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好光着脚,把裤脚卷到膝盖,让双脚浸在冰冷的水里。
矢崎一家的声音是从卷扬机的小房间传来的。
走廊一片漆黑。我举起手机的灯光。里面亮着荧光灯,即使没有手机照明也能走,但光脚走路感到不安。
麻衣靠近拿着灯光的我。两人慢慢地向走向走廊里面。
最后,在小小的铁门前看到矢崎家三人。
三个人在铁门的里面插着像晒衣竿的东西。大家看起来大汗淋漓。
弘子注意到我们,说:。
“有什么事? ”
“没什么,只是听到一点声音,想来看看怎么回事。”
听到我这么回答,弘子只“哦”了一声,没有理会我们。
变成落汤鸡的隼斗向我们投来讨厌的视线。家族的工作被看到似乎引他不快。
矢崎一家没有解释,但他们想做的事一目了然。把长竿当做列车轮子的连接杆使用,尝试不进入小房间来转动卷扬机。
“喂,隼斗,再往里面塞一点试试。”
“──正在做。”
隼斗不服似的回答。
“那换个角度看看。妈妈也过来这边──”
抱着棍子的三个人向右移动了一步。然后,用力转动绑在棍子前端的卷扬机的摇柄。
“啊啊──”
他们失去平衡,一屁股摔在地上引起波浪,。
他们手里的棍子弯曲到惨不忍睹。仔细一看,这是把三根铝管用铁丝捆起来,弄成和晒衣竿差不多的长度。因为铁丝松开了,铝管也分散了。
显然,可以预料这个办法行不通。棍子弯曲了就无法传递力量。即使有一根足够强度的长棍无需联接就能够到卷扬机,要从这里用它落下巨石也极其困难吧。
但矢崎家三人都很认真。昨天,翔太郎发出挑战让他们试试找出不用谁留在地下就能逃脱的办法,接受挑战的他们不可能不这样做试试看。
当我再次看到卷扬机的小房间时,我真实地感到没有那种办法。
我也并非什么都没有思考。例如,用绳子绑住巨石,从小房间的外面拉会怎么样呢?──绳子会碰到铁门的边缘,所以不会很顺利。而且没有办法把绳子牢牢地套住头顶上的巨石。
或者,在岩石落下的地方,放一个コ字形的台子。在小房间里面操作卷扬机,把巨石落在台子上。里面的人穿过コ字形的台子下面逃出小房间。最后,从铁门外面破坏台子,让巨石完全落下。
这个办法因为无法准备一个可以承受巨石重量的台子而不予采纳。地下建筑里的木制椅子和桌子快要腐烂了,而且没有办法加工钢架。钢架的强度也不够。
最可行的办法是用木料制造一个结实的台子,然后在其上面落下巨石再浇油放火。当然没有这样的材料,现在二层开始积水了更不可能做到。
最后,剩下的只有矢崎一家现在用的这种希望渺茫的愚蠢办法。
他们在这个办法上拼了性命。
看到矢崎家的样子,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悲怆性与我们完全不同。我害怕自己无法逃离这个地下建筑,但他们最害怕的是,当他们逃离这里时少了一个家人。
我现在可以顺从地接受昨天矢崎提出的逃脱优先于找犯人的主张。但是没有不作出牺牲的办法。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摔倒的三个人身上滴着水,一脸惨相地站了起来,。
矢崎一把铝管扔在地上,就踢着水面,一个人走进小房间。
“该死! 真的转得动么? 如果岩石掉不下来,干什么都没有意义──”
说着,他把手放在卷扬机的摇柄上。
“啊。”
旁边的麻衣屏住了一会儿呼吸。
巨石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
矢崎立刻停下了手。但他怎么也放不开摇柄。
他维持这个姿势僵硬了一会儿。从他瞪着斜上方的巨石的眼神中,可以明白他的精神被逼得走投无路。
他会不会再转动一次摇柄?──我有这种感觉。
一有这种想法,我心中就产生邪恶的期待。难道矢崎真的想这样落下巨石?虽然看上去不太可能,但是巨石在落下途中卡在铁门和地板之间让他有时间出去,这也绝非不可能。想要赌上这种可能性吗?如果是这样,下个瞬间,矢崎也许会留在地下而我们获得解放?
