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泰尔莱恩试着找个词,来形容那双惨白的蓝眼睛里,所传递出来的表情:眩晕的?还不够完备。着了魔的?过于戏剧化了,太容易使人联想到,无韵诗中描写的那种不着边际的悲伤,又缺乏那种直率的辛酸。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挺直了身子站着,瘦长的脑袋上,银发梳成整齐的波浪形状。她的嘴里流露出一种憎恨,也许是恨她自己。
“我听说你在这儿……”她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道,转而又对马斯特斯说道,“我必须来见你。他不会有事的,对吧?”
“艾伦?……我向你保证,女士!……”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平静地说道,“他不会有任何事情的。是的,以老天爷的名义,我这样保证!……”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听了这些话以后,看起来大感放松,在他为她抽出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过非常奇怪的是,她嘴巴流露出的憎恨加强了。
“我下定决心要告诉你,不说的话,一刻也不得安宁。有时候我以为,我再也睡不着觉了……我知道你是谁。”她打断话头,看了看佩勒姆,“我也能猜出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不过,目前这还是警察的业务。
“在我说这些不得不说的话的时候,请不要打断我。关于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先生的情况,昨天晚上我向你撒谎了。他求我跟你们说,他跟我在一起,我就这么说了,因为我喜欢盖伊,喜欢得不得了。不过,你们知道他现在不……”她略微做了一个手势。她一身黑衣,料子比她侄女穿的要薄一点,显出了她的瘦骨嶙峋,“我接下来要讲的,都是我不得不说的。
“我侄子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杀了他的弟弟盖伊·布瑞克斯汉姆。我现在知道了,小狗的喉咙也是他割的,因为我见到了他,干那桩事情所用的刀子,那把刀子现在还没有洗呢。不过,这与杀死弟弟行为,可不是一码事。”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两眼直盯着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对身后的人做了个恶狠狠的手势:“是你亲眼看着他杀死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先生的吗……女士?”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脸色更加灰暗了,她轻轻地摇着头说:“不是,因为我不敢跟着他下来。另外,我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不过,我会跟你讲,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昨天夜里,最后,我终于上床了,不过,我并非整夜一直在睡。我很少能一睡一夜。当你像我这样年近七十,你就知道这种滋味了,身体内每一块骨头,都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感觉却火烧火燎的。”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喘息着说,“我慢慢地醒来了,渴得难受。如果就这么躺在床上,有人能给我端一点水来,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他,我都乐意。还不是一点水,得端一大罐。我真想开怀畅饮,我也知道,如果要喝水,自己必须得起来,走到外面的卫生间里。最后,我还是起来了,穿上了晨衣。当我打开房门……”
“当时是几点钟,女士?……”马斯特斯问道,他好歹还算知道,这番话该讲得相当温和,“你能够回想起来吗?”
