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会是那个男的杀害了柳濑吗?”
“有这个可能。”
“就是说我见过杀人犯了……得告诉我妹妹才行,她一定不会相信。之前和她提到宅子里的花销,还有美和小姐行踪不明的事,她总是说这种有钱人家的女儿,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多不值当啊。没办法,当了家庭主妇,脑子里就只剩些家长里短的事儿了。”
“你的家人只有这个妹妹吗?”
我一边大口吃着铜锣烧一边问道,保姆用无拘无束的语气说:
“还有弟弟和弟媳,他们和父母一起在乡下开铁匠铺。我在十五年前离婚,之后就一直做这里的宿佣工。挺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一个,所以基本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感到惊讶了。哪怕老爷歇斯底里,我也只当是耳旁风。妹妹总是嫉妒我,觉得我干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活儿,却能拿那么多工钱。我也会跟她说,那你可以来换换我啊。像她那种只会照顾老公和孩子的人,在这儿估计连一周都坚持不了。”
“对了,泷泽夫妇是什么时候离婚的?”
“十年前吧。夫人原本是赤坂一家大型珠宝店的千金,后来因为首饰设计方面的工作与老爷相识,并结下了姻缘。大约十二年前,夫人的父亲去世,在赤坂的商店也开始由夫人打理,但此时老爷的生意却开始走下坡路,这种事情一般的男人都接受不了,更别说老爷那样的人了,最后夫人也就离开了他。”
“美和没有交给夫人抚养?”
“夫人倒是强烈要求小姐归她,但老爷唯独在这方面死死不肯让步,甚至表示‘如果让美和留下,我愿意给你十亿’。夫人没有要这笔钱,但要求可以随时与美和小姐见面。其实就结果而言,离婚也是好事,毕竟美和小姐从小就是由乳母抚养的。”
“乳母”这个职业也早就是时代的遗产了。为防万一我还是问了一嘴:
“请问那个乳母叫什么?”
“叫作明石香代,但已经去世了。她是个好人,和我一样都是被婆家赶出来的。但与我不同的是,当时她还有个正在吃奶的孩子,可就连那个孩子都被夫家夺走了,或许是这个原因,她格外疼爱美和小姐。”
“她是由于什么原因,在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就在两年前。虽然她没说原因,但好像遇到了什么事,于是就离开了。去年夏天她去世的消息传来,美和小姐还受了不小的打击,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哭了好久。”
加藤爱子夸张地摇着头。
“不过她振作得也很快,乳母去世后,每当她忍受不了老爷的溺爱时,就会到夫人那里去;在夫人忙于工作而感到孤单时,又会回到这边。就这样,美和小姐算是在两边保持着很好的平衡。”
“也就是说,你觉得美和这次的失踪不是离家出走?”
“我只是个用人,也说不准什么。但我觉得,美和小姐一定是注意到柳濑从那个男的手里买药,想要劝她放弃,于是那个男的就对美和小姐下了黑手。毕竟美和小姐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加藤爱子第一次说出了令我惊愕的话语,只听她自信地点着头说:
“没错,美和小姐真的十分善良,甚至显得有些多事。有一次我感冒,她居然跑去我家照顾我,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后来我向老爷表示要报答小姐,他却说不用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小姐和老爷真不愧是父女,他们都是那种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能将万事做到完美无缺的人,所以才会一头扎进自己应付不来的事态当中去吧。”
3
我在车里与所长开了个碰头会。
所长把泷泽喜代志给他的照片拿给我看了看,尽管有十张左右的增印照,但都是修过的和服照,照片中的美和表情严肃,显得毫无个性。泷泽可能认为这种照片才适合用来寻人,但其实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拿照片和真人对比也需要一定技巧,因此我打算向辻亚寿美借几张更自然些的照片来。
泷泽对美和买过电脑的事好像丝毫不知,坚持说这一定是搞错了。所长说他可以派人去秋叶原那家电器店调查电脑的配送地址。
“交给村木吧,这种活儿他最擅长了。至于那个可疑的男子,武藏东警局的治安科会暗中调查的,如果他真是药贩子,一定能立刻找到线索。”
“还有,我希望能多调查一位女士,就是美和过去的乳母明石香代。虽然她已经过世,但美和似乎与她非常亲近,说不定能查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属于美和的资料与信件,或许还没有完全被他父亲扔掉。”
“这条线索够渺茫的,可以迟些再调查吧?”
我看了眼手表,已经三点半了,约好七点去拜访辻亚寿美,但有件事情得提前去办。
“我有一个请求。”
“哇,真可怕,叶村你一用这种语气说话肯定没啥好事。什么请求?”
“我希望您从东都综合研究所那儿弄到平满的个人资料,还有与她同居的那个宫冈公平……”
“就是刺伤了你的那个人?”
