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那他究竟是不是医生?”
“是我带他来的,”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说道,“哦,我的天,是我让他……”
“你无须自责,伊莎贝尔姑妈。”尤金·阿诺德亲切地插话说。
已经叫起“姑妈”来了?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很快又打断自己的话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先生们,这是违背职业道德的。不过既以谋杀告终,就必须澄清事实真相,我也不想再隐瞒了。很好。拉尔夫·班德是他那一年皇家医院里,最杰出的学生,在圣托马斯医院临床实习之后,他打算专攻心理医学,但是,他没有钱租咨询室,更不要说是在威格矛大街。因此……”
“你就让他当类似医务员的角色,替你无偿处理一些小毛小病?”
“我以为这仅仅是一种慈善行为……”尤金·阿诺德愤懑地大声强调着,“听着,我没有聘用医务员,我的朋友。也许你并不熟悉我工作的性质。”
“哦,我不知道。精神病治疗,是吧?”
“仅仅在某些……”他突然打住了,满脸严峻,“对不起,我的朋友,能否告诉我,我有幸在跟哪位交谈?”
“好的,好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舒缓了语气,呼哧呼哧地吸着嘴角边,已经空掉的烟斗,“不要紧张,孩子。不要让怒火破坏了,你那双迷人的眼睛。继续说班德的事吧。”
“他为我工作,跟另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一起。”尤金·阿诺德耐下性子,露出一副彬彬有礼的笑容,深思熟虑地说道,“不久以前,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来找我,其原因我想你应该知道。当时我很为难。我也想过这事……也就是说,我曾经考虑过此事。除了明显的政策问题,我不便介入……或者说检査,或者说询问,哪怕是通过最审慎、小心的隐蔽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知道曼特林先生讨厌医生,是的,尤其是江湖郎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笑着说。
尤金·阿诺德装作被逗乐了,他迎合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尤其是江湖郎中,正像你说的那样。我是被勉强容忍的,仅仅允许我谈论体育运动。既然我过去碰巧,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板球手,我当然是很享受,那种开朗活泼的运动人士,与我相伴左右的。哈,哈,哈,哈!……”阿诺德说着,从衣服翻领上,掸了一下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满脸都是那种不以为然的笑,“不过,这并不能影响我。如果……这么说吧,宅子里如果有一个狂人,那个人必须被适当地限制起来。如果可能的话,不要成为丑闻。如果不可能,就是成为丑闻也没有办法。在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的建议之下,拉尔夫·班德先生在这里的身份,是她的艺术受资助人。这很容易。那时候正在招待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先生,那本来就容易使人分心。班德刚要发现……”
“他发现了吗?”
“毫无疑问,”尤金·阿诺德医生平静地说,“你看,他被杀了。”


第06章 无针之盒
“请务必谅解我,”尤金·阿诺德用他那种机智敏锐的腔调说道,“如果我自称,对拉尔夫·班德的死很伤痛,那我肯定是胡说八道。我认为:今晚他让自己掉入陷阱真是很傻,但是,我对他的死感到很遗憾,他对我很有用。我今晚本来确实应该禁止,这场疯狂的表演的。布瑞克斯汉姆小姐……”
他扫了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一眼,脸上瞬间发出仁慈怜悯的光辉。
“我和布瑞克斯汉姆小姐一致认为:这是疯狂的,而且,我听说,她已经尽了一切可能去阻止它。我不会过多地责备她,但是,我还是希望她更坦白一点。”
表达完自己的指责以后,尤金·阿诺德理了理领结,整了整外套,最后含笑看着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以表明自己已经原谅她了。
真叫人惊讶,这个平静的妇人,过去几小时内,一直喋喋不休,现在倒几乎在啜泣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直在扭来动去。
“好的,现在!……”他提议道,“你也许可以履行职责了,行吧。牌不是放在桌上吗?你准备做什么?”
尤金·阿诺德耸了耸肩,开口说道:“不管是幸运还是不幸,现在事情就掌握在你手中,而不是在我手中。我所能做的,就是在你抓住凶手之后,阻止你亲手绞死他。它就在你手中。”
“那我要谢天谢地了?”
