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可能会出诊,便把祝颜的情况统统告诉了他。
他听了我的话,沉思片刻。“好吧,我去看看。”他转身掏出一串钥匙往楼上走去,“我要去拿些东西,不要告诉别人你在这里看到的。”医生打开一扇扇紧锁的大门,“外面的人都疯了,只要是药,他们都抢,哪怕是对瘟疫丝毫没用的药。被他们知道,这里就毁了。”
我看到七八张病床挤在病房里,床上躺着的都是病重的患者,病房里死气沉沉,他们看医生的眼神就像仰望着天使。
“所有人都想走,可有些不能走。这些病人出了医院就是死路一条,总得有人照顾他们。”
“为了他们,你没走?”
“职责所在,当然我也有苦衷。”说着,医生打开最后一扇门。一个同他一样憔悴的护士起身迎接他。
“这是我妻子,而那边是我的孩子。”
看到角落的孩子,我顿时明白了医生不能离开的原因。医生的孩子和外面的病人一样,都是无力独自活下去的人。
医生转过头对妻子说道:“我要出诊,替我把医药箱准备好。”
“现在?”
“就是现在,救人要紧,我是个医生。”他一挎上箱子就随我走了。
一路上,我们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平安回到了人鱼街。祝颜的病没有丝毫好转,昏睡中的她一直呢喃着我的名字。
“没事了。”我紧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宽慰道。
检查一番后,医生摘下听筒。“放心,不是什么大病。”他从医药箱里拿出两盒药递给我。“希望你们都能活下去,在风向变之前从这里出去。”医生替祝颜打了退烧针,又给她挂上了吊针。
滴答、滴答……我第一次觉得点滴的声音是如此悦耳。“谢谢。”我由衷地道谢。
治疗结束后,我亲自送医生回去,毕竟世道太乱,两人结伴总比一人独行要好。要是医生因出诊而出事,我会无法原谅自己。
街口的拐角,快乐王子和燕子的雕像静静矗立,王尔德的童话美到窒息,快乐王子为了帮助别人付出了一切,而燕子也失去了飞往埃及过冬的时机死在了王子脚下。
“救我!”不远处传来呼救和错乱的脚步声,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跌跌撞撞地朝我们跑来,后面跟着三个混混儿打扮的年轻人,满身酒气,穿着颓废的服装,手拿钢管、长刀。
“救我。”被追赶的男人见了我们像看见了救命稻草。
我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你们是谁,追他干什么?”
他们轻蔑地扫了我一眼,二话没说就朝我劈头盖脸地打来。尽管我有所准备,还是被他们打退了几步。
“跑!”既然打不过,那就只有逃了。
没跑出多远,他们就追了上来,脚步声简直就像死神的催命符,怎么也甩不掉。就在其中一人将要触到我的衣角时,我停了下来,转身挥动木棍。对方没有想到我会转身迎击,一时之间有些手忙脚乱。
我趁机打中了他的手,他手中的钢管应声而落。可我也没有想到他会不要命地直接贴过来,他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腕往后一拧。我完全使不出力气,木棍也被夺了去。而我挥起另一只手对准他的面门连连挥拳。
所谓打架,就是拿自己最坚硬的部分去攻击对方最柔软的地方。当被围殴时,应当瞅准一人打,打到他失去战斗意志,威吓其他人。一对一的时候,就应该瞄准对方的弱点一个劲儿地猛攻。
突然间,我背后一痛,一根钢管狠狠击中我后背,痛得身体一颤跌在地上。我睁开眼睛发现医生他们也都倒在了地上,世界在我眼中不停旋转。我想爬起来,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抵住了我的后脑。
“知道用木棍砸碎西瓜是什么样子吗?”背后的人冷冷地说。
没想到,我居然会死在这种情况下。
枪响了。
“住手!”是巡视的卫兵来了。
他们在这座日益崩坏的城市里巡视,处理暴动和发狂的病人,维持秩序。他们身穿严密的防护服,同时持枪,拥有开枪的权力。往往有他们的地方就有死亡,居民们私下叫他们白乌鸦。
白乌鸦道:“没事吧?”