“我想知道他是在哪里,怎么和小满认识的,以及小满平时会去什么地方闲逛,见什么人之类的。虽然直接问东都的樱井比较方便,但那边现在对我的评价似乎不是很好。”
“就甭闹别扭啦,我觉得你还是直接打电话给樱井的好,他一直对你受伤的事感到愧疚,肯定会很高兴卖你这个人情。”
“话说回来所长,你以我受伤为借口,从久保田社长手里敲了不少抚慰金吧?”
“已经一分不剩了,打弹子机输光了。”
最终我从所长手上拿到了十万元的补偿—不,应该说行动资金,随后让他开车把我捎到新宿西口公园。下车后我给樱井打通了电话,他在对面小声表示这会儿不太方便。
“我还在工作,做点资料,五点后给你打回去。”
挂断电话后我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就让所长先送我回住处了。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平义光打来的。
“我向女儿问了你的电话。”
他用拘谨的语气说。
“今早的事非常抱歉,你为了救我女儿受伤,伤势还没完全恢复,又被她大半夜的叫到警察局去,最后还帮忙送她回家,可我却对你有失恭敬。”
没想到对方会耿直道歉,因此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稍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回了些“哦”“没事”之类的应答。
“我想请你吃一顿饭以表歉意,要是方便的话,就在今晚如何?”
“感谢您的好意,但我既有工作要做,身体也还没彻底恢复,所以就算了吧。警察局的事是我自愿的,请不必放在心上。”
由于工作中常常要装出内心并不存在的谦逊和亲切,所以在其他情况下我一般不说客套话,也就是说这是我内心真正的想法,然而平义光却反倒以为我在跟他客气。
“那明天怎么样?小满也很想见见你。”
尽管出于某些原因,我也必须见见小满,但她父亲在场就没有意义了。
“好意我心领了,但您也知道,我还有寻找泷泽喜代志女儿的工作在身,真的抽不出时间来。”
“还请千万不要推辞,务必赏光来上一趟。”
平义光固执地坚持着。
“再怎么忙,饭总是要吃的嘛,我们也不大张旗鼓,只是去新宿商场的一家怀石料理店随便吃些东西而已。是家老字号在那边新开的店,所以价格实惠,不会给你添什么心理负担的。”
怎么会没负担呢—不过我叹了口气后,还是转变了想法,毕竟平家与泷泽家素有来往,平义光或许知道些什么与美和失踪相关的内情。这样既能打听消息,费用也是由对方承担,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
“既然您这么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平义光松了口气,我也隐约感到他在我的心中变得随和了些。约好明天晚上七点在小田急百货十三层见后,我挂断了电话。
为了不浪费时间,我决定去趟四谷三丁目,于是叫了辆出租车。我知道这样有些浪费,但脚伤越发疼痛,让我发自内心希望能悠闲地待上个两三天。然而尽管拥有回旋的余地,选择了工作的依旧是我自己。这种做过事才后悔的老毛病,恐怕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我曾在一家以发行建材信息为主的报社打过工,于是决定去那看看。当时与我一起工作过的员工已经基本走光,只剩下一个叫工藤咲的朋友还在。她是个出了名的烟枪,这会儿正叼着戒烟棒气势汹汹地打着稿件。
“不好意思,工作正忙,抽不出时间来,你的脚怎么了?”
“被人踩了一脚。资料柜能借我用下吗?”
“你要查什么?”
“查一下平义光。”
“平义光?你说的是独角兽建设公司的平专务董事?”
