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乃梨在我家待了三个多小时,到十一点半才离开。我累得浑身发沉,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于是泡了个澡,用力搓了一番脚底,随后躺到床上。正当我把脑袋搁在枕头上即将进入梦乡时,突然一通电话打来。我接起电话,对面始终没有反应,正当我以为是恶作剧打算挂掉时,对面说话了。
“那个,是叶村姐吗?”
说话的人是平满。我憋住一个哈欠,给了她肯定的答复。只听她用低沉但快速的声音说:
“可以来一趟吗?之前的话题,或许可以继续谈谈……”
我拿起闹钟看了一眼,这个点儿连动物也该回窝睡觉了。
“你在哪儿?”
“警察局。”
“……什么?”
“都说是警察局……的厕所里了。我骗他们说肚子疼,在这偷偷打给你的。”
我听到对面传来“这就出去”的不耐烦的高喊声,又听到一阵吵闹的冲水声。
“怎么会有警察?”
“我是被他们带来的,快点啊,不然要来不及了。”
小满恢复了之前说话的腔调。我顿时觉得自己像是艘撞上冰山的破旧轮船。受伤的右脚自不用提,左边的大腿也疲惫不堪,如果继续航行下去,或许马上就会沉没。
“哪儿的警察局?”
“井之头公园附近的那个。”
我挂了电话,心里抱怨着小满,随即站起身来。
4
我乘坐出租车赶到了武藏东警局,在路上与好几辆警笛呼啸的警车擦肩而过。至于打车钱,都够顶得上五十个耳环了。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蛮不讲理之事,我走进警察局,刚想让别人也体会一下这种不讲理的感觉,一个非常适合的对象就恰好从正门楼梯上跑下来。
“柴田老弟!”
柴田要刚一见我,立马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身向后走去,我高喊道:
“喂—柴田老弟!你老婆还好吗?”
“烦死了!”
柴田大踏步走到我身边,抓着我的小臂,把我拽到了一个没什么人的角落里。我们是在之前的一次调查中认识的,他曾委托我调查过他妻子的品行。他已经结婚八年了,非常爱自己的妻子,因此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曾经雇佣侦探跟踪过她的事。
“叶村,你来这儿干吗?”
面对柴田气势汹汹的质问,我耸了耸肩膀:
“干了侦探这行,偶尔也会想看看恩爱夫妻嘛。”
“少扯淡了,被人捅了一刀,差点丢了小命,还不打算转行?”
“毕竟也没啥其他长处。我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柴田挺着胸膛打断了我的话,我叹了口气:
“是吗,那就算了……啊,对了,多谢你前一阵子来医院探望我,我想向尊夫人亲口道谢,也同样祝她心情愉快。”
“你……你到底要威胁警察多少次才算满意?!”
“这么说不太好吧?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包括调查尊夫人是否出轨那次,连调查费都没收你的不是吗?”
柴田深深叹了口气,向四周打量了一眼。
“不好意思,我实在没工夫陪侦探在这里胡闹。”
“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起坐出租车时司机师傅嘀咕过一句“今晚的警车真多”。
“有人遇害了,是住在附近的女高中生。详情看明天的报纸吧,我忙得要死,恕不奉陪了。”
我揉着下唇,向已经转过身的柴田说:
“柳濑绫子。”
柴田身子一耸,立刻又走回来。
“叶村,你怎么知道的?”
“咦,怎么了?”
“你刚才不是说‘柳濑绫子’吗?”
“我说过吗?”
“少装糊涂了!你怎么会和这件事有牵扯?”
“无可奉告。对了,明天报纸上要刊登的内容,就不能先告诉我吗?”
“有什么好处吗?”
“堂堂公务员,像个小混混似的问人家要好处是怎么回事。不过嘛,我或许可以帮你省点工夫。”
柴田抬头叹了口气,再三牢骚着“侦探真是恶魔”,随后快速对我说:
“记得要保密啊—尸体是十一点半左右在井之头公园的弁天池附近,由夜间巡逻的保安发现的。被发现时受害者已经死亡一个小时以上,死因是扼死。”
我既有些放心,又感到一丝担忧。无论个性有多要强,平满应该也不可能做到扼死柳濑绫子,但美和那个冲动的父亲却有可能做到。
“据保安说,他三十分钟前巡逻时那里还空无一物。看来凶手是在其他地方行凶,然后将尸体抛在那里的。柳濑绫子没有带包,但脖子上挂着类似东南亚民族手工艺品的护身符袋,里面装着零钱和学生证,我们凭借这个得知了她的身份。柳濑绫子,就读于新国立高中,高三学生,家住距离井之头公园步行约十五分钟的位置,是家里三兄妹中的小女儿。我们联络了她的父母,他们那时正在睡觉,甚至不知道女儿出门的事。”
“你觉得会是熟人作案吗?”
