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是你让大黑干的?
“你少来威胁我!
“唉……知道,我知道,可是……喂,野中,喂?!”
平义光仿佛膝盖以下的肌肉全部溶化般地瘫倒在椅子上,但我始终一言不发,我在等着他彻底理解现在的情况。
“看来你说得没错。”
过了一会儿,平义光终于抬起头来,用沙哑的声音说。
“但是监禁什么的夸大其词了,野中向我保证会让小满平安归来。”
“泷泽美和没能平安归来。”
尽管事实无比残酷,但我还是说出了口。
“泷泽美和在五月三日失去行踪,第二天二八会就在福岛举行了狩猎活动,此后美和依旧没能回来。顺便告诉您一件事,刚刚野中则夫领着一个冒牌货美和出现了。”
“等……等等。”
“我听小满说,黄金周期间平先生您在忙着工作对吧?所以没有参加美和失踪时的那场狩猎。但您却参加了那场在三月二十日前后举行的,与水地加奈的失踪几乎处于同一时间段的狩猎。前几天在一起吃饭时,小满提起狩猎的事,您也曾为此而大发雷霆对吧?”
“你呀……”
平义光费力地想挤出一丝笑容,但最终还是将面孔埋在了双手中。
“二八会在隐瞒着什么事,平先生您也同样有所隐瞒,但您是以此为耻的,所以在小满提到狩猎的话题时,您才会那么激动不是吗?”
平义光身上的那股自信如今已经荡然无存。
“平先生,请您告诉我,大黑重喜现在在哪里?”
“……福岛。”
“福岛?在泷泽喜代志的别墅里?”
“天保人寿破产后,泷泽就雇他当了别墅管理员。”
原来小满之所以会向光浦借钱,是为了出这趟远门。
我转身向电梯飞奔过去。或许是因为午休即将结束,电梯久久没有过来。
我不禁后悔昨天把小满赶出了家门。但我的确没法和她住在一起—我既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冷静,也不够坚强。领悟到这件事后,以我当时那种飘忽不定的精神状态,实在无法认真面对一个年纪比我更小的人。唉,最终我也不过是个利己主义者罢了。
突然感觉背后有人,我回过头去,发现平义光正毅然决然地迈着脚步向我走来。
“坐我的车去吧,这样能快一些。”
平义光停放在地下停车场的是一辆沃尔沃。我原以为他会开那辆通体漆黑的公司用车去接小满,但平义光略加考虑后,最终还是决定不去摆这些无谓的架子。
不过他似乎还没能从打击中彻底缓过劲来,于是我决定到达福岛之前先由我来驾驶,之后再换过来。平义光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地坐在副驾驶席上思索着什么。我掏出除臭剂往腋窝处猛喷几下,脱掉外套,给车窗打开一条小缝,随即便出发了。
尽管是星期三工作日,但把车子开出东京依旧费了一番功夫。到达箱崎之前走的都是地面上的公路,随后车子开上首都高速,从川口立交桥处驶入了东北纵贯道。
经过浦和、岩槻等地后,路上的汽车明显少了许多,我在超车道上把车开得飞快。
在佐野服务区给车子加满了油,尽管有一些饿,但我不敢在开车时吃东西,于是买了罐多糖咖啡和几根巧克力棒,接着给长谷川所长打了一通电话。
所长告诉我,由于平满没有出现,两位刑警陷入了窘境,最终只得打道回府。后来果然如我推测的那样,律师丸山假惺惺地打来一通电话道歉,说美和再次离家出走了。
“不过樱井给那个假美和拍了几张照片,这样只要在面部轮廓以及耳朵形状等方面进行比对,就有证据证明她是冒牌货了。”
“我去牵制大黑的行动,所长你能派人帮我继续跟踪野中吗?”