果然,矢崎再次握紧了摇柄。
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巨石似乎落下了一点。
“爸爸! 不要! ”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
弘子和隼斗发出尖叫。
刚听到这个声音,我就忘记邪恶的期待。然后和麻衣一起喊道。
“危险! ”
“请住手! 会被困住的! ”
矢崎停下了手。
他本来好像打算试试手感。听到我们的声音,他回过神来,放开了摇柄。
弘子招手叫他快点出来。矢崎摇摇晃晃地穿过铁门回到走廊。
“没有人转动就出不去。”
他谵言似的说出了已经知道的事实。
矢崎家三人一脸要哭的表情,捡起掉在水里的铝管。步伐像个残兵败将,沿着走廊开始返回楼梯。
和我们擦肩而过时,三个人向我们投以视线打招呼。似乎有点敌意。
我打算就这样目送他们。但麻衣没有不作声。
“矢崎先生,我们非常清楚你很不安,但是绝对不能乱来。因为还有时间──”
“但是,一点也不知道犯人是谁吧? ”
矢崎呻吟道。然后,他带着两个家人回去地下一层。
留下来的我们互相对望。
然后麻衣把手放在铁门的上缘,探出上半身,确认天花板上巨石的情况。
“怎么样?”
“落下了一点吧。柊一君也来看看?”
我接替麻衣,只将上半身探入小房间,伸出手臂摸看巨石看看。
正如她所说,由于矢崎的缘故,巨石似乎有点下滑到小房间。但是,单手摇晃也一动不动。
“虽然动了一下,但再怎么等也不会自己掉下来吧。如果掉下来就好了。”
“嗯,没有这种感觉。”
因为矢崎做了多余的事,没准巨石就这样由于自重滑落下来。但是摸摸看却没有这样的迹象。要落下巨石,需要更大的力量。
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的心中就充满了不知道是放心还是灰心的感情。
矢崎转动摇柄的瞬间,像眼前即将和汽车相撞一样的恐惧向我袭来。如果他落下岩石,我们就能得救。──我忘记了这件事,大喊危险。
最后,没有发生意外。虽然没有逃脱──
麻衣也从紧张中解放出来,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回去吧。”
说着,她轻轻握住我的手臂。
回到楼梯,矢崎穿的下水裤被粗暴地脱在一边。湿漉漉的三个人垂下的水迹一直延伸到楼梯上。
我们走了一段楼梯就空手捋着脚把水弄干。
“带毛巾来就好了。”
麻衣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她是想说一些和现在的处境无关,不要紧的事情吧。
正要把沾湿的脚穿上鞋子的时候,楼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我和麻衣同时抬起头。往下看着我们的是隆平。
“你们在干什么? ”
他的声音意外地温和,但是声调微妙地高。显然他在压抑自己的感情。
麻衣冷冷地回答。
“下来看看情况,然后碰巧遇到柊一君。”
说的都是事实。然而,即使是想穿鞋子,我和麻衣的距离也太近了。在互相加深怀疑的现在,这样子一定显得更加不自然。
隆平背后亮着荧光灯,因为背光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什么叫碰巧? ”
“就是碰巧。你听到矢崎先生他们的声音了吧?我和柊一君都有点担心,就来看看情况。有什么好奇怪的?”
隆平琢磨了一会儿。
“不要不明所以地装傻。”
他小声说。
麻衣没有回答。最后,他转向矛头。
“那个,矢崎一家是怎么回事? 他们怎么都湿成那样子? 是不是在卷扬机那边干了什么?”
“这都知道的话,应该知道个大概了。他们一家人想办法落下岩石。应该说,装傻的不是隆平么。你听到我们大声喊叫了吧?而且,因为那块岩石动了,能感到震动吧?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发生什么事?矢崎先生当时非常危险。你一定知道吧?不是么?”
“你想说什么? ”
“所以说,隆平知道矢崎先生他们在做什么。也听到尖叫声吧?但是,你没有下来。这是为什么?”
隆平说不出话来。
我立刻明白麻衣说的话,。
矢崎一家正想方设法落下巨石逃出去这件事,通过声音应该传遍了地下建筑。大家肯定也知道即将发生危险的事情。
隆平对此置之不理。为什么置之不理呢?如果矢崎一家有人被留在地下,其他人也许就能逃出去。──难道他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吗?
“什么? 你这是在找碴。我很奇怪吗? 其他家伙也没特地过来看看情况,不就只有你们两人。”
“先找碴的是你吧。又不是责怪你。总之,碰巧只有我和柊一君担心矢崎先生他们,就去看看情况。只是这样。”
麻衣一说完就从隆平身上移开视线,重新系好鞋带。
隆平哼了一声,正要离开。但他似乎不由得地问了个问题。
“那么,岩石呢? 有办法吗?”
“没有,只是动了一下。”
听到麻衣冷淡的回答,隆平离开了。
穿上鞋,我和麻衣都不想走上地下一层。
我们并排坐在狭窄的楼梯上。水滴渗进屁股令人感到冰冷。两人像眺望绝景一样,俯视着被水淹没的漆黑走廊。
麻衣悄声说。
“想问问柊一君。”
“问什么?”
“就算平安离开这里,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能够正常生活吗? 能像以前一样工作吗?”