地上躺着两具混混儿的尸体,我和医生站了起来,被救下的那人躺在地上示意自己没事。
“就因为那些人这里才会越来越乱。”他转过头来叮嘱我们几个,“你们不要到处乱跑了。现在我们人手不足,光忙着对付冲击防线的民众,就已经焦头烂额了。躲起来吧,现在能救一个是一个,等排到你们,再去检疫站。再过一段时间,这里会更乱,不要轻易出门。”他说完就走了。
躺在地上的男人道:“谢谢你们了。”他拿开捂住肚子的手,那里被刀刺出了一个大洞,鲜血不断涌出,透过这个洞甚至可以看到里面蠕动的肠子。“我这里有两张号,我想对你们应该有用,全当是谢礼了。”
两张揉成团的纸条简直就像诺亚方舟的船票,所以他才会被那些混混追杀。拿着号,无论是谁都可以进入隔离区。
医生一蹙眉。“拿给我看看,别是假的。”
我毫无防备地把东西递了过去,但回应我的却是迎面而来的木棍。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来。头痛得像要裂开,一只八爪鱼紧紧箍住我的脑子使劲儿啃噬。两个混混和男人的尸体还倒在我身边,医生却不见了。
我被他背叛了,他拿走了两个号。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
祝颜已经起床了,她熬了粥正在等我。“饿了吧,快喝了。”她麻利地摆好碗筷。
热乎乎的一碗粥下肚,我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这座城市能恢复吗,我们还能看到那美丽的烟火吗?”
“能,当然能。等事情一结束,我们一定能看到烟火。”我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入粥里。
祝颜问:“你怎么了?”
“配菜太辣,我不太能吃辣。”
喝完粥,我突然释怀了。我想那两个号被医生拿去并不可惜,他能送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离开这座死亡之城,就当是他不惧危险出诊的酬金吧。
我听了白乌鸦的建议,和祝颜一直藏在家里。透过窗户,我们见到了很多末日的景象,四处逃窜的人群像蝗虫,吞噬抢夺一切,一个摔倒的孕妇被踩成肉酱,打砸抢烧的恶徒燃起一场场大火。接连几夜,封锁线传来震耳欲聋的枪声。街道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塑料袋在风中旋转,人消失后,原本整洁的城市立刻化作了废墟。
我们一直注意着广播里的报号,只是要轮到我们实在遥遥无期。终于,我们耗尽了家里的储备。
夏末
我同祝颜不得不再次出门,幸运的是,各种斗争已经把这里消耗得差不多了,路上没有多少危险。所有的商店都空了——通过常规手段,我们无法找到食物和饮用水。
只能闯民居了,一些厨房或者储藏室内还有些东西。当然,我们并不抢,只是闯入那些主人早就撤离的民居寻找。
在接连几次搜查无果之后,我们到了一户人家面前,门上贴着一张纸。
请勿入内,内有看守。
我笑了笑,把纸撕掉,有些人明知道再也不能回来了,却还把带不走的财物锁好,闯入这样的人家一般会有不错的收获。
刚一开门,一阵腥气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举起棍子护住要害,同时叫祝颜退后。角落里好像窝着什么东西,他已经盯上了我——那是一种被猛兽凝视的感觉。
是埃辛拉的患者,患上埃辛拉后,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就会变得疯狂,像得了狂犬病一样,他们极具攻击性,会去攻击并感染其他人。
我贴着墙准备绕过去,他却不依不饶,我举着木棍乱舞一阵才勉强打退他。看来是绕不过去了,从他的样子看,已经到了晚期,我只能解决他。
不知是谁用铁链拴住了他,他的行动范围只有那一小块。“来啊,来啊!”我怒吼道,就像猫挑逗被拴住的狗一样,他伸长了手想挠我,可是我处在安全距离,用棍子不断砸他的脑袋,一下,又一下。
“闭上眼睛,别看!”我对祝颜说道。我怕她看见这么血腥的我,我怕我会失去她。
终于,他化作了一具不会再动的尸体,我带着祝颜绕过触目惊心的血迹走到里面。
前面的墙上还有一张纸。
欢迎你,勇者,你能来到这里就证明你已经杀死了镇守城堡的恶魔,可以获得城内的宝藏了。只是我希望你能在掠夺之前看完下面的这个蹩脚童话。
从前有一座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城市,里面住着还算幸福的一家人,可是有一天灾难发生了,三人如同风雨中的浮萍,除了紧紧相拥再也不能做些什么了。
绝望、无助、恐慌……它们把人变得不像人,这家的妈妈改变了,她偷偷跟一个有特别通行证的男人跑了,丢下爸爸和宝宝。但是爸爸和宝宝并不恨妈妈,因为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爸爸和宝宝相依为命,可有一天爸爸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可怕的病毒会彻底打倒他。在失去生命之前,爸爸尽自己所能收集到了足够的食物,并把宝宝关在了安全的地方,宝宝能借由那些物资再生活一段时间。最后爸爸又把自己绑在了楼下充当守门的恶犬。
宝宝就是爸爸唯一的宝物,谁也不能伤害她。
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来时她已经逝去,请尽可能轻一点,别打扰她的长眠。如果她还在,那么我希望你能带上她,她是个听话的孩子,绝不会给你带来多大的负担。倘若你实在不愿意,那么请温柔点,不要让她太痛苦。
署名的日期是半个星期前,那个孩子应该还活着。
祝颜拉住了我,她的眼里有泪水。“季廖,如果那孩子没事,我们就照顾她吧。如果她病了,我们别杀她直接走,好吗?”