然而,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却好像被这打断给吓坏了:“我……我不……或者说,是的,我知道。我想,差不多很清楚。我桌上有个夜光钟,是接近凌晨四点钟的时候。”她喘息着点头说,“当我向大厅中张望的时候,一开始大厅黑洞洞的,后来我就在艾伦房间门口,看到了一点亮光。”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说着,望了望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又转头望着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她说话的口气既坚定又异常沉重。
“接下来我要跟你们说的,听起来很荒谬,既不合情理,又又矫揉造作,如果你们理解我的意思。但是,你们必须得知道这件事,这样你们才能理解,我当时如何被吓得魂飞魄散,一动也动不了,更不要说在那当儿,采取什么措施了。”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喃喃自语道,“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我自己的父亲刚在那房间里被毒死不久,有人送我一本童话书,作为圣诞礼物。我敢说,对于绝大多数孩子来说,这书无伤大雅,不过,很久以后,我才学会阅读,之前我都在研究这些可怜的、扭曲的插图。对我来说,生活于那个房间,以及活生生的恐惧的阴影下,这些图画都是真的。那些杀戮根本不是轻松无聊的故事,而对绝大多数孩子来说,也许确实如此。”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两眼和蔼地望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陷入了深深的自我追忆之中。
“那些树林都是阴暗且多有光泽的,就像真正的森林一样;那些女巫都在恶毒地盯着我;色彩艳丽的酒,都是有毒的;那些抢劫犯都不是人,而是怪物。有一个特别可怕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年轻的新娘,穿过森林,去见她的新郎,她来到了一个小屋,那里……”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把两手紧紧地握着:“我不想再讲这个了,我只想说,我以前一直想象,这个房子里面,一定都是一些抢劫犯,围着圆桌狂欢,桌上摆着毒酒,房子里还有他们打算残杀的新郎。这是一个梦,一个……噢,我不知道是什么!……不过它一直阴魂不散。我昨天夜里看到的,那可不是一个梦。
“我向那黑暗的大厅里张望,看到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的房门口有一点亮光。艾伦拿着一盏小电灯,是那种矿工用的长筒状的,旁边绕的线网,照得他身上到处是细细的影子。他看起来比平时要壮实两倍。他穿着黑色的晨衣,衣服领子是红色的,他在大厅里到处张望着。当他转过脸来四顾时,一道光照亮了他的脸。我能看到他脸上的雀斑,和他那粗粗的脖子,他的红发被汗水浸湿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眼珠子,惨白吓人,转来转去的。他并没有笑,不过,看起来他好像有意想笑。当时我就知道他疯了……”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长叹一声,轻轻地摇了摇白发苍苍的脑袋瓜子。
“他走出去,动作非常轻,一手拿着灯,另一只手上,我看见他拿着一个注射针管,玻璃针管里,还有一些黄褐色的液体。他戴着黑棉手套,下楼梯的时候,他喃喃自语着。
“现在问我啊!……”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突然哭起来,“问我为什么不叫出声来,为什么不去追他,为什么不发出警告!……我只能对你说,我做不到。我根本无法动弹。”他遗憾着长叹一声说,“也许当时我晕过去了,尽管我自己不这么认为。接下来,我所能够确证的事实,就是大厅里又黑了下来,那一点点亮光,在楼梯下面渐渐变小了。往日的恐惧又回来了,活像那本书里的一幅画。
“接着我想到的就是……盖伊。盖伊在哪儿?”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激动地喊了一声。
威廉·佩勒姆医生再次拿起了雪茄,他好奇地研究着它。
“你在担心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小姐,”他与其说是在问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不如说在陈述事实,“为什么呢?”
“我只是在讲述!……我并不是在解释。”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相当可怜地答道,“因为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不知怎么地,摸进了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先生的房间。一开始我不敢开灯,不过,我发现开关就在我的手边,我关上门,冒险打开了灯。他的床是空的。”她深吸一口气,“接着,我知道,我必须下楼去找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然而我做不到。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盖伊的空床,不断地给自己壮胆,然而,我仍然做不到。”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冷飕飕地叙述着自己恐怖的经理,“我的大脑当时开始发急,视线也模糊了。我关掉灯,再次摸向大厅,试着给自己壮胆,走下楼梯去。接着我起了一个念头……这有点儿像是一种妥协感,一根救命稻草。我想,如果我能走进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的房间,在那儿等他,等他上来时跟他面对面,也许一切都不会有事了。”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说到这里,张大两眼环顾着她的听众。
“这可是最糟的念头了!……我想,等他进来的时候,我要打开灯,直照着他的脸,不过我却受不了这种黑暗。而且,房间中还有一种怪味。”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喘息着说道,“于是我关上门,打开了灯。接着,我就看到了开着的抽屉。”
“什么……开着的抽屉,女士?……”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道。
“五斗橱最低一层抽屉。抽屉大开着,吸引了我的注意。”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注视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飕飕地说道,“钥匙就插在锁孔里。我走过去,看了一眼……我再也受不了了。”
“首先,我看到里面有一把刀子。是那种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旅行带回来的大型猎刀,刀子没有洗,一些狗毛——红棕色的——还粘在刀刃上……”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寒气,她环顾着自己的听众,“哦,是的!……还有一个笔记本。是那种黑皮面的笔记本,所有的页面都撕坏了,封面上有两个烫金字母——‘R·B·’”