在她问我之前,我几乎没有想过这件事。即使并非没有想过,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担心。
“总之活着回去不就好了吗?总有办法的。在山上或者海上遇难的人,虽然可能有精神创伤,但大多数人都过得很好。一定是这样。”
话虽如此,但我们陷入的不是普通的遇难,而是杀人事件。
麻衣忧郁地低下头。
“我想,刚才矢崎先生操纵卷扬机,不是差点被困在那个小房间吗?如果我们因此得救了,世人也不会说什么吧?对矢崎先生见死不救什么的,这样说没有道理吧。但是,如果知道我们自己找到犯人,将他留在地下,那么我们很可能会被狠狠地指责。”
“是吗? 是这样么──”
我仔细考虑她说的话。
如果我们生还了,这件事应该会成为重大新闻。如果知道我们把杀人犯扔在地下逃脱了,各种猜测一定会满天飞。
那个犯人同意牺牲了吗?是不是受人强迫?有没有受到私刑?而且,真的是杀人犯吗?会不会把无辜的人认定为犯人?
这不一定是臆测。无法断言今后不会发生让无辜的人受到私刑,强迫其转动摇柄的事。
“所以,放任矢崎先生不小心引起事故才是正常的吧。这并不是说会暴露出人性丑陋的一面。
而且,刚才也是,如果矢崎先生真的落下岩石,我们终究无能为力。”
“嗯——,也许吧。”
我暗自希望矢崎被困,自己因此从地下逃脱。但在矢崎转动摇柄的瞬间,我不由得地希望他平安无事。这也绝非谎言。
“矢崎先生他们已经放弃了吧? 一定是的。果然我们只有找到犯人才有办法。”
“是啊。虽然不知道世人会怎么想──”
这是我们多少能接受的唯一办法。
但是,麻衣似乎没有完全接受。
“这意味着让我们当中最坏的人成为牺牲者。但是,如果我们知道了犯人是谁,然后那个人主动提出要为了大家牺牲,这样一来那个人真的是最坏的人吗?”
“──不好说”
如果发生了这种事,犯人就挽救了剩下的七个人的姓名。明明我们谁也救不了。
“或者,不是这样,即使犯人说不想死,也强迫他转动卷扬机,这是不是等同于我们杀了犯人?大家都会变成杀人犯吧。”
“这倒是。”
我们七个人杀了犯人。虽然说不这样做所有人都会死,但这一定是杀人。
到了那时,我们杀了七个人中的一人,而犯人已经杀了两个人。所以犯人去死才是正确的。──好像有点奇怪。这个考虑真的是正确吗?
麻衣无力地笑了。
“我知道自己好像在说歪理。因为犯人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判死刑吧?如果不用这个生命去拯救大家,就会出现比更多的死者。但是我想,不想成为杀人犯的人会不会自愿去转动卷扬机呢?。”
她的话比以往和我商量的任何时候都多。因为在这个地下,没有人可以倾诉太痛苦了。
“麻衣,你不会想报名吧? ”
“不会。明明不知道犯人是谁,自己去死毫无意义。没有完美的方法来决定谁留在地下。虽然这很正常。柊一君,在这种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一般会怎么做?”
“一般?”
在这个只有异常事情的地下,一般指的是什么?
“啊,不是说这个地下的事。对了,你没听说过警察会派单身警官去执行危险的任务吗?”
“啊,好像听过。”
不仅知道,我还想过类似的事情。如果是小说,孤独的人会为了有家庭的人牺牲自己。听到花说的话时,这件事在脑海里闪过。
“悲伤的人越少越好。但是,我认为这就像是在说,不被爱的人比被爱的人的生存价值低。”
麻衣寂寞地说。
“电影也有这种情节。一个快要被杀的人说自己有恋人或家人,乞求饶命的情景。这是在说如果没有家人或恋人的就可以杀害。在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人权,但是如果从中选出一名牺牲者,最不被爱的人会被选出来吧?我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死亡游戏。不是有种死亡游戏会淘汰智力较低或者体力较差的人吗?不被爱的人必须死,不是和这种游戏同样残忍么。还有,在防灾的宣传活动,经常听到‘为了保护你重要的人’之类的话吧?并且反复高喊这种口号,好像想让人确信世界上每个人都有重要的人。”
她的话刺痛了我的心。
如果自己死在方舟,我的家人会怎么样呢?他们应该对我死在这种地方感到不知所措吧。一定多少对我感到内疚,然后渐渐遗忘。
假设被困在这个地下建筑的人都带着家人或者恋人,我一个人混在其中,会怎么样呢?麻衣所说的,不被爱的人的死亡游戏也许就开始了。死了也没有人会伤心的人应该去死。──大家会这么想,搞不好我也赞同自己去转动那个卷扬机。
“留下所爱的人而死去的人和不被任何人所爱而死去的人,谁是不幸,这不应该由他人决定吧。”
麻衣这样说着,把左手放在我的右手上。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
“不被任何人所爱的人是谁,麻衣? 我? ”
“是谁呢。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