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场先生,我……”
希早子刚想说她没打算考研。
“哎呀,找到这么好的论文题目真不错。嗯,不赖不赖。”
架场频频点头,插嘴打岔。看上去依旧困倦的脸庞上浮上一抹温柔的笑意。
希早子喜欢这位三十五岁的助教经常露出包容的笑容,这个笑容有时也会让她无可奈何。
3
夜路独行的确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唉,打个车就好了。)
希早子时不时止步回头看,事到如今,她多少有些后悔。
六月十八日,星期六。
傍晚,她和研讨班的两个朋友一起去河源町看电影。现在在回来的路上。看完电影,又去咖啡厅聊了很久,回过神来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了。朋友们一唱一和地一个提议“今晚不醉不归”、一个应和“好啊”,一起融入了夜晚的街道。希早子莫名地提不起精神,独自回家了。
希早子住在北白川的学生公寓。她早就错过了开往北白川方向的末班车,只能打车。正打算打车的时候,开来了北上开往河源町路的公交车。
坐这趟公交车,中途下来走到家就好了。
她突然改了主意,是因为想起上个月参加完研究室迎新会回家时所乘坐的出租车,司机的措辞及态度粗鲁得想让人投诉。
在河源町今出川站下车后,走回公寓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
过了鸭川桥拐进小巷子。刚拐进去就觉得有点糟糕。听闻这一片时常有痴汉出没。希早子停住脚步略略沉思,还是放弃了折返到大马路的想法。
今年一月,虽然地点和事情缘由与今日不同,但希早子也是在走夜路时遭遇到险些丧命的灾难。那时的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她的思维模式似乎天生是乐观的。毕竟那是数月之前发生的,同样可怕的事件不会再三遇到——希早子就这样下了定论。遵循这个理论,在河源町没有打车的理由似乎又无法成立了。(人类的行动可不是靠理论和道理解释得通的!)
思路被社会学和心理学的专业书籍所扰时,她总是这么想。
夜间的空气颇有梅雨的味道,带来令人不快的潮湿黏热。微风温热。汗水渗入颈后与衬衣中。可踏在黑色沥青上的双脚莫名爬上一股寒意。
小巷子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街灯发出的灰白灯光照映出自己的身影时长时短,希早子看着变形的影子,略略加快了脚步。
(穿过这条路,就到了由纪前阵子提到过的公园的侧面了。)
她不知不觉地思索起来。
“披上红色的斗篷吧。”
耳畔回响起由纪那时的声音。希早子明明知道那只是个无稽之谈,可眼下这种光景想起它,还是会觉得毛骨悚然。
“红色的斗篷……”
“这句话好像无意中从什么地方飘过来的。”
“红色的斗篷……”
“那样的话,人就会失血而亡。”
“血像喷水似的往外冒,浑身血淋淋的……”
希早子原本就不喜欢这类怪谈。
从小学到大学,无论是修学旅行还是课外小组的合宿,一到晚上必定会有人提出“试胆大赛”,或是“百物语”等活动,但是希早子几乎从未参加。也许因为这样,她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架场久茂提及的“很有名”的“红斗篷”怪谈。
不喜欢怪谈的大致分为两类人。
一种是从心底里对这种话题感到恐惧,过于害怕的类型。
另外一类人则是压根儿瞧不起这种话题的非现实性,一笑了之。
说起来希早子并不属于以上两类中的任何一类人。
她并非单纯相信鬼怪的存在,但是也不会全盘否定科学常识。总觉得世上存在着科学无法解释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只是,她从未亲眼得见,故而无法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或是恐惧。
非要希早子选择的话,她讨厌的只是一种气氛,比如做“百物语”游戏时,那种假戏真做的气氛。电视里的目击这类灵异节目特辑中不自然的演出更是令她厌烦。反正他们也是当作儿戏,那样真的好吗,享受着为了害怕而害怕的气氛,希早子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
人类是多么贪图“享乐”的生物啊——希早子思索着。
不仅贪图美丽快乐之事,人类从古至今从未厌倦追逐着丑陋不堪、悲痛愤怒,甚至胆战心惊之事,并以此为乐。
恐怖——这个词语在希早子的心中投下小小的涟漪。
同龄的年轻人中到底有多少人身处现实却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呢,那种逐渐逼近死亡边缘的冰冷与清晰的感觉……
身旁发出咔的一声,令希早子双腿发颤。右手边的花坛里蹿出一个小小的黑影,横穿过昏暗的道路。
(是只猫咪?)