我拭去她的泪水,点了点头。我小心地推开门,想必被楼下的动静吓到了,那个孩子战战兢兢地躲在床后面。
祝颜说:“是你爸爸让我们来找你的,和姐姐一起走吧,莉莉。”我们从挂在墙上的奖状猜出了她的名字。
莉莉像警惕的幼兽望着祝颜,大概几分钟后,她走了出来,碰了下祝颜的手,整个过程中,祝颜一动不动,用慈爱的眼神看着她。最后,莉莉扑入了祝颜的怀里。这比获得补给更让祝颜高兴。
我们带着莉莉去天台野餐,不知远处发生了什么,摩天轮居然启动了,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悠扬的音乐顺着风传到天台上。祝颜兴致大好,说要为我们跳舞。祝颜本就是出色的芭蕾舞者,可一场事故让她再也无法登台,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要跳舞。
祝颜姿态优雅,高举单臂如白天鹅般,一会儿,生命之火燃起,快速的旋转令人目不暇接,纤细的罗衣飘舞,缭绕的长袖挥动。
莉莉不住地鼓掌,我也跟着她一起鼓掌,直至手拍得生疼,天台上的东南风将掌声吹碎。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
立秋
时光如白驹过隙,两个月转眼即逝,这段时间内又发生很多事情。但我只记得祝颜要我带她出来。在天台上,她又陪我看了一次星星。她说,天上的群星一闪一闪像我朝她眨巴眼。她说如果自己死后会到天上,那儿有我的目光,那么死亡也就不这么可怕了。
我从箱子里挖出一件防护服。这是我从一个死去的白乌鸦身上剥下来的,经过缝补之后就和新的一样。穿上它后,我和白乌鸦几乎一模一样。我要活下去,到外面去讲述这里发生过的故事。
我穿上防护服朝封锁线走去。零星的白乌鸦在封锁线边游荡,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打几个招呼,越过了线,看来我能安全地混过去。
“等会儿,你们几个别走。”突然有人叫住了我。
难道这么快我就被识破了?我犹豫着要不要撒腿就跑。
“填埋场那边人手不足,你们去帮忙。”
我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答应一声,然后拖着步子和他们一起去帮忙。
我们用手推车将一堆堆的东西丢入一个大坑中,我不太清楚手推车里灰白色的粉末是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埋头苦干。脚下一滑,我连人带手推车一起翻到在地上,灰色的粉末撒了一地。粉末中躺着一块奇怪的东西,我拾起来放在掌中仔细察看,这是一块人的下颚骨!我发了狂似的在里面翻找,又找出几块尚未燃尽的骨骸,还有烧焦的手表、戒指。我甚至在里面翻出了听诊器,医生的听诊器——那是特制的,我不会忘。
那个满是骨灰的大坑到底埋葬了多少人?抬眼望去,隔离区一栋栋铁房子像在讥笑我,空的燃料桶到处都是,写着消毒室或浴室的铁屋子矗立着。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切都是谎言,是死亡的陷阱。那些人心怀希冀踏入这里却难逃一死。
“你怎么了?”我的反常行为引起了怀疑,有人扯下我的头罩。“不许动!”他发现我不是他们的人。
“要把他处理了吗?”
