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从没听说你受过这么重的伤。”
“你做图书馆管理员时,不也被倒下的书架砸出过锁骨骨折嘛。”
实乃梨无意识地把手伸向胸口,噘着嘴说:
“两码子事,你这可是被人刺伤的。要是产生了什么心理阴影,导致要去看心理医生可怎么办?”
“抱歉,我这个人神经比较大条。这年头在哪儿干什么工作能没个风险呢?”
“真是的,都三十多岁了,说话还这么冲。晶,这样下去你得什么时候才能嫁人?”
我深吸一口气。由于牵动肌肉,导致伤口有些疼痛,不过难受的不只是伤口。
“然后呢?”
我问完这句话,实乃梨微微一愣。
“什么然后?”
“你的男人。”
“啊?你在说什么呀,刚刚又没在谈这个。”
实乃梨试图蒙混过关,然而没能成功。她一向不擅长撒谎。
“真讨厌,就不该找个侦探做朋友。”
实乃梨放弃了掩饰,小声嘟哝着。
“而且还不是我的男人呢。只不过是他来图书馆,我帮忙查了个资料,他就请我喝茶,又说要和我交换邮箱地址,想找个机会和我去吃顿饭而已。”
“进展倒是够快的。”
“有什么不好吗?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侦探。”
“没什么不好的,就别一直埋汰我啦。”
“都怪你问得太多。”
我们都一声不吭了。尽管有的闺蜜能做到无所不谈,哪怕是男人的话题也可以毫无保留,但我们却并非如此。也正因为彼此知根知底,自尊心才会成为我们两人间关系的阻碍。
我干咳两声之后说:
“也是,我确实没必要知道。”
实乃梨也无所顾虑地点点头:
“是的。我们的关系还没到能和你谈的程度。”
“要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和我谈?”
“晶,你好讨厌。”
“哦……咦……是这样啊。”
“什么叫‘是这样啊’?笨蛋,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真的不是啦!”
我捂着侧腹大笑起来,刚刚还在低头说我坏话的实乃梨终于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终于平息,伤口的疼痛刚缓和下来我就问她:
“然后呢?对方是什么人?”
“三十三岁,是个牙医,多的就先别问了,我和他也还不太熟。”
“需要我调查一下吗?可以给你优惠价。”
“别啦,真是的,我们还只是朋友而已。他很擅长倾听,也很会安慰人,和他在一起时心情非常放松,我不想和这样的人闹什么不愉快。”
实乃梨略显慌张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时钟说:
“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下次再来。”
“抱歉,害你这么忙还过来看我。”
“对了,出院后就来我这儿吧。单脚走路很不方便,我可以帮你买东西,你过来住上一阵子也没什么麻烦。”
当实乃梨做出这个善意的提议时,我可以确定她没有看着我的眼睛。这位朋友只是盯着病房的门,侧脸显得十分阴森。如果是不了解她的人,一定会觉得那是句极不情愿的客套话。我不禁笑着说:
“谢谢,要是一个人生活不方便,我就去打扰你几天。”
“嗯,别客气。你是个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坚强应对的人,我对你非常放心。”
她挥了挥手向我告别,随后便离开了。我叹了口气—她与我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当她迈步走进下一个阶段时,我依旧在原地踏步。至少实乃梨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这样也行,只要她能如愿以偿就好。
西柚吃起来温乎乎的,微微有些苦涩。
3
事实上一切从这时起就已经开始了,被牵扯进那起事件的我,在不久后即将迎来人生中最为糟糕的九天,只不过当时的我对这一切都还浑然不知。
[1] 环境激素(Environmental Hormones)是1996年由美国《波士顿环境》报记者安·达玛诺斯基所著的《被夺去的未来》一书中首先提出的概念,又可以称为内分泌干扰物质、环境荷尔蒙或环境雌激素等,是指由于人类的生产、生活而释放到环境中的,影响人体和动物体内正常激素水平的外源性化学物质。
[2] 本书中出现的金钱单位均为日元。
[3] 一种可伸缩式的警棍,材质通常为强化塑料或硬质橡胶。


第01章 序盘战
1
两周后,我出院了。又过十天,我摘了绷带,医生也表示治疗已经结束。整个世界在我眼里顿时充满了玫瑰色的光辉,我欢天喜地地回到了家里。
决定不再与实乃梨住在一起后,我立刻开始寻找住处,预算自然有限,我没抱期望地与长谷川所长商量一番后,他给我介绍了一个叫光浦功的人。这个光浦在新宿区的中井拥有一栋不打算出租的建筑。
“现在还不想翻盖啦,毕竟只能改成一栋小楼。”
光浦一边把耳朵上的羽饰形耳环拨动得不断反光,一边告诉我把那栋建筑荒废着的原因。
“最近大江户线开通到了那边,应该会有不少人想租吧?”