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不过,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好像没听到。她两只手抱着头,好像受伤了一样:“我……你看,看到这个,我再也不敢留在那儿了。空气中浓浓的都是……”他摇头叹息着,“我关掉灯走了出去,准备回我的房间,才走到半路,我又看到灯光上楼梯来了。
“好害怕!……我吓得差不多发疯了。就好像大庭广众之下被逮住,背靠着墙,面前是长枪。我一步也走不动了,抉着墙跪了下来,因为我觉得,他是冲我而来。虽然他就从我身边几码远的地方经过,他倒没有看见我。”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哆嗦着叹息道,“他关上他房间的门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了他的面孔,他在微笑着,我听见他在说,感觉就像在对我说一样:‘这是为他而干的,理所当然。’这是我听到的看到的最后的东西,先生们。”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说完了自己那天晚上的恐怖经历,对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长叹一声。
“我已经记不起来,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到房间里去的,不过,我至少还是自力更生做到了。因为,你看……我现在还活着。”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极度疲劳地,把头贴到椅背上,静养着,呼吸相当急促。看起来她要大哭一场,才会放松,不过,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已经哭得太多了。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端详着她,两手交叠抱着腹部。
“马斯特斯,你马上去!……”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平淡地说道,“上楼看看那个抽屉。”
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脸色苍白地跑出去时,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倏然睁开眼睛。
“你不相信那里有这些东西,亨利爵士?”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吃惊地问道。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对着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礼貌地点了点头。
“哦,是的,女士。我倒是想它们在那儿,也许还有其他东西呢。”他转过身来,“嗯……哼!……你有问题要问吗,佩勒姆?……”
“我亲爱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威廉·佩勒姆医生说道,清了清嗓子。他看起来泰然自若,其实并不是真的泰然自若,“我亲爱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这是你的领地,不是我的。更确切地说,是警察的领地。目前,我还没有问题。”
“嗯,我只想问,女士:早在昨天夜里,你看到那一幕之前,你是不是就已经相当怀疑,你的侄子有罪?……你是不是以为,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爵士就是那个疯子?而且,当你看到他走出来,你虽然吓坏了,但并不感觉意外……嗯?”
“是的。你说的这些话,我现在都同意。”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好整以暇地,轻轻抚弄着手指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知道,你这些话,是在四个证人面前讲的,女士。不过,你也许不会……事实上,如果马斯特斯发现了证据,你肯定不会只讲,这么一次就够了。如果让你出庭作证,在老贝利法庭的证人席上,你能够再重复一遍吗?”
“哦,天哪,不!……”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大叫起来,“我不能再讲了!我……”
“不过,你讲的是真话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严肃地问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我必须告诉你。”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大声申明,“不过现在你知道了,现在你能保证,他们不会拿艾伦怎么样,难道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唔,这取决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吞吞吐吐,说话犹豫了起来。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瞪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吃惊地大叫着:“天哪!……你不是想要逮捕……你不是想要,把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先生像个普通犯人一样,把他逮起来吧?……”
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迈克尔·泰尔莱恩在马斯特斯脸上,看到了这番奔跑追逐的结果: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手里拿着一张大手帕,里面裹着几件金属制品,这些东西彼此碰撞,发出不祥的声音。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一下子弹起来,把脸转开去。
“抽屉里所有的东西全都在这儿了,亨利·梅利维尔先生!……”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讲话声相当嘶哑,“我们逮到凶手了。”
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说着打开手帕,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桌上:一把沉重的猎刀,褪色的刀刃上,仍然留着曾经用来杀狗的证据,一本黑皮封面的笔记本,一个小封口瓶,还有一个镍制的扁酒瓶。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用手帕一把抓起瓶子,闻了闻里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