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有些东西要给你!……”她回应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眼色,“也许是证据。跟我来……”她转身朝屋里走去,“不,不是在图书馆里!……盖伊在那里。”她语调奇特地说着这句话,好像是在说一个活人一样,“殡仪员在那边。他们很会讲话,让你几乎忘了,他们到这儿来是干吗的,不过我还是受不了。”
她把他们带到了休息室,休息室的装修,与房中沉重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家具风格很般配,到处摆放着滴滴答答作响的时钟,唯一的照明,就是壁炉中的炭火。
“佩勒姆医生来了……就是哈利街的那个。他在书房,现在和艾伦待在一起,把艾伦哄得团团转。”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继续说道,“艾伦……嗯,艾伦完全成了新人。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还坚持让他到这儿来,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先生死后,他来有什么用呢?”
“没用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慢腾腾地问道。
寂静中,只听见时钟滴答响着,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脸色一片惨白。她站在壁炉边,头抬着,脖子拧得紧绷绷的。
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说道:“知道你这话,让我怎么想吗?……你准备让他来査明,我家里还有某个人疯了?”
“不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以一种古怪而执拗的腔调答道,“你的思路不错,不过方向搞反了。我必须査明你家里某个人其实没有疯掉。女士,我可是认真的,无以复加的认真。你知道,我这整个案子,都必须仰赖府上某个人,完全、彻底的神智健全。”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笑着,眼睛直望着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
“有些人以为:最好证明那个人疯了,这样好不受其害。我不这样想。如果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现在就……”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正说着,突然把注意力转移到一边去了,“这……这个新证据是怎么回事?”
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探身往壁炉架上够去,讲话声音有些颤抖:“要不是因为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姑妈的主妇本能,我们根本不会发现这个东西。伊莎贝尔现在巳经下楼,四处游荡去了。她看起来鬼里鬼气的,脑子里琢磨着什么念头,又不肯讲出来。不过,她可放弃不了自己的主妇本能……那才是伊莎贝尔。看到那些旧床单和床幔……你知道是哪儿的……”她双手一拍,轻轻摇了摇头叹息着,“她要求把这些东西,立刻弄出去烧掉。里面全是臭虫,她说这宅子会臭虫成灾的。”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说着直皱眉头,“仆人们干脆就不肯碰这些东西,直到她贿赂了肖特,鲍勃也来帮了把手。他们把床垫拖开,床垫全都烂掉了,有个东西从床垫缝里掉了出来。是最近才放进去的。”她身子向后一闪,指着壁炉架说,“就在那儿,自己拿吧,我够不着。”
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探身往高高的架子上摸去,他拿下来一个细长的、包在手帕里的东西。
“是盖伊·布瑞克斯汉姆——我哥哥的东西!……”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补充道,“很久以前,他用它来注射某种疫苗。我已经把这东西全都忘了。”
汉弗瑞·马斯特斯就着火光,打开手帕……
里面包着的,是一个皮下注射器。细细的玻璃管子里面,插着一根活塞,里面还剩三分之一管的液体,是一种黄褐色的水剂。
第17章 能送人上绞刑架的证据
“鲍勃·卡斯泰斯说,他知道,你们肯定会检査这些东西,来取指纹。”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继续说道,她的两只眼睛瞪着玻璃管,管子中的液体在火光照射下,发出一种黄褐色的光,很像毒蜘蛛的颜色,“于是,我们用手帕把这东西包起来了。”
“好小姐!……”汉弗瑞·马斯特斯努力用一种感激欣赏的语气说道。他举起针头,“不过,我可以发誓:这根玻璃上肯定没有指纹,只有模糊一片。这是……”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蹒跚着走来,从他手中接过针头。他拖出一张椅子,坐在壁炉旁边,把手帕对折几下,折成长条放在膝盖上。处于危险之中时,他那刮刀状的手指头,总是异常灵活,他挤出两滴黄褐色的流体,嗅了嗅,又尝了尝。
“这是马钱子毒!……”他愤怒地大声说道,“是粉末与酒精的混合溶液。很简单,从武器上把毒药块刮下来,捣碎了,再溶于从药店买的纯酒精内。这就是你要找的,马斯特斯。”
“你是说,有人用这东西,杀了拉尔夫·班德先生?”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惊异地喊道。
“这还不是要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执拗地坚持道,“这东西显然对案情有所启发,不过,你还是错过了要点。”他大声说道,“凶手为什么没有用这东西,再次杀死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先生呢?如果凶手想延续‘有关房间的诅咒’这种传奇,为什么不给盖伊也来一针,让他像以前的受害者一样死掉?……他为什么要用锤子砸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先生的脑袋瓜子?……这可不是预先策划的。”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摇头晃脑地,自顾自地问着。
“你知道,凶手没有自带锤子准备杀人。锤子事先已经放在那儿了,马斯特斯用它打开窗户以后,就一直把它放在床上。不过,凶手又怎么会知道的呢?”