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审视了我一番。“算了,放开他吧,反正大家都没多少时间了。”
他把我带到一边。“抽烟吗?”他摘下头罩,递给我一根烟,那是一张坚毅的脸。“怕我下毒?”他把那根烟叼在嘴上点上火,另拿出一根给我。
我接过烟才想起他的声音,我曾听到过。“是你,当初从混混儿手下救我的那个人?”烟如同一根根钢针扎入我心里,“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道。
他仰天吐出一个烟圈,说:“没办法,这也不是我们要的结果。”
他将事情的始末慢慢道来。
这种病毒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感染者在潜伏期根本无法查出,病发后通过现有手段无法治愈,且病毒具有强大的传染性。第一批从童话市离开的市民并没有到外面,而是被转到童话市的一座卫星城继续观察,体检健康的人群中也爆发了瘟疫,埃辛拉的潜伏期并不固定,绝大多数是半个月,但也可能是一个月或者半年。
军队不得不分出部分人手处理,没有增援,他们也无法撤离,因为他们也可能已经被感染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要应对各类情况,身为传染源的市民成了最大的问题。
“为了防止瘟疫传播开来,我们只能将市民引入毒气室,然后焚烧填埋。一旦民众知道真相,他们一定会集合起来冲垮封锁线。”他续上一支烟,“本来我是不该知道这些事的,我在城里巡逻只是希望能多救下一人。可由于瘟疫和暴乱,军队损失了太多人,最后我这样的当地驻军也知道了真相。但就算知道了真相、亲手做了那些事,我的初心也不曾改变。当初我是为了救城里的人,现在我是为了城外的人,我不后悔。”
现在想来,最初的领号出城就是一个阴谋,他们给出一条生路,让我们在城里竞争消耗我们。瘟疫和斗争让城内的人数迅速下降,再有人冲击封锁线也难对他们产生威胁。而进入隔离区的市民则被他们骗入毒气室,化作灰烬。
“再过不久就结束了,我们就要解脱了,风向要变了。”
医生也提到过风向。“风向到底是什么?”我问道。
“风变之日会有巨大的烟火。”他只留下这句晦涩的话,“在那之前,我们不会放任何人离开。”
暮秋
得知真相后,我只能怅然若失地离开那里。天气越来越冷,对我来说很不妙,但这天气对莉莉和祝颜来说却是好事。我守着她们,等待着那场烟火。夜色温柔地笼罩着童话市,终于,我听到了呼啸声,由远及近,像福音降临。
几条火龙呼啸着从天边飞来。火龙在半空中炸裂开,火雨落了下来,整个世界都燃烧一般。在火光下,我看见封锁线附近的白乌鸦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们挺起腰举起右手行礼,留下最后的剪影。
我转过身看了看祝颜和莉莉,她们躺在塑料布上,尸体早已半腐,是病毒夺走了她们的生命。没错,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和两具尸体说话。最先病发的是莉莉,我们在她疯狂之前扼死了她。但是没几日,祝颜也出现了症状。她为了不连累我便自杀了,就在那个看完星星的晚上,她吞下了一大瓶安眠药。
我痛苦过、绝望过。最后,我强打起精神,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了防化服想要混出去,不让我们的故事湮灭,可是迎接我的是更为残酷的真相。我只能回来同祝颜和莉莉静待着烟花。
啊,烟花盛放了!
病毒无法独自生存,它没有细胞结构,完全依赖宿主细胞的能量和代谢系统,离开宿主细胞,它只是一个大化学分子,在一些环境下并不能生存太久。
同时,冬夏季节盛行季风风向相反,夏季风从海边吹往内陆,带着埃辛拉病毒的风会被拦在荒凉的世界屋脊,不可能传播开来。而冬季风从内陆吹往海上,途经大量繁华的城市,同时候鸟迁徙,这很可能会带去病毒,所以风变之日,一些人必须下决定。
“如果十个人的生存威胁到一百个人,那么该怎么办?牺牲小众保全大众才是理智的选择,我们就是弃子,会被牺牲掉。”那天,那个白乌鸦如此说道。
他做了个半空中烟花盛放的手势。“八颗高爆燃烧弹从八个方向来,超高温的火焰让你无所遁形,钢铁会被烧化,石头被烧成玻璃,而所有活物会在一瞬间燃烧殆尽。燃烧时会耗尽方圆数十里的氧气,造成十几分钟的无氧,这块地方会彻底沦为死地。”
“那我们现在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大火之后什么也不会留下。”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会有东西留下的。”他瞥见我的订婚戒指,“你的爱人呢?”
“死了。”
“那你还爱她吗?”
“当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已经死了,你却还爱着她,爱不是留了下来?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能创造一些死亡带不走的东西。我相信我们虽在这儿,但死前那一刻的剪影会留下来。”
与其黯然逝去,不如绚烂燃烧。
“这次灾难会那样落幕。”
“痛苦吗?”
“不会,你的神经在反应过来之前就会化作灰烬。”
火星,无穷无尽的火星落到我身上,他说得没错,确实没有痛苦。我挪动着身体躺到祝颜和莉莉中间。
哪怕化作灰烬,我也会陪伴着她们,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了。愿有风在的地方,我们三人能相伴着流浪。
今年的烟花也很绚丽,某种程度上,我也完成了对祝颜的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