“算是吧。不过反正我在别处还有两栋公寓,不缺自用的房子,也不急着用钱。”
光浦搪塞着,但恐怕他只是没钱翻盖罢了。
在一条破破烂烂、极其敷衍地开着七八家小店的商店街上走到尽头,就能看见一条胡同,提到的那栋建筑就位于胡同口。那是一栋钢筋混凝土制、外表极为寒酸的二层小楼,但看上去足够结实。一楼是家早已停业的日式套餐店,而我租下的是二楼。尽管房间还算宽敞,地上的榻榻米却散发着一阵莫名其妙的异味。厕所是日式的,浴室里的瓷砖已经泛黄,灶台橱柜之类的厨房用具像是经济高速增长期[1]的计划住宅区一样混乱不堪。光浦表示自己舍不得花钱雇人收拾,这里可以随我布置,只要交好火灾保险,押金谢金全免,而且每个月只要五万块钱房租。从开口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了这个房东。
我找了几天空闲时间把房间彻底收拾了一遍。榻榻米全部丢掉,先铺上一层地板,再盖上小块的地毯;天花板和柱子也重涂了一遍,随后在三合板的墙壁上贴了一层廉价的手抄纸[2];满是除虫剂味的壁橱被我打开通风,用酒精消毒后铺上壁纸,然后在拉门上铺上蓝色布料,换上新的拉手;至于置物架,我在上面涂了一层油漆,外面挂了一层格子布帘。
房间里的家具几乎都是别人送的或捡来的。光浦说他的房客有一套不要的餐厅家具组,既有餐桌又有四张椅子。尽管那张餐桌上满是蜡笔的涂鸦画,椅子里也有两把断了腿没法再用的,但我依旧乐呵呵地捡回了家。看着我欢天喜地的样子,光浦都愣住了。
家具组里甚至还有一个书柜。我用剩下的油漆把餐桌和书柜也涂了一遍,在餐桌上盖了桌布,又压上一块玻璃板。椅子上原来的布罩撕掉,将窗帘剩下的布料罩在上面,用订书机订牢。
若是被人讽刺寒酸,确实无言以对,但至少我自己是满意的。别人常说我没有女人味,我也这么觉得,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的染色体中也刻有“装饰巢穴”的本能。尽管如此,身为一个外行,修理能力有限,室外那段略带倾斜、锈迹斑斑的楼梯我就收拾不了了,依旧只能用单脚一级一级辛辛苦苦地跳上来。
许久没有运动过的肌肉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如今别说跳跃,我连花一匁[3]的儿歌都不想做。不过庆幸着双脚还在的同时,我依旧没有放弃工作。光浦为我介绍了一个制作首饰的兼职,我需要先把黏合剂滴进一个开了小孔的底座上,随后舔一下竹签的顶端,粘起一个指甲垢大小的水钻,最后将它嵌进小孔里。一个耳环需要粘三十颗水钻,而粘好一对耳环可以赚九十块钱。
在厨房的餐桌上默默工作时,我的内心是踏实而欣喜的。出院后的这十天里,我已经舔了两万两百二十次竹签,粘好了三百三十七对耳环,赚了三万三百三十块钱。然而其中的一成要用来缴税。有时我会用竹签尖锐的一端把报纸上那些政客的鼻孔戳大,但这样做并没有让我的心情好转起来。
当粘好第三百三十八对耳环并将它们摆放在盒子里后,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打来电话的是长谷川所长。
“本打算去医院抓你做壮丁,没想到去晚了。绷带已经摘了?”
“是啊。”
“那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
我不由得苦笑起来。尽管所长给过我不少方便完成的工作,算是我的衣食父母,但用起我来也毫不客气,没有生命危险的刺伤与只是让人行走不便的脚伤,还不足以让他对我“手下留情”。
“什么重要的事?”
“工作。”
听他的语气,仿佛在对我说“这还用问”一样。
“有个十七岁的女高中生失踪了,他的家人委托我们找到她并带她回家。现在就去见委托人,你这会儿在家吗?我开车过去接你。”
“等等。”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所长突然装起傻来。
“还是放过我吧,我最近不想接近十七岁的女生了。”
“和上次不一样,这次是直接委托我们,没有那个变态小子掺和。而且委托人还是指名道姓要你去的。”
我不禁有些好奇。
“为什么单单找我?”
“谁知道呢,总之委托人坚持要你过去。我提过你受伤的事,可人家就是不依不饶。你有什么打算?”
住院时我几乎没做过什么正经的康复运动,身上的伤虽然好了,但还不算彻底痊愈,行走速度要比平时慢上不少,体力也约等于零。在这种状态下,我实在没法觉得自己能像平时那样工作。
但当我走回餐桌前,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满满地装着耳环成品的箱子、装着水钻的袋子以及那些半成品时,我还是深深吸了口气,随即说道:
“我去。”
眼皮外侧的光线暗了下来,我感受到一阵植物和流水的气息。睁开眼后,只见成片嫩绿的树木伸展着茂密的枝叶,耳边传来初夏时节风儿的喧嚣声。眼前的一片新绿,正在阳光的沐浴下熠熠生辉。
“这是哪儿?井之头公园?”
