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早子转动着门把。
咔的一声。
慢慢转动门把,想不到没有任何物理上的障碍。伴随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门轻易地被打开了。然后——
希早子“咕咚”咽了一下口水,整个人僵在原地,甚至都无法发出尖叫声。
门后等待她的是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
少女的背部抵在对面的墙,双脚伸开瘫坐在坐便器所在的水泥地上,身体瘫软无力。她的脸上、胳膊上、衣服上……全身上下沾染着油亮亮的红色液体。
异常刺鼻的气味,鲜艳刺眼的颜色,以及不断闪烁的灯光,令那液体本身看上去犹如活物。
水岛由纪闭着眼,表情呆滞——
她刚才还穿着的白色连衣裙,如今却被鲜红的颜色浸染——的确披上了“红斗篷”。
5
“我真是一头雾水……”
希早子用小指卷起齐肩发的发梢,摆弄着头发,长着双眼皮的圆眼睛不安地转动着。
“不过,我立刻发觉那些红色的液体不是从由纪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味道太呛了……我想原来那不是血,可能是油漆之类的东西。”
“这是自然的。”
默默听完希早子的话,架场久茂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浅笑。
“无论是电视还是报纸,都没有提过周六晚上在这附近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在刚才你说的那种情况下,水岛由纪这个女孩子真的流血身亡了,或是受了重伤,就算是怪事一大件了吧,不可能没人报道啊。”
“可是,架场先生呀,那时候我差点儿吓得心脏停跳。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假设由纪死了——事情变成这样的话,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像现在这样保持冷静。”
“这倒是啊……”
架场在衬衣的前胸口袋里窸窸窣窣摸了一阵,才摸出一个快要被压扁的高光盒。
“然后呢?她应该没事吧?”
“是的,算是吧。由纪只是昏了过去。我把她摇醒,好歹安抚了一阵,她才没有那么惊慌失措,之后送她回了家。那天晚上,由纪爸爸正好出差回来,两口子正在担心女儿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一看见由纪那个样子,夫妻俩光顾着吃惊了……”
“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很麻烦吧。”
“可不是嘛。”
希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时,由纪从回家的路上一直到到家都是茫然自失的状态,怎么问都说不知道。最后,还是我如实讲了发生的事情。可是,那时我也很混乱,完全说不到点子上……说了一些本就让人无法相信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人家反而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可是啊,由纪没有受伤,就算毁了件衣服,她爸妈也没打算麻烦警察。过了一会儿,由纪也稍稍恢复精神,说自己没事了。于是,由纪爸爸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说幸亏自己提前回了家,也不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紧紧抱住了由纪。”
“没有怪她夜半回家吗?”
“看上去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以前听由纪提过,她家虽然规定晚上十点回家,但是有兴趣小组活动的话,稍微晚点也没关系。”
“她不是独生女吗,管教不严吗?”
“由纪妈妈倒是不怎么管她。”
“也就是说由纪的爸爸管教得很严喽?”
“是啊。他总是觉得自家的闺女很可爱,没办法不担心她。有点溺爱吧。”
“哦,这样啊。”
架场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他坐在椅子上,消瘦的身体慢慢向后靠,同时吐了口烟表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可希早子却不这么认为。毕竟从那一晚一头雾水地回了自己的宿舍开始,她伤透了脑筋。
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披上红色的斗篷吧?”
希早子的确听见了这个声音。由纪也听到了。可是,那样狭窄的建筑物中,根本没有藏身之所。
希早子听到由纪的叫声,就打开了门,那时只看到浑身沾满红色颜料的少女而已。没有其他任何人存在。本不应该有什么人发出那种声音,也不应该有人把颜料泼在由纪身上才对……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就是推理小说中所谓“不可能犯罪”吧。它成立的条件自然是利用了某种诡计,那一晚,厕所隔间内到底设置了什么机关呢?
一旦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希早子的世界观难免就会产生剧烈的动摇。即,肯定了超自然的东西——避影匿形的红斗篷——的存在……
“道泽小姐,这么说,难道你觉得‘红斗篷’是真实存在的吗?”
