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特林顿了一下,四处张望:“了解?……也不算太了解。他受伊莎贝尔的资助,是个艺术家还是什么玩意,从外省还是什么地方来。怎么啦?”
“哦,我只是奇怪。继续说你的计划。”
“好。为确保事情成功,还要请两个旁观者。一个是随机选择的。我要肖特八点钟准时到门口,拦住第一个过客,哼!……必须是个像模像样的过客,然后邀请他进屋就餐。”曼特林冲着迈克尔·泰尔莱恩点了点头,“对,就是你了。第二个旁观者,是经过精心选择的,现在该到了,该死的。我只告诉你他姓名的首字母就够了。听说过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吗?”
乔治答道:“你不是说……就是那位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吧?那个战争部的家伙?那个人曾经……”
“曾经査出了白修道院一案①的凶手。那个大狗熊,那个满腹牢骚的老家伙。我所见过的最棒的玩牌高手。”曼特林满意地说,“我是在第欧根尼俱乐部②认识他的。他正在赶过来。这桩事情里有任何捣鬼的东西,他都会揪出来的。”
①指《白修道院谋杀案》(1934年),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系列的第二作,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8月出版。
②福尔摩斯探案系列的作者阿瑟·柯南道尔在小说里虚构的地方,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哥哥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最爱去的地方,那里全是沉默寡言,喜欢静静思索问题的人。第欧根尼(Diogenes)是古希腊著名的犬儒主义哲学家,相传他与世隔绝,日夜生活于一个木桶之中。
迈克尔·泰尔莱恩从两个渠道:听说过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这个名字。他朋友约翰·龚特曾经提起过——龚特几乎是带着崇拜之意,提起这个名字的。另一个提过的人,曾经是泰尔莱恩的学生,名叫本涅特,他讲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景仰之情简直“滔滔不绝”。
曼特林恶狠狠地继续说道:“他来以后,我们四人要到我刚才说的那个房间去,拆掉门闩,打开房门。我们要先做一个仔细的检査。关了这么多年,里面肯定是一团糟,不过没关系……然后我们去吃晚餐。我已经说过,这房间的地点,在穿过餐厅的过道尽头。晚餐结束后,我们通过玩牌,来决定谁要在那房间里独自待上两个钟头。当然,除了我们中的三个人——两个旁观者,还有伊莎贝尔都不需要参加。”
乔治爵士心神不宁地踱到一张皮椅前,坐了下来:“我说……关于玩牌什么的,是你自己的点子吗?”他问道。
曼特林一双利眼瞪着他:“厉害吧,嗨?……不过,这还真不是我自己的点子。要是才好呢。我本想亲自坐进那个房间,但是老鲍勃·卡斯泰斯说——嗨,真他妈是个厉害的点子——他说:‘听我说,老小子,为什么不给我们大家,一个游戏的机会?……当然,朱迪斯除外。’朱迪斯是我的妹妹……”
“为什么不算朱迪斯?她都二十一岁了。”
曼特林掉脸看着他。迈克尔·泰尔莱恩发觉,他正在尽量压住声音,不然就要咆哮了。
“我看出来了,“他说,“你总是猛不丁地打岔添乱,对吧?……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就知道说为什么!我们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这样挺好。她跟阿诺德出去吃饭了,等她回来,事情全结束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讲话用词很不客气,遂顿了一顿,拉了拉外套的边角。
“总之,我们中的一个人,要进那个房间去。抓到大牌的人赢,其他人就待在餐厅里。每隔十五分钟,我们都要和里面那家伙打个招呼,确保里面一切正常。现在,让我们结束你那该死的为什么吧。”
“行。但我仍然要问,也许这些问题都是必须问的。”另一人答道,“很有必要问一下:为什么有人打算在牌里做手脚?”
“胡扯!……只不过是有人碰到橱柜,碰翻了牌……”
“那首先要把牌从牌盒子里取出来。不对,不对,朋友,那也靠不住。有人打算做手脚给别人上牌。有人打算让别人抓到大牌……”
曼特林艰难地喘着气:“这么说,你认为有危险?”
“我喜欢冈特①的说法。哦,不要担心!……”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急躁地打着手势说道,“我并不打算退出。顺便问一下,那个房间有名字吗?”