驾驶席上的长谷川所长望着我微微一笑。
“醒得正是时候,刚才你睡得够香的。”
“不好意思。”
“没事,话说回来,这儿就是委托人的家。”
车子速度很慢,但依旧在不断向前。我惊诧地张大嘴巴,同时脑袋也彻底清醒了。尽管长谷川所长有时会开些无聊的玩笑,但一向不胡说八道。
“他家到底有多大啊?”
“挨着井之头公园,显得大到夸张而已,但也差不多有三千坪[4]了。听说他们家祖上家宅的面积是现在的五倍还多,虽然因为缴纳遗产税和分售等原因减少了许多,但依旧很不得了了。”
所长的语气里似乎夹杂着讽刺与挖苦。
我关上差不多三厘米的车窗缝,从手提包里拿出化妆袋,麻利地抹掉脸上的油腻,继而补了补妆。映在粉盒小化妆镜里面的脸显得有些惨不忍睹,这张脸已经陪伴我生活了三十多年,如今也不想对它抱怨什么,只是希望它能更容易上妆些。我正盯着镜子,突然发现长谷川所长笑吟吟地望着这边,赶忙扣上连镜粉盒,装作专心地看起膝盖上那本老旧的经济杂志来。委托人—泷泽喜代志那张堆满了笑容的面孔正朝上望着,一看就觉得不像什么好人。不过穷人对这种金融大亨一向怀有偏见。
泷泽喜代志是国内及海外五十七家皇家好莱坞连锁酒店的会长,年龄四十七岁。十年前,他从过世的父亲手里接过股权和地产,属于典型的“富三代”。此人毫无经营手段,在泡沫经济破灭后生意惨遭失败,如今只是个名义上的会长。或许正因如此,他有着骑马、狩猎、游艇、钓鱼、高尔夫等诸多爱好。
汽车慢慢向左转弯,直到开过去后,我才发现车子已经进了大门。门后是一条由水泥铺成的平缓坡道,路上带有防止车胎打滑的刻痕,所长那辆丰田Corsa的轮胎碾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在心里自然而然地期待起一种加利福尼亚石油大亨不惜重金雇佣私家侦探的场景。然而当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宅邸时,我着实感到泄气。
宅邸确实很大,横向纵向都很宽敞,然而样式过于难看。就好比泰姬陵、美洲南部殖民地风格的公馆、凡尔赛宫殿以及帕特农神庙都是精妙的建筑,但要是将它们混在一起,就会变得像乡下的情人旅馆一样。
汽车停在门前,我们按了门铃。见到开门迎接的人后,所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原来对方正是委托人泷泽本人。所长一定是觉得会由管家,至少是由用人开门。
“敝人长谷川,这位是叶村晶。”
“进来吧,时间正好。”
入口大厅的天花板很高,门一关上,这里就暗了下来。锃光瓦亮的地板应该是由高级木材制成,粉色的大理石估计是在意大利订购的,至于头顶上的枝形吊灯,看上去也是订制品。然而这些加在一起却令人觉得冷飕飕的。这里要是能摆点花,或是铺上些地毯就好了。想着这些,我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免拖着脚走路,一边跟在所长身后进了侧面的一个房间。然而里面的布置令我更觉惊悚。
简直像是猎人小屋一样。
只见墙面安着一个巨大的壁炉,侧面设有吧台,壁橱上摆满了洋酒—几乎都是苏格兰威士忌。地板和沙发上堆积着许多动物毛皮,墙上固定着鹿、野牛及熊的兽首,野鸡、猿猴、狗的剥制标本也在地板和其他家具上摆得到处都是,总觉得它们都在用玻璃制成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我。我估计光是用来装饰这个房间的费用,就已经足够买下一间七十多平方米的公寓房了。
“平时家里都是有保姆的。”
泷泽喜代志站在壁炉、野牛首和鹿首前淡淡地说。
“但今天给她放假了。既然要和你们谈话,没有外人会更轻松。”
我很想说“但是没人上茶”。这会儿喉咙渴得慌,或许是从新宿出发起就一直在车上张嘴睡觉的缘故。
我和所长坐在一张十分柔软的沙发上,沙发上铺着像是从北极熊身上剥下来的白色毛皮。泷泽坐在我们对面,盯着我从头到脚地打量。
“是朋友把你介绍给我的。”
泷泽没有搭理所长,光顾着和我说话。我耸了耸肩膀说:
“是平义光先生吗?”
“哦?为什么这么想?”
“你们似乎都很喜欢狩猎。”
“喜欢狩猎的人可多得很。”
这话倒是不假,但身在金融界,知道叶村晶这个名字,同时又喜欢狩猎的人可没几个。
“听说你为了保护平的女儿而被人刺伤了。”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我模棱两可地点点头,但泷泽似乎没有等我回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