“是的。”
“真是个闲不下来的家伙。他升为专务董事那时的主题采访应该还在,你随便找吧。”
我在木制的资料柜上寻找起来。柜子是定做的,当时那个木匠忘记要计算木板的厚度,导致A4纸大小的文件没法立在上面,因此所有的文件都是横着放的,只要抽出一张,就会有一大堆跟着掉下来。我看到其中有一份标有“独角兽”字样的文件。
我借了一张空桌子,开始调查起这份文件来。平义光的资料用回形针单独夹在一起,包括几份剪报和杂志报道,都是在他升职为专务董事时刊载的。
平义光毕业于工业大学的技术类专业,他所设计的施工技术曾获得过多项发明专利,也因为这方面的功绩,他在七年前四十岁那时就早早荣登开发部总裁一职,并于两年后兼任公司董事。三年前,独角兽公司发生了承包建筑商常见的纠纷,公司领导被卷入收受贿赂、权力滥用、勾结政客等丑闻中,多人同时引咎辞职,便由平义光补上了空缺的职位,而他也由此一步登天,成了公司的专务董事。由于技术岗位与金钱无缘,他在众人眼中显得作风清廉,因此才被推上这个位置。此人经营才能尚未明确,家有一妻一女,兴趣繁多。
翻着翻着,我的手停了下来,因为我看到一张包括平义光与泷泽喜代志在内的,七位男士的合影。
那是一篇在《新世界》杂志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号上刊登的,长达四页的图文报道。标题是“年轻有为的七武士”,下面则用稍小的文字写着“直击野心!金融界众希望之光组建二八会”。照片中的他们身着意大利时装,周围的打光显得考究而自然,令每个人看上去都无比时尚,只不过这种上流杂志独有的老气横秋的感觉,依旧有些令人作呕。
在阅读这篇带着许多“括弧笑”的采访时,我发现这个“二八会”是由从律师到企业顾问公司总裁的各种“成功人士”所组成的。他们还表示“二八会的目标是齐心协力,用崭新的创意引领二十一世纪的经济界”。之所以叫“二八会”,是因为成员全部出生于昭和二十八年[5]。要是光凭这种创意就能自吹自擂为“崭新”,想引领二十一世纪的经济界估计也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成员的名字我留意了一眼,其中有律师丸山宽治、山东银行的儿玉健夫、天保人寿的大黑重喜、企业顾问公司社长野中则夫,以及某省高级公务员新浜秀太郎。
记者:听说各位在闲暇时间里经常会共同搞些娱乐活动。
泷泽:我们一起驾艇出游、打猎或是打高尔夫,这才是纯爷们儿该有的乐趣啊。
野中:可你夫人似乎不太高兴,好像还说过“又是二八会?一群老爷们儿凑到一块儿能干什么”之类的话(笑)。
新浜:所以我们每半年也会举办一次家庭聚会,不过可谓失算之举,老婆们一唠起嗑来,撒过的谎都被她们给揭穿了。
野中:谁让你撒那种会被揭穿的谎(笑)。
真是既直爽又融洽的,纯爷们儿之间的友情。我身上顿时鸡皮疙瘩直起,但还是复印了这篇报道,并向工藤咲道了谢。工藤推了推眼镜问:
“你为什么要调查平专务董事?”
“算是企业机密吧。对了,在直接见面时他给人的印象如何?”
“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人,因为他过去遭遇过一起不为人知的悲剧,那篇报道里没提过就是了。”
“什么悲剧?”
“偶尔也要自己去调查嘛,侦探。”
“哼,是不是这会儿没烟抽,把不满发泄在我身上。”
“唉,堂堂调查员,难道看不出我很忙?给你个提示好了,一九八〇年。”
撇下这句话后,工藤就对着电脑继续工作起来。我再次向她道谢后走出了大楼。本打算去一趟新宿御苑附近的图书馆,但这会儿已经差不多要闭馆了。而且即使继续调查下去,平义光似乎也与泷泽美和的失踪没有什么联系。
在First Kitchen[6]买了个吉士汉堡后,我坐在新宿二丁目附近公园里的长椅上吃掉了它。坐在黄昏的公园里,我呆呆地望着走在上班路上的人妖,闻着附近寺院飘来的线香味,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哀愁。我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放弃侦探这份职业,哪怕去卖火柴也好。
五点半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抱歉这么晚才联络,公司的活脱不开身。”
樱井气喘吁吁地说。
“本来我打算主动联络你的,前一阵子的事真是太抱歉了,没有抱怨的意思,但社长唠叨个没完,最后我迫于压力,还是撤回了对世良提出的受害申报。”
“撤回了?”
樱井不吱声了。这么说来,警方询问过我宫冈公平的事,但我却不记得有人向世良松夫提出过受害申报。平满没有受伤,她的家里也与东都进行了和解。我有点生气,东都综合研究所雇用了许多退休警官,如果久保田社长有意减轻对世良的处分,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不过也是,尽管世良对樱井与宫冈公平做出的是故意伤害,但踩到我的脚却只是偶然—至少他可以这样搪塞过去。
“也就是说,世良已经被释放了?”
“什么释不释放呀,光向检察厅上交一份资料就了事了。”
“—什么?”
我还以为这是疲劳引起的幻听。樱井破罐子破摔般强硬地说:
“毕竟既不用担心潜逃,本人也承认了自己做过的事,没办法呀。倒也不是我们社长疏通关系的缘故。”
“试图强暴小满的事也承认了?”
“不,这个倒没……但是不用担心,社长已经严加警告,不准他再靠近你了。”
也就是说世良现在依旧记恨着我。这可真是与收到电话欠费单一样令人“高兴”的消息啊。
尽管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我还是没法向樱井撒气。待情绪略微平复后,我决定到平满的住处将事情原委问个清楚。心怀愧意的樱井没再多说什么,而是滔滔不绝地讲起其他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