“是要谢天谢地。”尤金·阿诺德冷静地答道。
“孩子,我仍然弄不明白,你如何能那样轻易地躲避责任……我是说,你就没有丝毫的不安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道,一边检査着他的烟斗内侧,“……这个家族里,有人的脑子出问题了——不过,我倒没有看出来。你把你的生活,装点得像郊区园林,你知道谁能给你的餐桌添彩,而谁不能。当然,仅仅一个发疯的大舅子,并不会让你忘了这些,再怎么说,他的约束衣上,还会印着贵族的冠冕。嗨?……”
“我很敬佩你的坦率,我的朋友·……”尤金·阿诺德说道,很显然除了自己,他是讨厌任何其他人,有这种机锋的,不过,他依然保持冷静,“你忘了我爱上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纯属机缘巧合。”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才出言不逊。你知道,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做。”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愤怒地大声说,“你对朱迪斯小姐的神智健全,并没有丝毫怀疑,是吧?……没有。那么伊莎贝尔小姐的……”
“你想也别想……”伊莎贝尔嚷道。
“好的,现在,女士!……那么,伊莎贝尔小姐的呢?”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侧目望着布瑞克斯汉姆家的人,见到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愤怒地摇着头,“没有。好吧,那就排除两个人了,当然,只是两个。如果你不顺着那个方向帮我们,我们就要自发来取措施了。”
尤金·阿诺德端详着他:“目前,我必须拒绝回应任何暗示,我不掌握资料。不经过恰当的、直接的问询,我不能够妄下任何结论。不过,不提其他人,我应该是一直愿意把曼特林勋爵,当做神智极其正常的人来看待的。”
“哈,来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扬起眉毛,喃喃自语道,“我累了,我疲倦了,我要坐下来想一想。马斯特斯,你继续吧。”
汉弗瑞·马斯特斯警官开始施展他那和蔼可亲的讯问技巧,他能让所有人都掉以轻心,以为他只是个从智者那里,探听信息的小家伙,直到他抓住漏洞,突然发威。
他劝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坐了下来,此前她一直柜绝坐下,直到他从餐厅搬来一张椅子。这个房间好像使她精神恍惚。她那双惨白的眼睛,不住地在房中游移,眼神蜻蜓点水似的,扫过一件一件的家具,很快又移开了。
不过,出于某种原因,马斯特斯一直不肯换个地方讯问。
“现在,你知道,“他用一种信任的亲密口吻说道,“这只是例行公事,我们需要你们每一个人的陈述,要记录在案的。正是这样,所以,如果医生你不介意,我们要从你开始……”
“那么,要让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单独待着?”尤金·阿诺德医生厉声问道。
“是啊,先生,我们又不会伤害她的。”汉弗瑞·马斯特斯警官和蔼地说,“另外你最好明白,你是个医生,并不是律师。嗯?……能否跟我大致说一说,今晚你是怎么过的……”
尤金·阿诺德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真实的笑容。
“上帝保佑你,督察!……”他说道,“我没有杀那个可怜的家伙,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当然也没有干。我才不做傻瓜呢,我可没有傻到,去冒上绞刑架的危险。”
他看起来略显惊讶。不过,马斯特斯很谦恭,尤金·阿诺德待他也相当客气。
他三言两语,草草地讲述当晚的经历。碰巧在镜子中照见了自己,他就一面讲,一面几乎是下意识地整着领结,理着马甲。
晚饭后,他和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跟一帮人,一起去草市①看《十分钟不在现场》。十一点后不久,他们离开了剧场,跟另外三个人一起,坐车去了摄政街一家夜总会,跳了一会儿舞,喝了点儿酒,十一点四十分离开夜总会。因的士在雾中开得很慢,他们将近午夜方才到家。
①Haymarket,伦敦的戏院区。
讲完以后,马斯特斯低声下气地,迫使尤金·阿诺德离开了房间。迈克尔·泰尔莱恩看出来了,医生想留下来保护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只不过是做一个样子罢了。他还是那样不可一世地走出去了。
马斯特斯转向这个女人。
“现在,女士……”他友善地说,“你接下来可不要为这个房间,或者是我准备要问你的话感到不安。你知道,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我知道我是个傻瓜,只是我不知道哪儿不对劲。由于某些原因,一切都改变了。”她的手抚弄着珠饰,张开又握起来,手背瘦骨嶙峋,经络突起,“昨天,也就是两个小时以前,我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这……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可怕的房间。也就是说,根据我的回忆,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就死在这里,那是在……一八七六年。不过,我记不得房间的样子了。”她那双曾经满含困惑、游移不定的眼睛,现在转了回来,变得呆滞了,“你想问什么?”