“这个倒没问题,但律师丸山似乎向武藏东警局局长直接提出了抗议,速见他们暂时应该无法行动。武藏东警局如今上上下下都提心吊胆的。”
但如果因此放过了穷凶极恶的犯人,就未免本末倒置了—我没把这话说出口来,因为无论所长、柴田还是速见对此都再清楚不过。
受眼下之事所掣肘,无论政府、企业、媒体还是个人都不例外。
“最重要的是,叶村,千万不要乱来,善后工作可是很辛苦的。”
所长给我打预防针。我也苦笑着说:
“不用担心,我会先看清状况的,一旦发现自己处理不了就立即联系警察。如果哭天喊地说亲爸爸要绑架监禁我,警察应该会立马赶来的。”
递给平义光一瓶乌龙茶后,我们再次出发。经过栃木市后,我突然解开了一个谜团。如果是在福岛做公寓管理员的大黑重喜,就有可能在往返东京的路上顺路去铜仓附近,只需在通往东北纵贯道的路上往右稍微一拐,就能到达那片大件垃圾场。其实早在救了我的那位大嫂提到东北纵贯道时,我就应该立刻想到泷泽在福岛的别墅了。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狩猎。”
当我把车从宇都宫开入日光大街时,平义光冷不丁地嘟哝了这么一句。
“野中和泷泽最痴迷这个—尤其是野中,或许是在美国养成的习惯,他很爱说‘只有狩猎过大型动物才算是男子汉’‘掌握了精湛的狩猎技术才配成为精英’之类的话。虽然觉得这种说法太过夸张,但也一向都附和他。”
“与二八会的朋友来往,是你唯一的消遣吧。”
其实我也不能确定,平义光却像是遇到了知音。
“是啊,是这样啊。我不喜欢狩猎,但我喜欢与志同道合的伙伴们共同打猎、宰杀、处理,无论成功失败都聚在一起乐呵呵地谈天侃地,最后再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火锅……每当这时我都会忘记所有世俗的压力和烦恼。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但烹饪亲手猎来的动物,再吃进肚子里的感觉……不是用买,而是靠自力得来的食物填饱肚子感觉……不只能满足身体,更能满足内心……”
他们的猎物恐怕不只是能下锅的动物这么简单—但我没有打岔。我觉得自己隐约能够理解平义光的感受。
“我更喜欢钓鱼。虽然同样是猎杀动物并吃掉,但宰鱼时会口水直流,宰鸭时就觉得残忍。或许有些莫名其妙,可我就是忍不住会这样想。野中一谈起狩猎的乐趣就没完没了,他说如果不能将杀死与狩猎看作两码事,就不可能成为高手。我升为常务董事后工作过于繁忙,就没再参加他们的狩猎活动,可在三月中旬那会儿……发生了许多事……”
“您家里发生的事我听小满说过了。”
平义光在惊讶的同时,似乎也有些释怀。
“是吗,其实在把小满托给你照顾时或许就该说出来的,但我也不确定这种事该不该讲给外人听……”
我用言语尽可能地安慰着他,因为如今与平家的私事相比,我有其他更想了解的事。
“所以您就参加了今年三月举行的狩猎活动是吗?”
“我都两年没碰过猎枪了,泷泽与野中热烈欢迎了‘阔别已久’的我,还说二八会的活动里怎么能少了打猎。我的直觉和手感都差了不少,不想扯他们后腿,所以表示打猎活动就不参加了,在别墅等他们玩完回来就行。但大家都不同意。”
“二八会的七位成员全部凑齐了吗?”
“除了新浜以外的所有人都在。新浜从不久前起就不再参加他们的聚会了,回头想想,今年他连贺年卡都没给我寄过,原来是有原因的……”
说完这句话,平义光盯着车窗外的景色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像是下定决心般继续说道:
“狩猎活动从下午开始,之前野中还打了个招呼,说这次活动与去年十一月那次一样,为大家准备了特别游戏。”
“游戏?”
