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和平的女儿就读于同一所高中,叫西莫尔学园,你听说过它吧?”
我知道泷泽口中的西莫尔学园是一所从幼儿园起读的一贯制学校,它对学生的家世与门第极为重视。想要进这所学校得花上一大笔钱,但光是有钱还远远不够,可以说这所学校遵循的思想与民主主义完全是背道而驰的。
“平的女儿与我家美和从幼儿园起就是朋友,但也在老早之前就有许多问题。美和是个善良的孩子,总是护着那个爱惹麻烦的丫头。最近……”
泷泽抬起下巴指了指我的脚。
“发生那起混乱后,平的女儿回到了学校,我就不用提了,美和也一直对她多有照顾。”
长谷川所长假惺惺地恭维道:
“平先生和平家小姐想必都非常感谢您。”
“平算是这样吧,他女儿就不知道了。”
“然后呢,你是听小满提到我的?”
“那个丫头,竟然说她对美和的事情丝毫不知!”
泷泽冷不防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美和都失踪十天了!如今的女孩子,哪怕是出门玩玩,有几个男生朋友,甚至夜不归宿都很正常,但十天还是太久了。过去即使她外宿在别人家,也会和我保持联络,正常上学,可在这十天里,她既音讯全无,也没有去上学,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您报警了吗?”
“那还用问吗?警察和医院都联系过,能想到的美和的朋友也都问过。你们侦探能想到的,我已经一件不漏地做过了。”
泷泽死死地瞪着我—这正是外行人的天真之处。即使向同一个人打听同一件事,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只会怒吼的可怕大叔,与擅长询问之人所问出的消息也会截然不同。在许多案件中受害者的亲属都过于激动,为了尽早得出结论而没能把握案情中最重要的事实。
“能具体说说最后有人见到美和,是在什么时候的哪里吗?”
让我这么一问,泷泽果然有点发蒙。
“……都说是十天前了。”
我看了眼手表,今天是五月十五日。
“也就是说,是五月五号,星期六那天对吧。”
“不……最后见到她是在三号,当天美和在家吃的午饭。我不在家,美和那天放假,跟保姆说要去附近的朋友家玩,暂时先不回家。”
“哪个朋友?”
“好像是个叫柳濑绫子的女生,父亲只是个保险公司的小推销员,她居然能跟美和混得不错。”
泷泽脸上一副不满的神色,赌气般地加上一句。
“美和就是人太好了。”
这句话我不反对,至少听上去比她父亲的性格要好得多。
“四号上午我回到家里,但美和不在,我吃了顿午饭后立刻又出去了,六号晚上才回,那时美和依旧不在,但我因为太累,所以很快就睡下了。”
“也就是说,当你意识到美和失去联络时,已经是七号早上了吗?”
“也不是。我记得……那天一早我有个会要开,所以六点就出了家门,回来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保姆告诉我学校联络家里,说美和无故旷了一天的课。我非常惊讶,因为她从来不会无故旷课。于是我给柳濑家打电话询问美和的事,没想到他们一家从五月三号起就去夏威夷旅游了,还是黄金周的四天两夜,简直难以置信,这种最空闲的时候,干吗不待在家里放松?”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轻蔑,但他似乎从未想过正因为有底层劳动者的辛勤劳作,自己才能住得上这样的豪宅。
“然后,这几天里我联系了熟悉的警方人士,他们也做了不少调查,可始终没能找到美和的行踪。但也至少没在临时停尸处发现身份不明的……也就是说,至少她没有生命危险,也没因失忆而住院。”
在担心女儿的状态下还能保持冷静—我刚在心里这样想,泷泽就突然膝盖一软,瘫坐在沙发上。
“那个熟人说警方似乎至今也没什么行动,所以我发动公司员工去找,可依旧毫无收获,真是一帮废物。”
“对学校那边是怎么说的?”
“说她得了急病。”
“就是说,没告诉他们美和失踪的事。”
“那还用说!要是让人误以为美和是离家出走就麻烦了,我也对公司的人嘱咐过少提这方面的事儿。”
如此辛苦还要被他骂成废物,真受不了。只有这种时候我会打心眼儿里庆幸自己没进公司任职。
“出于无奈,我只好跟平商量这件事。平说尽管调查公司的人害自己女儿吃了不少苦头,但至少在几天之内就查到了住处。他让我也找调查公司试试,只要避开东都综合研究所就行了。我对平说想先问问他女儿,因为美和平日一向对她很好,我觉得她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小满说什么了?”
“那个混账丫头!”
泷泽突然激动起来。
“对长辈不像样,嘴里也没个正经话,硬说美和的事情她一概不知。我不想说朋友坏话,但这丫头真是毫无教养!我一激动就吼了她,让她赶快想起些什么来,没想到这丫头居然哭了,我还想哭呢!”