“比如,”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压低嗓门说道,“如果一开始,就是他把锤子拿到房间里来的,他就会知道。不过,先不要操这个心了。先生,这使整个案情又来了个大逆转!……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吗?如果是用这个注射器杀死了拉尔夫·班德,凶手肯定是亲手拿着,自己干的。”马斯特斯说着顿了一下,寻思片刻点了点头,“等一会儿!……除非这溶液毒性很弱,凶手在班德离开餐厅之前,就剌过他了……”
“在哪儿刺他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道。
沉默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再次用手帕,把针头包了起来,还给了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
他继续说道:“我可没有说过,这东西是用来杀死拉尔夫·班德先生的,我提都没有提过拉尔夫·班德。我所问的是,说不定能为你査清楚真相,提供一点儿启发呢。为什么不用这东西,来杀死盖伊·布瑞克斯汉姆?……来发挥一下,我平时喜欢讲的、富有想象力的常识吧。盖伊昨天夜里,偷偷溜下来找钻石。凶手——我们不妨出于奇想,称他为桑森——手持这个小注射器,偷偷地来找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先生。突然之间桑森意识到,也许是在跟盖伊打了个照面,或者是在偷偷跟着他的时候,他那精心筹划的整个计划,或许还有疏漏。万一盖伊被刺时,大声嚷嚷起来,吵醒了一屋子的人呢?……”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注视着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神情怪异地说道,“好的!……正巧床上放了一把锤子。桑森打算用锤子,一下子打晕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先生,再来开始工作。马钱子毒会完成剩下的任务。不过没搞好,桑森仅仅使用了锤子。请注意这一措辞‘仅仅’。嗯……哼!……嗯?……”
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不耐烦了,他大声抗议起来:“先生,我觉得这无关紧要啊。也许中途被打断了。”
“也许啊……也许!……”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盯着炉火沉思道,“其实完全可能,这就是实际原因,尽管你会注意到,桑森完全有时间,好好地狠砸几下。不过,我想:他可能是试图弥补一个疏漏之处,结果又引起了另一个疏漏。”他低头沉吟着,缓缓开口说道,“假定桑森打晕了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先生,这个伤痕并不显露,或者事后也不会被人想到。比如说,这仅仅是注射的马钱子毒,是在头皮上注射的,被头发遮住了。很好!……第二天早上,总督察汉弗瑞·马斯特斯先生到了,看到了尸体,他会想什么呢?……快说!……”
马斯特斯督察长皱了皱眉头:“怎么啦,先生,那时,我会认为是盖伊自己……”
“一点不错,你会断定是盖伊杀了班德。事实上,我们所有人都很疑心,就是他干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十分满意地点头说,“你肯定会极富逻辑性地说道:‘凶手要么就是自杀了,要么是作茧自缚,被自己下的陷阱套住了。感谢上帝,案子就这么结了。’伙计,既然你已经构筑了,一条天衣无缝的证据链条,来证明盖伊是凶手,为什么还要劳神费力,再继续往下査呢?……你不会继续的。我也不会……该死的,桑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么说,他还真是个蛮可爱的凶手!……”马斯特斯嗤之以鼻,“能够诬陷别人有罪,他居然还不满意!……”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又僵住了。他只是空洞木然地说道:“不过,有时候会这样子。不要紧,让我们过去,跟佩勒姆医生聊一聊吧。唔,哈!……”他忽然转过身去,对着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大手一挥,大声劝阻着她,“镇定,你就留在这儿,女士。我准备跟你的哥哥说,你有话要跟他说。他知道这个注射器吗?……很好!……”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了点头,转身冲着督察长打了个招呼,“嘿,小心一点,马斯特斯。”
书房里烟雾腾腾,充满了友善的气息。威廉·佩勒姆医生逍遥自在地,坐在一张大椅子里,此人一头银发,体态丰满,亲切随和,举止如首相一般高贵。佩勒姆医生跟人会谈,永远彬彬有礼,讲话永远客客气气,差不多快把别人的礼貌言辞都榨干了。
他两根指头之间夹着一根哈瓦那粗雪茄,肘边放着一杯雪利酒,身上唯一能反映其职业特点的,是一副黑边眼镜。他一边跟对面的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滔滔不绝地讲话,一边还把这副眼镜,放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着,好像要否定它的存在似的。