呼——她放心了。
(真是的,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旦内心失衡,人非常容易趋于崩溃的边缘。夜色笼罩下无人往来的夜路考验着内心是否能够撑下去。
直至方才,五个月前的那件“人偶馆杀人事件”还未曾令她担忧——那时的“恐怖”记忆无意中鲜活地涌上心头。这阵子关于痴汉的流言,甚至从水岛由纪口中听到的“红斗篷”的怪谈,交织在一起在心中形成一个旋涡……
希早子不愧为天生乐观的人,无法不让自己往好处想。可她越不愿意想起那些可怕的事情,就越是会想起来。
是不是有人盯上我了?
是不是有人尾随我呢?
是不是有什么人?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这是怎么了?)
不停劝说自己,强制自己转换思路。
昨天读过的书。
昨天看过的电影。
看完电影三个人在咖啡厅的聊天内容……
(哎呀……那个人是由纪吗?)
从电影院出来时,一个强壮的男子几乎蹭着希早子的鼻尖走过去。她记住了男子被太阳晒出的健康肤色与男用古龙水的浓烈香气。以及,对了,那名年轻男子——大约不到二十岁——身旁携手揽腕紧紧依偎着的女子的侧脸在眼前一晃而过。那个侧脸好熟悉啊——希早子想道,这个时候那两个人早已从她面前走过,消失在周末夜晚的人海之中。
那个女孩子是水岛由纪吗?
身着白色连衣裙的背影,比希早子认识的高一少女看上去成熟得多。
如果她是由纪的话,和她一起的年轻人就是由纪前阵子提及的“男朋友”了吧。在希早子的印象中,比起“男朋友”,还是“恋人”这个字眼更为合适。
(恋人啊。)
希早子不知不觉地轻声叹息。
对于她而言,现如今身边并没有可以称之为恋人的对象。考入大学那年痛失恋人,之后更是害怕爱上某位特定的男性。尽管如此——
她还是期盼着有位完美的恋人。此时此刻,希早子自然已经是适龄女性。她很怕自己喜欢上什么人,因此也曾考虑过有位霸道总裁现身。
(对了,这时候就算是架场先生也不赖呀,可惜那家伙在这方面不解风情呢。)
希早子总算把“害怕”的心情调整过来……
4
前阵子水岛由纪提醒希早子注意过的儿童公园终于出现在她的左前方。
就这类公园而言,它占地较大。樱花树枝繁叶茂,树木之间又被低矮灌木包围,攀登架、秋千和滑梯的黑影默默排成一队。不知道为什么总令人觉得那副样子犹如博物馆中陈列的恐龙化石——
希早子觉得深夜的儿童公园构成了一幅恐怖的画面。现在若是有一个孩子在荡秋千的话,仅仅如此就足以成为一则怪谈了……
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公园一角放置着简易藤萝架。旁边预制块制成的方形建筑映入眼帘——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红斗篷”出没的洗手间吧。
“老师你也要小心才是呀。”
由纪曾一脸认真地忠告自己。即便她不说,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希早子也不会在晚归时去这种公园的洗手间。她还没有到相信或不相信传言的地步。
倾向于“害怕”的心情刚刚调整好,似乎又要失衡了。希早子越发加快了脚步。此时——
“老师。”
突然身旁有一个万万想不到的声音叫住了她,希早子差点儿喊出声。
“老师……道泽老师。”
希早子回头看过去才知道是谁。公园的藤萝架下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的身影,正好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所以她一直没有注意到。那名少女——不正是水岛由纪吗?
“由纪,你怎么在这儿?”
希早子吃了一惊,走向少女。
“怎么了?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借着街灯灯光,希早子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已经过了午夜零点。
“老师……哎呀,太好了。”
由纪站在藤萝架下,轻声说道。
“太好了,我……”
“你怎么了?”
希早子进了公园,直奔由纪伫立的藤萝架下,心里依旧忐忑不已。
“你怎么在这儿呢?”
“老师,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我正发愁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的声音听上去干涩——不,总觉得是十分痛苦的声音。
“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突然有点难受……肚子越来越疼。可是,离家还很远,忍不到回去。去这儿的厕所又很害怕……”
“所以才发愁吗?”
