尔莱恩被这屋子的昏暗和静谧给吓住了。这屋子里面,应该多安置一些灯。肖特正在准备蜡烛和开锁的机油。想到他们接下来,将要做的事情,迈克尔·泰尔莱恩就感到不安,尽管他能够预想到房间里,应该是如何的积满灰尘、破败不堪。毫无疑问,那样子肯定很正常,但是,他可不想碰房间里的任何东西。
他们走进了一间没有生火的音乐室,穿过双扇门,进入狭长的白色餐厅。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在迈克尔·泰尔莱恩身边,步履蹒跚地慢慢走着,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粗重地喘着气。
长餐桌上摆了九套餐具,布置了过多的鲜花。蜡烛还没有点起来,只有壁炉的火光映照着墙壁。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匆匆下令,让肖特把水晶吊灯调到全亮状态。曼特林手中拿的锤子像件武器,这个大块头站在那里,怔怔盯着房间对面的双扇门。他在犹豫。他的视线越过双扇门转向凸窗,然后又奇怪地,转到上方的天花板。迈克尔·泰尔莱恩发现:天花板上有个青铜挂钩。那是什么?
在继续行动之前,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心神不定地检视着餐桌,同时喃喃自语。他来回踱步,踌躇不决,脸上的雀斑再次浮现出来……因为他突然间不寒而栗。
“开始吧,”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朝着房间尽头的门点头示意,鲁莽地说,“我想就是那扇门吧?”
“那些门通到过道。我们说的房间,就在过道尽头。”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指着前面说,“好的!……把蜡烛点起来……拿到那扇双扇门的钥匙了吗,肖特?”
“是的,先生。”
“那好,继续!……”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大声吩咐着,“开门,然后……”
就连这扇门的锁也僵住了,他们加了不少机油,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才把锁打开。
门后是一个狭窄的过道,两边墙上空空如也。过道里霉味很重,到处挂着蛛网。五个人高举着蜡烛,他们看到过道尽头,是一扇紧紧锁着的大门。迈克尔·泰尔莱恩突然注意到什么,吃了一惊。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猛地感到一阵紧张,手上握的烛架,不知不觉凑到了白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