“尽管没有性侵痕迹,但毕竟是被扼死的。”
柴田紧锁着眉头。扼杀本身就是一种极有可能伴随着性侵的杀害方式。有些男人喜欢扼住女性的脖子,通过这种杀害来获得性欲上的满足。
“然而如果她是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夜晚外出,就无法断定是陌生人行凶了。报纸上要刊登的就是这些,然后呢?你能为我提供什么?”
“这儿是不是有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短发、性格固执、气势汹汹的那种。”
柴田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我带到二楼。宽敞的搜查科室里待着将近十个看上去睡眠不足的警探,以及在房间角落的平满。小满也看见了我,顿时像见了主人的幼犬般奔跑到我身旁,大声嚷嚷起来。
“叶村姐,这帮家伙太可恶了!”
刚刚围在小满身边的两名刑警和一名女警用厌恶的眼光望着这边。
“我只是看到附近的警车都在闪灯,觉得好奇过去偷看一下而已,结果就被带到这里了。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他们却不肯放我回去。”
“你是她熟人?”
一位自称速见的刑警捋着花白的头发向我问道。
“我们没拘留她,只不过她连姓名和住址都不肯报,想问几句话,她却拔腿就跑,实在让人难办。”
“我也问过你们为什么要带我到这儿来啊!只要你们先回答我,我就告诉你们名字!”
“能让我和她单独谈谈吗?”
我礼貌地提出请求。刑警板着脸问: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父母的代理人。”
“父母的代理人?我们正打算联络她父母问话呢。”
“她没说要自己打电话吗?”
“我说了!可他们不让我打!”
小满再次嚷嚷起来,我尽量笑脸迎人地说:
“没必要大吵大闹的,我知道你是在不知情也不同意的前提下被带到这儿来的,会发脾气也很正常。”
小满突然不吵了,而是受伤般地抬起头望着我。为了从板着面孔,正要开口的刑警那里占得先机,我抢先说道:
“不用担心,我会让她实话实说的,这样对彼此都省事,也不用节外生枝了。”
“但不能出这个房间。”
他用下巴示了示意,于是我把小满带到四周无人的房间中央。刑警刚一离开,小满就凑到我耳边小声说:
“我还以为叶村姐你能让我什么都不用说,直接被他们释放呢!要是学校知道我被带到警察局里,一定会开除我的!万一这样你要怎么负责啊?”
我双手抱胸,坐在桌上瞪着她。
“真不凑巧,我又不是你的守护天使。你打电话找我,我二话不说就过来了,总不能让我再帮你踢一回警察的要害吧?就算你装聋作哑、一言不发,最晚到今天中午,警察也能查明你的身份。这种情况下去联络学校,只会让事情更加糟糕。”
“他们做不到这种事吧?”
“那你就尽管把头埋在沙子里吧,像泷泽美和的父亲那样。”
小满像是受到了打击。
“别把我和那种人相提并论!”
我不作声。小满焦躁地挥着胳膊,稍过一会儿又小声对我说:
“绫子死了,听巡警说她是在井之头公园被杀的。”
“似乎是的。”
“为什么会这样?每个人都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小满咬着下唇,没过一会便“哇”地哭了出来。但她哽咽的声音既不像是在为被牵扯进案件的自己感到可怜,也不像是在为他人的死感到悲伤。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看来小满与柳濑绫子的关系也并非十分亲密。
过了一会儿,小满使劲吸了吸鼻子,又用我递过去的面巾纸擦了擦眼泪。
“我简直像个笨蛋。算了,我说。”
我向速见刑警招了招手。对方明显想撵我走,但又怕我不在时小满依旧不肯开口,因此便默许我待在一旁。
一旦开口,小满便如竹筒倒豆子般讲了起来。先是姓名、住址、生日、学校、父母的姓名和工作等,不一会儿说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晚上出现在那里—
“因为我和柳濑绫子有约。”
刑警们顿时一惊。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朋友。”
“学校的朋友?”
“不,原本只是学校朋友的朋友,但后来也成了朋友。”
“为什么你们约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见面?”
“我们约好的是十点半在吉祥寺的丸井百货前见面啦。”
“十点半也够晚了吧?”