我咬着嘴唇憋住笑。泷泽喜代志在愤怒之余,用颤抖的手敲起了桌子。
“那个丫头肯定知道些什么,我的直觉一向没错。可她的嘴巴太紧,平说他会问的,然后就把我赶走了。可第二天他打来电话,也只是冷冷地说女儿什么也不知道。要知道他家的丫头离家出走,还和外面的臭小子同居,是我从中斡旋,才让她不至于被开除的!可她却……该死!”
泷泽喜代志又从沙发上站起来,骂着他的家教容许范围内的脏话。我和长谷川所长一言不发地等他说完,心里想着要是能有人端杯水过来就好了。
片刻过后,泷泽稍稍冷静下来,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所以我想,你或许能从那个丫头嘴里问出美和的行踪,这个活能接吗?”
我稍微想了想,泷泽焦躁地揪着沙发上的软毛。
“有什么可犹豫的?要是能问出什么消息,我给你三十万!你能保护平的女儿,却不肯救我家的美和吗?”
“在答应您之前,有件事我需要确认。”
我开口说道。
“您的委托,只有从平满口中问出令爱的消息这一件事,而不是要查清令爱的行踪吗?”
泷泽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仿佛看到泰迪熊张口说话一样。
“这个……总之只要让平家的丫头开口,应该就能知道美和在哪里了。”
“那可不一定。的确小满有可能知道些什么,但在这种情况下,很难认为美和是主动藏身起来的。”
“什么意思?”
泷泽不断强调自己的女儿不会离家出走,也不会无故夜不归宿,一定会和他联络,却对我所暗示的事实不予理会,我只得把话敞开来说:
“也就是说,美和很有可能被牵扯进了某起案件当中。”
“不可能!警察没有联系过我……”
“大多数监禁案件都是在受害者逃脱后才得到警方的注意。”
或者是在受害者的尸体被发现后—尽管这样想着,却实在不忍心说出口。
即使这样,泷泽的脸上也失去了血色。
“不,不可能。我女儿不会傻到被别人监禁的。”
“她在离开时带了多少钱?”
泷泽一时语塞,继而摇了摇头。
“在令爱失踪的这段时间里,信用卡或借记卡有使用过的记录吗?”
“信用卡不清楚,但借记卡没用过。”
“那她的衣物或随身物品有什么不见的吗?”
“她不会蠢到被牵扯进什么案件里去!对了,在前一阵子的模拟考试里,她还考出了全国第三十名的好成绩呢!”
我叹了口气,指出问题所在:
“您不是一直强调美和为人善良吗?但这种女孩也很容易被骗。她可能不会被长相好看的男生所骗,但万一看到有人生病,却有可能送对方回家。”
“病人怎么可能监禁得了美和?她每天都在举哑铃锻炼身体的!”
对泷泽的同情与喉咙干渴的程度成同比例提升着。
“任何人都有可能装成病人。”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警方那边可什么也没说,监禁这种事就更离谱了!”
“叶村想说的是……”长谷川所长平静地插了句嘴,“请您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事到如今,确保美和小姐的人身安全才是第一要务。至于面子和学校的事,还是等人找到后再考虑为妙。虽然不清楚美和小姐是由于什么事件,或是事故而行踪不明的,但失踪整整十天,已经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了。”
“你是想让美和回来后,也像平家的丫头那样,被人当成是离家出走,和男人在外面鬼混的女孩吗?”
“我相信以您的能力足以保证美和小姐不受外人非议,难道不是吗?”
泷泽的眼珠焦躁地乱转,流露出一种象征着包含经营公司在内、在各个方面都优柔寡断的眼神。我不禁对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一阵厌恶。
“知道了,那就这样吧……”
我开口替他解围道。
“我先尽快和小满见面谈谈,说不定能问出什么线索。但不能保证成功,毕竟小满也有可能真的对此一无所知。总之如果能问出美和的下落,我的工作就算完成,要是问不出来,就请你将委托改为寻找她的下落。”
尽管只是拖延了最关键的问题,但泷泽依旧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好吧,那就这样……不过你们该不会为了多挣佣金,故意隐瞒平家丫头吐露的消息吧?”