“当拉尔夫·班德先生进了这个房间以后,你就离开餐厅了,是不是,女士?”
“是的。我当时觉得,自己难以面对这件事情。盖伊也走了,他说他嫌烦了。嫌烦了!……噢,亏他说得出来!……”
“你离开餐厅后去了哪儿,女士?”
“上楼了,进了我的起居室,起居室在楼上。怎么啦?……”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反问道。
“只是例行公事,女士。”马斯特斯诚恳地笑着说。
迈克尔·泰尔莱恩发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正在装出一副坏人的嘴脸,试图吸引马斯特斯的注意。
“你知道,这些问题总归是要问的。你在那儿待了多长时间?”
“直到我听见朱迪斯在楼下尖叫。就在那时……”她突然指着床,“我带来的那个孩子……”
“当然,女士,我们都深表同情。”马斯特斯连连点头说,“那么,当时有没有人碰巧跟你在一起?女佣,或者是其他类似的人?”
“嗯……盖伊跟我在一起。”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回答。
马斯特斯刚开始做记录,铅笔却在纸上滑了一下,差点飞出手去。
“咳唔!……”马斯特斯低声清了清嗓子,“呃……好吧,没问题。当然,并不是一直在一起吧,女士?我是说,年轻人总是在宅子里游荡的——那就是说……”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看着马斯特斯说:“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督察,‘年轻人总是在宅子里游荡’。他,是的,他走进我的起居室的时候,确实非常的焦躁不安。”
“什么时候?”
“大概在他们开始游戏,过了半个小时以后,十点半左右。我记得时间,是因为……天上的神啊,我一直盯着钟呢!……你知道,是那种钟,”她的手指在空中一顿一顿比划着,“整个一分钟内,分针都一动不动,直到一分钟到了,才猛然一跳。看着钟这样走真是吓人。你以为它再也不会动了,然后一动就吓你一跳。接着,盖伊这孩子就进来了,说他也是焦躁不安。我们试着下了一局棋……我们晚上经常下的……然后又玩牌、看书。哪一样都做不好,最后,我们索性就正在发生的事情,交谈起来。”
“那么,从十点半直到半夜,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先生,一直跟你在一起?”
“是的!……”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点头同意。
迈克尔·泰尔莱恩看着乔治·安斯特鲁爵士,后者仍然在对着那羊皮纸卷愁眉不展。准男爵亨利·梅利维尔鼻子上戴着夹鼻眼镜,魁梧的肩膀耸着,但看起来倒很开心。
太妙了!宅子里的每个人,现在都有了不在现场的证明。马斯特斯很不开心,额头的皱纹加深了。
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方向,传来一阵心不在焉的嗡嗡声,勉强听得出含糊不清的念叨声。
“回头见,大坏蛋;谁担心!……”马斯特斯转过头来,“这样子啊。嗯,亨利爵士,你也许有些问题,想要问这位女士吧?”
嗡嗡声停住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揉揉面颊说道:“嗯,是的,我要问。女士,你说,你和你侄子曾经谈过这个房间,那他说什么了?”
“他让我放心,宣称这个房间绝对无害,还嘲笑这个想法。”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笑着说。
“你是说,关于可能有下毒机关的想法?”亨利·梅利维尔睁着两眼问。
“是的!……”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言语中的热切逐渐消退了,“他先是说:‘你想想,即便一开始,那里确有这么一个机关,难道这么多年了,毒药还能不失效?’”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皱了皱眉头:“嗯,这我倒不知道。如果这玩意儿一八〇三年第一次杀人,一八七六年最后一次杀人,那么,它的毒性持续时间,倒是真的很长……”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抬起头来,望着马斯特斯警官吼了一声,“马斯特斯,你不要插话,我是说,这倒让我想起,今天晚上我在餐桌边说过的话了。你记得几个月前,我被请到罗马,去处理卡里奥斯特罗之盒那件案子吗?……老布里奥奇,收藏家,在他自己的私人博物馆里翻倒送命,是被毒死的,却没有任何迹象。我记得我后来提起过这件事。值得注意的是,导致此人死亡的机关盒子,被证实制作于一七九一或者九二年。它到今年还能杀人,是因为盒子的密封盖,使其中的毒物得以保存完好。记得吧……请继续,布瑞克斯汉姆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