①冈特的约翰(John of gaunt,1340-1399〉,兰开斯特公爵、英格兰爱德华三世四子。1362年继承爵位。1367~1374年在英法百年战争中任司令官。因父王年老,约翰于1371年主持朝政。在其侄儿理查二世继位后,仍能保持其地位。1386~1388年前往西班牙索取因同卡斯蒂利亚的康斯坦斯结婚而获得的卡斯蒂利亚和莱昂王位,未获成功。1389年回国后,帮助理查二世平息了与贵族之间的纠纷。1396年与凯瑟琳斯·福德结婚,其后代就是著名的博福特家族。
“名字?……”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惊讶地望着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
“为了好做区分,”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含混说道,“大宅子的房间,一般都有名字的。你如果知道一个房间流传的名号,一般你就会知道,这个房间有什么故事。有什么不对劲,你也能从名字上找到线索。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它叫寡妇房间。对你有用吗?……无非是指这个地方杀气腾腾吧。”艾伦·布瑞克斯汉姆苦笑着摇头说,“如果我知道它的确切意思,却故意不说,你就吊死我好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不说出真相,艾伦?……你明明一清二楚。”
在这种铺着厚厚的消音地毯的宅子里,人们总能悄无声息地,突然在你的背后出现,把你吓个半死。曼特林显然已经对此习惯,他若无其事地站着,只眨了眨他充血的眼皮。
迈克尔·泰尔莱恩倒是吓得跳了起来。
一个肩膀瘦削的高耸女人,站在通向大厅的门口。她的年纪使迈克尔·泰尔莱恩迷惑不解,可能所有人都会感到困惑。她看起来大约五十岁,但是她的实际年龄,既可能老十多岁,也可能年轻十多岁。她的脸又瘦又长,却不显嶙峋憔悴。
像她侄子一样,她长着高高的鼻梁,嘴唇湿润轻巧,纯白如银的头发,盘得一丝不乱。迈克尔·泰尔莱恩寻思:她年轻的时候也许很漂亮,至少比较迷人——如果没有那双眼睛的话。她应该闭起眼睛的。她的眼珠是非常浅的淡蓝色,浅得差不多让人分不出眼白。她像盲人一样,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人看,让人头皮发麻。她讲话音调优美,如此甜美悦耳,恰如收音机里的女播音员。
“既然已经邀请了客人,”她继续说道,突然眼神迷人地看着泰尔莱恩,“我们至少要跟他们实话实说。”她走过来,伸出手,他握上去。
“泰尔莱恩博士,我想是吧?肖特告诉我了。我是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她满面堆笑地上前见礼说,“我弟弟就是过世的曼特林勋爵。很高兴你能光临我的——我们的寒舍。晚上好,乔治爵士。”
“好优雅的女主人!……”曼特林尖声怪笑,宽大的胸膛鼓了起来,“嗯?……有何贵干,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暂不理他,转向门口,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男子。
“请允许我来介绍,”她继续说道,“这是拉尔夫·班德先生,我们的一个好朋友……”
此后(尽管也许仅仅是灵机一动,根本不算什么),迈克尔·泰尔莱恩一直坚持认为,他第一眼看到拉尔夫·班德,就确信恐惧正在敲门,死亡即将临近。他没来由地有了这种感觉。
此人外表肯定没有任何迹象,他是那种中庸的人,性格温和,容易相处。他个子矮小,整洁,黑发稀疏,面容平和,好像在刻意掩饰锋芒,韬光养晦。但是,他看起来有点紧张,与其说是紧张,倒不如说是半带滑稽的痛苦。同时,他也不太自在。他表现紧张的花样,是舌头在嘴巴里翻来滚去。他的笑是挤出来的,手在微微发抖。
也许迈克尔·泰尔莱恩的印象,来自此人那微微隆起的外套口袋。泰尔莱恩不禁瞎想,是不是武器呢?直到他发现这个隆起还不够高。要不是个酒瓶子?贪杯好酒?……不,也不是,太小了,不可能是瓶子。算了,管他呢……
“我见过班德先生,”迈克尔·泰尔莱恩听见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说道,他正在研究这个新来的家伙,“我说,你看起来筋疲力尽,是不是今天干活太累了?”
拉尔夫·班德扫了他一眼:“估计是吧。”他的回答闪烁其词,避实就虚。这家伙说话时既讨人喜欢,又无棱无角。他努力笑了一下,说,“有时候工作确实挺折磨人的,你知道,但我喜欢。布瑞克斯汉姆小姐人很好,经常给我鼓劲。”
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的讲话腔调,也快活了起来,但是,他的表情则是另一回事。他慢慢说道:“是的,我想她肯定会的。不过,你还是不能做得太过火。快举办画展了吧?”