威廉·佩勒姆医生有时候略显自高自大,不过,他确实非常能干。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简直被佩勒姆忽悠晕了,忙着给大家发雪茄,根本没在意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带信说,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要找他,后来还是佩勒姆医生劝他离开了。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走了以后,威廉·佩勒姆医生戴上眼镜,抽了一口雪茄,身子往后靠坐在椅子上,逍遥自在的红润脸庞上,一副亲切和蔼的神色。
“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他扬起黑眉毛招呼道,“见到你真高兴,即使是在这么一个糟糕的情况下。”他脸色立刻严肃起来,不过好像是想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在场,他的脸色又轻松起来,“你知道,我们有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吧。自从在格朗德比那件案子上,你确证了我的想法以后,就没见过面。协会开会你也不露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嗯……好的。我过时了,比尔。”他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你还能有脑筋,跟上时代和疾病的发展。该死的,看看你自己!……”他低头看看自己未熨过的裤子,又努力斜眼看着领口,那胡乱系着的皱巴巴的领结,“你那雅致的服饰,说得很清楚嘛,我的就不谈了。不要紧。你见过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了,有什么不对吗?”
威廉·佩勒姆医生耷拉下了一边眼睑。
“胡扯,伙计,”他说道,“全是十足的胡扯!……”他微笑道,“尤金·阿诺德医生跟我说,我应该发现不了什么问题,不过其他人看来,坚持说有问题。”他挥动着大手咂着嘴说,“至于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这家伙没有什么严重的大毛病。当然喽,有一点轻微的神经官能症,这个我们肯定能治好,至于其他的……”
“关键词是这个‘当然喽’!……”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这些家伙,就是有这个毛病,我讨厌你,也就是冲着这一点。”他摇着秃脑袋冷笑道,“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你都找不到一个心理完全健康的人,你搞了这种精神谋杀,还没有人能找到证据反驳你。”他笑着朝威廉·佩勒姆医生点了点头,“不过我很满意。比尔,在这件真实的肉体的谋杀案上,我需要向你咨询。请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站在被告席上,有绝对无疑的证据,说明他杀了他弟弟,你会同意绞死他吗?”
讲这番话的时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压根就没抬高嗓门,而迈克尔·泰尔莱恩心里却一阵发寒。这些难以言喻的东西移动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话语中所暗示的东西,稳步穿过迷雾,最后汇集成真实的恐怖
。这所宅子里有某样东西在悸动着,这东西也许从十八世纪开始,就被埋葬在了这里,细细的就像一线血流,一代流向下一代:一头是法国大革命中,那位浓妆艳抹的老泼妇,正在为一些金盒子而沾沾自喜,另一头流向了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现在的曼特林勋爵,此人正因为犯下谋杀的罪行,而慢慢地走向了绞刑架。
房间中的这种寒意,变成了真正的寒气。甚至连威廉·佩勒姆医生也感觉到了。他缓缓地坐直了身子,仔细地把雪茄搁到烟灰缸上,然后张开嘴准备说话……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起来。
“不,你不会这样干的!……”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的声音说道,“你不会真想这么干的,是吧?……”这声音是以一种哀求的哭调喊出来的,接着又变得宽慰起来,“当然不会的。真正糟糕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吧?我是说真正糟糕的事。”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看起来病恹恹的,好像是什么内心的折磨,逼得她违心地下定了决心,她好像非得说出来,否则就不得安宁。她现在重新又恢复了,昨天晚上早些时候,所拥有的那种威严。此前由于拉尔夫·班德先生的死,这一威严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