架场仿佛看透了希早子的想法。
“没错,我觉得——”
当然存在。
在此事上,希早子没打算武断地把这当成一件灵异事件接受。在此之前,不只还有需要怀疑的问题,基于许多事实研究的结果表明,更是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十有八九这不是单纯的怪事。
“我也清楚架场先生的想法。毕竟我还不傻,我觉得这肯定不是闹鬼,应该不是。不过……”
“嗯,你说。”
架场困倦地眨眨眼。
“不过,你不清楚其中缘由,对吧。”
“不是。”
希早子矢口否认,声音听上去却没有以往有精神。
“其实我也考虑过其中的缘故。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红斗篷’干的好事,所以,刚才我才说直到现在都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架场一听,不知道为什么略显讶异地歪了歪脑袋。
“你先说说看吧。”
希早子在架场的催促下,伸了伸背说道。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那晚的情况只能说明存在两种可能性。当然,这是在我和由纪没有串通、胡编一通的前提条件下。所以,假设这件事有‘犯人’的话,不是我,就是由纪。只可能是这两种情况之一。
“假如我就是那个‘声音’的主人——我在外面抵住了门所以打不开。我一边抵着门,一边踩着凳子,用早已准备好的红色颜料从门的上方向由纪泼了过去——就是这么一回事。
“总之,这一切可能都是我编出来的谎言。但是,我自己最清楚这是不可能的。说起来那一晚我是在完全偶然的情况下,在公园遇到了由纪。我可没有兴趣把那种颜料塞进包里,带着它四处走——我可以发誓,方才我说的话没有半点虚言。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唯一的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说,‘犯人’是身为‘被害人’的由纪。这一切都是她为我上演的一出独角戏。”
希早子停下来,窥探着架场的反应。他双手的拇指敲击桌子边,自得其乐地眯着眼。
“是啊,自然而然得出了这个结论。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解释了。”
“我也试着考虑过利用机器远距离操作,或是自动装置的可能性。可是,在那种地方,应该没有地方设置机关。那个‘声音’是由纪一人分饰两角,打不开门则是她故意没有拉开插销,红色颜料也是她事先准备、自己泼在自己身上的——这种想法更容易接受。由纪加入了校戏剧部,有一定的演技。装颜料的容器也许藏进了垃圾桶。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时间调查桶里有没有东西。这样一来,那晚发生的事情大致都能解释得通。问题在于……”
“问题在于她有必要演这出戏吗?对吧?”
架场说道。希早子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觉得考虑到由纪不可能做恶作剧,不,不仅仅是她,从常识来考虑,不会有人傻到在那个时间,在那种场所,特地还牺牲了一件衣服,只为单纯做一场恶作剧。应该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应该有什么动机才对。于是,我想到一件事——架场先生?”
“怎么了?”
“你知道切斯特顿写过的著名小说吧。那本写树叶隐于……”
“哦,你说的是那本《断剑》吧。”
“我在想由纪想做的应该和那本小说里的是一回事吧。树叶隐于林,如果没有森林,造一座森林就是了。由纪有无论如何都想要隐瞒的事情,为此才会上演这出独角戏。”
“这倒是非常符合规律的想法——然后呢?”
“根据这场独角戏来推测,由纪想要‘隐瞒’什么呢?考虑到那件事的特征、那件事最惹人注目的地方,以及结果来看……得出的结论就是‘红’——‘红斗篷’的红色。
“她浑身上下沾满了‘红’色——我想也许那相当于《断剑》里的‘森林’吧。”
架场低声嘟囔了一声,停止了手指的动作。希早子接着说道。
“接下来考虑的就是用‘红’色隐藏起来、不得不隐藏起来的是什么呢?首先想到的就是‘血’——对吧。
“考虑到这点,我不禁想起来昨天傍晚朋友打来电话时聊起的那件案子。周六晚上那个公园附近的神社的森林里,发现一具被砍死的男尸……”
“原来如此。你是这么想的呀。”
架场撩了撩刘海儿。
“你觉得嫌疑人就是水岛由纪?杀人的时候,衣服上不巧沾上了被害人的血迹。为了隐藏血迹才上演了这出‘红斗篷’的戏?”
“是的——据说最近那一带有痴汉出没。所以,也许在神社遇害的男子就是痴汉,在那一晚袭击了由纪。男子用来威胁由纪的刀子,反而在由纪的反抗下扎死了自己……”
“可是,你不想相信,是吗?”