“很快,我们希望!……”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平静地说道,“现在还是别谈这个了吧。”
一阵奇怪而又不祥的沉默。看起来,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是唯一没有留意的人。他很不耐烦地,在房里踱来踱去,手插在口袋里,看起来,满屋子都是他的人影。
他驻足橡木架前,把一尊青铜雕铸的骑兵摆正。他的目光扫过牛皮盾牌后面,交叉摆放的两杆宽刃短矛,正在他举手准备去摆弄短矛时,伊莎贝尔那悠扬悦耳的腔调又出现了,流畅得好像是紧接着前面没说完的句子:“我曾经明确表示过,艾伦,希望你不要再摆弄这些喂过毒的兵器。我早就警告过仆人,不要再碰它们。”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气呼呼地转过身来,咆哮声开始了。
“我曾经明确表示过,”他愤怒地说,“你不要再鬼扯这些废话。”他刻意模仿她的腔调,“如果你偏要发号施令,那我就要跟你对着干……现在,我要极其谦卑地问你,你在这儿有何贵干?老家伙不准穿裙子的人,走进他的私人房间里,我也不准。难道这话还不够清楚吗?……另外,没关系的,你没必要穿着裙子抖抖呵呵的。这些东西根本没有毒,阿诺德把所有的箭都检测过了。”
“他又没有检测过,”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冷静地说,“你的其他玩意儿。”
“你说这些?”他对着矛刃嘎嘎怪笑。
“当然了。既然你问我到这儿干吗,那我就告诉你。首先,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坐在这里,而不去会客室陪客人。其次,作为家庭成员之一,我既比你年长,恐怕还比你有头脑,所以,我必须坚持参与这一荒唐的游戏。”
她说话的时候,迈克尔·泰尔莱恩不禁想:真奇怪,她好像长了两张面孔。她朝曼特林说话时是一张面孔,他们只能看到这张面孔的部分,当她掉脸朝向其他人的时候,又变成了一张笑逐颜开的面孔。
“是的,如果你坚持要玩牌,我肯定也要参加……坐下吧,先生们。”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对着几个绅士点头致意,“我本来以为,你们现在都坐在会客室里呢,你知道……最后,艾伦,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说实话?……”
“你为什么不把整个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客人?例如,你不承认自己知道,那个房间得名的缘由。为什么你要抵赖?”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那张大脸和脸上充血收缩的眼皮,仿佛都漂浮旋转起来,挤成了一团。头上卷曲的发绺,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也许是因为,”他粗声粗气地说,“相对于我这些活着的亲戚,我更加鄙视那些祖宗。”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轻柔地转向其他人。很奇怪,她如何还能保持那副泰然自若的愉快笑容,她如何还能够把她那双浅蓝色的、让人寒毛直竖的直勾勾的眼睛,死死盯在迈克尔·泰尔莱恩的脸上。
“也许我应该告诉你们,先生们,”她继续说道,“早在摄政时期,我们家就滑稽地,得到了这个‘刽子手之家’的名号,我相信这是摄政王亲自开玩笑起的。至于这个‘红寡妇房间’,艾伦的说法有所保留。”她手中把玩着一串珠子,用奇特流畅的动作,把珠串沿手腕转动,“它一开始叫作La Chambre de la Veuve Rouge①。当然,我所说的‘红寡妇’,也就是指的断头台。”
①法语,意思就是“红寡妇房间”。
她又笑了,行云流水似的,拼出了这些法语音节。突然,一声尖锐的敲门响声,打破了寂静,又吓了迈克尔·泰尔莱恩一跳。
“大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来了。”肖特说道。


第03章 黑门边上
那么,这就是伟大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了,迈克尔·泰尔莱恩已经从年轻的詹姆斯·本涅特那儿,听说过他的许多逸事了。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男爵,曾经做过英国反间谍工作部的头目,极端厚颜无耻,不愿流露出半点善意;但是,他对白袜子却情有独钟。在门口,他那二百磅的大块头,顶着硕大的秃头和佛爷似的肿脸,蹒跚而至,眼镜挂在宽鼻上,嘴角下撇,好像闻到了臭鸡蛋的味道。一股理智的急流,似乎经常伴随在他的左右。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既是执业律师,又是注册医师,讲话冷漠而理性。
“晚上好!……”他说,轻轻挥着肥大手掌打了个招呼,眨了眨眼睛又说:“但愿我没来晚。气死我了,老是拖我时间,都以为我闲得没事。哦,呸。是在第欧根尼俱乐部。老芬威克发明了拉丁文填字游戏,南丁为这个不停地吵。答案是——Enchiridio!这肯定是的。要填六个空,十个字母的单词,意思是由教皇利奥三世所创,并于公元八百年送给査里曼大帝的神奇祈祷文集……我告诉南丁就是这个。他还是跟我争。哼!……你好啊,曼特林!……”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开心地向他问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颤巍巍地听着介绍,脸板得像个木头人。不过,当他那只肥手,跟泰尔莱恩握到一起时,他脸上总算浮出一丝笑意。
“我认得你。该死的,见到你还不错。吉米·本涅特——你知道,那家伙去年搞得一团糟,我老人家只好拉他一把——他跟我说起过你。我还有一本你写的书。顺便告诉你,写得不错。曼特林,你到过我的办公室以后,有一天我在报上,读到了你的故事。你没有跟我讲那事。报上说,你曾经到过北罗德西亚①,带着毛织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