“是的。”
“没关系。世上没有什么‘红斗篷’啦。”
“可是……”
“不用害怕,我就在洗手间外面等你,快点儿去吧。”
希早子像哄小孩似的说道。
“不要紧。万一有什么怪事发生,你就大声喊我。好吗?”
“老师,对不住你啦。”
希早子推着由纪纤弱的肩头,送她进入洗手间。亲眼目送她进入其中一个隔间、关上了门,才回到洗手间入口旁边,站在那里边打量着外面边低声叹了口气。
(还好是我路过了这里。)
(尽管如此,她这么晚了还……)
从衣着相同来看,在电影散场后看到的那个人果真是由纪。可是,这么晚了让女孩子独自回家,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一想到由纪如此可爱,希早子更是气愤难当,不由得一脚踢飞了石子。此时此刻——
她觉得身后似乎传来相当微弱的奇怪的动静。
(什么声音?)
她心头一紧。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由纪,你说了什么吗?”
转过头,轻声问道。
“由纪?”
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
“……披上……吧……”
断断续续地传来低沉嘶哑的声音。
(该不会……)
她本打算再试着喊由纪的名字,可嗓子发紧、无法喊出声来。
“……红色的斗篷……”
又传来了那个声音。嘶哑的低语无法分辨出男女,不绝如缕。
“由纪,回答我啊。”
希早子终于可以扯开嗓子大声喊出口了。
“老、老师……”
白色掉漆的门后,传来由纪的呜咽声。这时,再一次响起——
“……披上……红斗篷……吧……”
“由纪,里面只有你一个人吗?”
“嗯。”
(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希早子立刻查看与由纪所在的隔间的相邻之处,仅看到日式水洗坐便器和角落中的垃圾桶——哪里都没有看到人影。
卫生间里一共有三个隔间。由纪就在正中间的隔间里。建筑物的一角还有一扇比其他隔间都要窄的门,里面大概放着清洁用具。那扇门外上了转盘式数字锁。
这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建筑物。灰色预制块重叠而成的墙壁,水泥地板——哪里都没有藏身之所。
(天花板?)
突然想到这点,令人毛骨悚然。
(不会趴在天花板上了吧?)
天花板上有人——不,有什么脏东西……
(怎么可能!)
下定决心抬头往上看,不过——
天花板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可能有。微微发脏、结满蛛网的灰色水泥天花板上,只有两根裸露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线。
“……披上……红斗篷……吧……”
那个声音又一次传来。
从哪儿传过来的呢?那声音似乎是从由纪所在的隔间里传出来的,似乎又不像。
“老师,我该怎么办……”
“……披上……红斗篷……吧……”
“老师!”
“嘘——什么也不要回答,由纪,你赶紧从里面出来。”
希早子拼命恢复冷静,强硬地命令道。
“来,快出来。”
里面传来门闩打开的声音。希早子迫不及待地抓住门把手,但是,门没有打开。
“由纪,怎么了?快点儿……”
“老师……门打不开了。”
“说什么傻话呢,打开锁了吗?”
“这……”
抓着门把的手更用力了。可是,门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打不开了。
此时此刻,希早子清楚地察觉出自己的身体微微发抖。
“……披上……红斗篷……吧……”
由纪歇斯底里地喊着,门怎么也打不开。希早子放开门把手,用拳头砸着门。
“由纪!”
“……红色的……斗篷……”
“老师,救救我!”
“……红色的……斗篷……”
“住手!”
“……红色的……斗篷……”
“不要啊!”
突然,所有的声音一起止住了。
希早子孤零零地站在灰色水泥方体中,一时半刻说不出话,身体也动弹不了。
她不能充分理解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状况。
综合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只能预示着一个结果。可是,一跃而起的理性拒绝接受这个结果。
不知所措。
这正是希早子的心态。她不知所措,甚至没有余力体会心中涌起的“恐惧”。
“由纪。”
她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由纪?”
无人应答。也听不到那个奇怪的低语声。
希早子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门把。生锈的金属门把被她的汗水弄得黏糊糊的。
“由纪,回答我呀。”
再次询问。可依旧无人应答。
令人窒息的寂静……她知道自己的心脏急促地跳动着。膝盖发抖,不能如愿地使上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