“放心吧。这种涉及信用的问题,对调查公司而言是关乎性命的头等大事。”
长谷川所长平静地给泷泽吃着定心丸,而我已经快没有足够的精力继续哄着这位会长大爷了。
2
西莫尔学园位于东京郊外的武州市,是一所基督教女校,由明治时代的传教士约翰·西莫尔所创办,以博爱、清纯与侍奉上帝等美德为宗旨。不过如果光是教育这些,也就用不着挑剔学生的家境了。而且在这所学校所宣扬的诸多美德中,似乎并没有“谦逊”或“礼让”的影子。
在校外根本无法看清校园内部,我只能沿着由红砖砌成的外墙踱步。武州与世田谷相同,沿公路干线往内稍微走走,就是无数狭窄而错综复杂的道路。学园前面的马路算不上宽敞,来往的车辆相互之间慢吞吞地擦肩而过。尽管校园里种植着茂盛的树木,校门前也盛开着鲜艳的粉色杜鹃花,但依旧没法让人觉得是什么舒适的环境。
我坐在离校门稍远的马路护栏上用手帕捂着嘴巴,同时回忆着几乎是从泷泽口中逼问出来的泷泽美和的个人信息。美和的母亲叫辻亚寿美,十年前与泷泽离婚,如今是一家珠宝店的经营者兼设计师,独自居住在赤坂的一间高级公寓里。我问泷泽他是否向辻亚寿美打听过美和的下落,结果泷泽大发雷霆地吼道“那个女人与我无关”!随后隐约表示并没有打听过。就这还要吹嘘侦探能想到的他都做过,真是服了他了。
此外我还提出了查看美和房间的要求,也被他当即拒绝了。如果继续调查下去,或许他会答应我的,但一想到获取同意前究竟要抚平他的多少愤懑,我就感到头疼。
平满出现在校门口时已经是三点过五分。当她笔直向这边走来时,我险些漏看掉她。只见她的头发短得就像男孩儿一样,身穿当时挂在宫冈公平家墙上的那件薄薄的蓝色校服。在附近众多女生的欢声笑语中,她简直像是种截然不同的生物。
注意到我后,小满停下了脚步。她先是眼神游移了一阵,继而抬起下巴,似乎要向我打招呼。
“上次的事谢谢你了。”
小满走到我身边,用眼睛瞪着我。
“然后干吗?有事找我?”
“嗯,有点事想问你。”
“我没钱给你,是老爸说不给钱的。情况我已经说清了,要埋怨的话找我老爸去。”
“如果这笔钱指的是我的慰问金或是报酬,你爸爸当然没有义务去出。”
小满正揉着头发,听了我的话后疑惑地放下了手。
“可你不是救了我吗?”
“毕竟那是我的工作,而且跟我签合同的也不是你爸爸,而是其他调查公司。我应得的报酬一分不少,不用担心。”
“伤口,还疼吗?”
小满还是遵循最基本的礼节慰问了我一句,但不得不说,她比泷泽喜代志描述得要礼貌多了。
“托你的福,只要不大笑就还好。”
女学生们从身边经过后纷纷回头望着坐在护栏上说话的我的背后,小满则一个个地瞪回去。于是我问道:
“能抽点时间吗?我请你喝茶。”
但她突然眼神呆滞,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我拖着脚步跟在她身后。
从学校走了大约八分钟,我们来到武州乡土公园,小满走了进去。这里曾是某位文豪的宅邸,约二十年前他与世长辞,将土地留给市内,这里便成了一所市民公园,宅邸则改建为乡土博物馆。公园门口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门票一百元”等字样。我付了二百元,心里抱怨着市民公园还要收费。不过公园的环境确实带着一丝武藏野的风貌,既有葱郁的杂木林,又有涓涓的自流泉,若是免费开放,这里恐怕会被玩战争游戏的小鬼头们给搞得一团糟。
树林里有圆木铺成的小道,气喘吁吁地登上一座小丘后,眼前出现一座凉亭。整个小丘只有这里没有种树,地面是一片草坪,缓坡处通风很好。
我从自动贩卖机上买了罐乌龙茶,然后坐在草坪上。对面的一块空地上竖着围栏,里面养着兔子和小鸡。只见兔窝旁蹲着一只大到惊人的白兔,看样子像是因为被关进窄小的栅栏里而赌气。
“真是个怪里怪气的公园,你常来吗?”
小满习惯性地伸手去拢头发,随即像是注意到什么一样放下了手,然后用下巴示意着那些动物说:
“偶尔来吧。它们都是被抛弃的。”
“你是指兔子和小鸡?”
“人们把自己不养的动物扔在这里,有时还有猫狗。小猫一般会被人领走,小狗却常常被带到卫生站人道处理。”
一下子走这么多路,脚上开始隐隐作痛。我缓缓按摩着小腿肚子和阿基里斯腱的部位,开始言归正传。
“你认识泷泽美和吗?”
小满抬起头来,隔着乌龙茶的饮料罐直勾勾地盯着我。
“是泷泽家的臭老爹差使你来问我的吧?”
“是啊。”
小满用手揪起了自己的下唇。
“他说的是不是‘我们家善良的美和平日里那么照顾她,她居然好意思觍着脸说什么也不知道?赶紧从那个蠢丫头嘴里把话给我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