“才刚入夜好吗?绫子经常晚上在外面玩。她爸妈特能唠叨,所以得等到九点多他们睡着了才能出来。”
“那不是应该约九点半吗?”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她说那时和别人有约。”
“和别人有约?是谁?”
“绫子没说,但她好像不太想见对方。”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因为她说会尽快赶来我这边。”
“嗯……”
速见刑警陷入了沉思,我在内心也是如此。
“关于她要见的那个人,还有没有其他记得的事?只有一丁点也可以。”
“没了,我对那个人不感兴趣,也就没多问什么。”
“这样啊,然后呢?”
“然后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到丸井百货的?”
“十点半后。本来我想提前一会儿过去,可是明大前站发生了一起事故,电车就稍微停了会儿。”
“然后呢?”
“我以为绫子肯定先到了,可她并不在那儿,电话也打不通。我等了一个小时,等得不耐烦了打算回家,突然听到警车的鸣笛声,觉得非常担心,就赶过去看了。”
“为什么觉得担心?”
“我也不清楚啦。”
“柳濑平时是那种特别遵守时间的人吗?”
“不是。”
“以前她爽过约吗?”
“常事。”
“那不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她的手机是不常关机的。她说过自己用手机上瘾,可当时她整整一个小时既不发邮件也不回电话,所以我很担心。”
“原来是这样……对了,为什么你们约今晚见面?”
我有点紧张,但小满若无其事地答道:
“我们偶尔会约出来玩。这段时间压力太大,打算发泄一下而已。”
“压力啊……”
看刑警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压力”。小满敏感地察觉到了,但看了看我的脸,又忍着没说话。
“能想到柳濑可能因为什么而遇害吗?”
“我就知道绫子是遇害了。”
“为什么知道?你了解什么情况吗?”
“如果不是遇害,你们也不会把只是路过的我带到这里来了。喂,我回答了你们的问题,你们也该告诉我绫子怎么了。”
“柳濑是不是有个关系亲密的男朋友?”
刑警丝毫不为她的言辞所动。小满有些慌张,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我别过脸去,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柳濑绫子似乎是被男人掐死的,随后又被搬到井之头公园,像丢大件垃圾那样被抛在那里。”
“喂,少多嘴!”
“回答一下刑警先生的问题吧,她是不是有个关系亲密的男朋友?”
小满摇了摇头。
“原来有过,但冬天那会儿分手了,好像是对方劈腿的缘故。后来绫子就有些不对劲,破罐子破摔似的到处乱搞。”
“听说过她和外面的朋友闹过什么矛盾吗?”
速见刑警再次夺回了对话的主导权。
“没听说过。”
“那你知不知道她在和什么样的人接触?”
“和她一起玩的人,除了特别有趣的那种,她平时都不太讲起。如果有跟踪狂之类的事情也会提起,但其他的就完全不和我说了。”
“她平时都去哪儿玩?”
“五日市街上一家叫‘橙色猫’的店。”
“哦,就是有乒乓球案和台球桌的那家吗?”
“嗯。那里半夜也很亮堂,我们会去那玩桌上运动,很开心也很减压。”
刑警依旧沉着张脸,他露出一副想要教训赌博和未成年饮酒行为的样子,但还是艰难地抑制了冲动。只听他继续问道:
“柳濑的玩伴就在那里?”
“绫子分手不久后,我们就在‘橙色猫’见了一面,当时有男生向她搭讪,她立刻就和人家黏糊到了一块,我看不下去,就中途离开了。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既没去过‘橙色猫’,也没见过绫子,所以具体情况也不清楚。”
“那今天的见面是谁主动提出的?”
“都说过是我了。”
“为什么突然找她?”
“刚才也说过了,因为压力太大嘛。”
“约好见面的地点是?”
刑警的问讯有如轮回转世般无限循环起来,他不断重复着已经问过的问题。我有好几次都差点困到失去意识,直到凌晨五点才终于获得了解放。
我打了一辆等在警察局门口的出租车,将小满送回了位于成城的家里。
“我一个人就能回家,当然到叶村姐你那儿去住也行。”
“我得见你父亲一面,把具体情况告诉他。警察迟早会和你家人联络,要是你父母突然得知女儿和杀人案有所牵连,一定会非常震惊的,那样未免太可怜了。”
“没什么牵连啦!”
“会有的,必须告诉你父母才行。话说回来……”
我尽量强迫自己因疲惫而昏昏沉沉的大脑集中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