“是啊。”
架场从低着头的希早子身上挪开了视线,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走向煤气炉。
“喝咖啡吗?——好啦,我来吧,偶尔也让我泡回咖啡。”
不久,水壶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架场一边把杯子摆在桌子上,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有个奇怪之处。”
“哪儿奇怪了?”
“刚才你的解释里有一处非常奇怪的地方。比如,让我想想,水岛由纪从哪儿搞到那桶油漆的呢?”
“从哪儿……”
“按照你的说法,她演这出‘红斗篷’的独角戏的前提自然是神社里有具男尸。红色颜料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成为必需品。百万遍一带有些绘画用品商店开到很晚,如果像你说的那样,由纪也能买到红色的颜料。可是,身染血迹的她应该无法买东西吧。”
“可是,这……”
“假设她用什么方法得到了颜料,之后又遇到了你。这件事完全事出偶然,如果没有这个偶然事件发生,她应该计划泼自己一身颜料,再和父母谎称被‘红斗篷’袭击了。可是,她偶然遇到了你,于是,她突然想起来不是可以利用你做‘目击证人’吗。暂且不说这个——
“那时,你不是近距离看过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水岛由纪吗?你没看到她衣服上沾着血吧。”
“那个地方光线不足,没注意到也不奇怪……”
“如果在光线不足之处注意不到血迹,那也不必特地做这么麻烦的准备工作了。和父母撒谎,怎么说应该都可以,比如把衣服酌情破个洞,说摔了一跤钩到衣服了。不必提什么非现实的鬼话,例如被‘红斗篷’袭击之类的。
“不过啊,对她来说‘红斗篷’的传说倒是有一个现实的地方。也许这么解释就可以理解她的行为了。有个歪理也因此成立,那就是既然树叶隐于林,这个森林自然越大越好——咖啡煮好了,请喝吧。”
架场坐在刚才的椅子上,对着咖啡吹了几下,然后喝了一口。
“不过啊,有一个决定性的难题。你应该不知道——看今天早上的报纸了吗?”
“没有,我还没去拿报纸。”
“那你回头再看也成。你提到的那件神社杀人案,被社会版大肆报道了。”
“这……”
“那篇报道写的是——我记住了无意中看到的内容——确实在那天晚上,有一名无业的中年男子被人捅死在那间神社。不过,推测的犯案时间和你预想中的完全不同。
“你遇到水岛由纪是在夜里十二点多吧。神社的杀人案发生在十九日,星期日的凌晨三点左右,远比你们相遇的时间晚得多。”
“这样啊,那么——”
“很遗憾——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你的推理完全说不通。‘红斗篷’案和神社杀人案没有半点关联。”
架场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然后又对着咖啡吹气。
6
“由纪,你的男朋友还好吗?”
水岛由纪从一进店就低着头,见希早子问她才缓缓抬起眼皮。
“他比你年长吧。对你好吗?”
“老师,您为什么……”
“那天——大概是上礼拜六吧,我偶然在河源町看到了。你们看上去关系蛮好的呀。”
六月二十二日,星期三。这一天是希早子为补习班的高一学生补课的日子。
她有点担心由纪会不会不来补习,可由纪不仅来了,甚至都没有迟到。只是和往日不同,希早子察觉出由纪非常在乎自己授课时的视线。
下了课,由纪立刻站起身准备回家,却被希早子及时喊住了。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希早子几乎强拉硬拽似的,把由纪拉到附近的咖啡店。
“那天晚上,你那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公园。所以,我一度以为你男朋友很差劲。他也不担心你一个人走夜路吗,为什么不送你回家呢?”
由纪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下去了。
“我明白了。”
希早子说道。
“他应该送你回家了吧?当时还没有那么晚。”
“老师……您都知道了?”
由纪乖乖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
“你不用和我道歉。我多少能理解你的心情。”
希早子温柔地说着,对少女露出了微笑。
“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对父母隐瞒才好。无论你们两人交往到什么地步,至少要和父母交代一下你谈恋爱了。”
“我有点担心。”
由纪脸上布满阴云。
“我父亲要是听说小优的事情,肯定会生气。他毕业于K大法学部,是名高才生……对了,小优就是我男朋友的名字。
“小优只是夜校生,在修车厂上班。所以,我父亲肯定会特别生气。可是,我喜欢小优,也敬仰他……要是我和父亲这么说的话,他也许连我都讨厌了。我也很喜欢我父亲,不想被他讨厌……”
“所以,才会闹出这场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