“由于有人对上次的游戏不太满意,所以这次为大家精心挑选了一只非常可爱的兔子,让我们向大黑的辛劳致谢—野中说完这句话后,其他人纷纷鼓掌欢呼,我不明就里,但也跟着鼓掌。野中又说,兔子已经放进了山里,大伙兵分两路进行狩猎,说罢就将我们分为两组。别墅附近的两片山林都是泷泽的领地,听他的意思是大黑似乎在正中心处放出了一只兔子。而我们也分别决定好两个出发点,各自驾车前往那里。我与泷泽、野中一队,像是被他们架着一样地进了山林。”
虽然与想象中差距不大,但随着话题的深入,我依旧感到浑身逐渐发冷。平义光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
“因为平日里缺乏运动,没过两个小时我就累了,甚至还有些不耐烦。林子里阴森寒冷,泷泽却出奇自信,还吹嘘着自己的车技和枪法。他的猎枪原本扛在肩上,可路上动不动就把枪口有意无意地对着我。我让他别这样,可他根本不听,所以我尽量跟他拉开距离,但野中又嫌我慢。我刚表示要是着急的话,你们就先走吧,这时前方突然传来枪声,我们慌忙赶了过去。”
平义光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跑着跑着,泷泽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挣扎着。我看到前方有个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泷泽大喊着快点开枪,不然要逃掉了—可我却浑身动弹不得。要说那个白色的玩意是兔子的话,未免也太大了。而且尽管只是瞥到一眼……但我看出来了,那毫无疑问是一只双足行走的动物。”
我身上的寒意愈发强烈。
“Game”一词原本就有“猎物”的含义。
水地加奈当时对弟弟说的是什么来着—哪儿有绝对安全的游戏(猎物)呢?
“泷泽起身后,立刻向那个白色的东西猛追过去。野中用无线电与大黑的队伍联络了几句,随后喊我快追,说另一支队伍也在附近,得抢先干掉那东西才行,接着自己也打算追上去,我拼命拦着他,大喊着:‘那是个人!’”
平义光摇了摇头。
“野中却笑了,他说‘那是只兔子,懂我的意思吧?她是只兔子,自愿参加这场游戏的兔子。自以为可以逃离这里,拿到一笔大钱,还以为我们手上没有能够伤人的武器,但实际上是一只只能逃窜,无亲无故,形单影只的可悲的兔子啊!’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杀人吗?他讪笑着对我说‘少问这些没用的,我们是猎人,杀死与狩猎是两码事。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是一只兔子,牢牢记着这个就足够了。’接着他又加了一句‘二八会里的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大伙都在享受这场游戏,要是坏了乐子,所有人都不会答应的。’于是我像被野中撵着一样,重新回到了这场狩猎游戏当中。”
再听他讲下去只怕我连汽车都要开不稳了,于是我把车停在日光大街通往驹止环城路的道边,平义光依旧像鬼怪附身般喋喋不休地说着。
“后来我们没有找到那只‘兔子’,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野中与泷泽都闷闷不乐,我却暗暗感到安心。而且我还在想,刚才会不会是我眼花,野中的言外之意会不会也只是错觉,再怎么说也大家也不会同意做那么可怕的事吧。最要命的是我已经筋疲力尽,只想结束这场狩猎早早返回。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又传来一声枪响,野中身上的无线电也随即响了起来。‘该死,让他们抢先了。’野中骂完后对我们说:‘走,那就去看看吧。’我本想落荒而逃,但连这里的具体位置都不清楚,只得跟在他们身后。”
平义光的身体开始不住颤抖。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我听到大黑带来的猎犬的叫声。往前一看,发现大黑与丸山、儿玉就站在山路边,他们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东西。泷泽大喊‘你们干掉了啊’,对面也高兴地回话,说还真是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这样才值得一猎嘛。我哆哆嗦嗦地走上前去……”
平义光“咕嘟”一声喝了口乌龙茶,但过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甚至快要听不清在说什么了。
“那东西只有脑袋是白色的,耳朵很长……更多的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转过脸蹲在地上。注意到我的样子后,野中似乎向大黑吩咐了些什么,随后大黑用一大块布盖住了那东西,后面的事就没有记忆了。至于最后是如何回到车上,又是如何返回别墅的,也已经记不得了,我只知道看到自己的车时,满脑子想的都是逃离那里。我匆忙打了个招呼,说身子不舒服,继续留在这里会扫大家的兴,随后就从别墅那儿落荒而逃了。”
“为什么……”
我话还没问完,平义光就打断我的话继续说:
“送我离开的只有野中一人。当时他笑着对我说‘可别为了一只兔子就出去乱讲哦,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夫人和小满可怎么活下去啊?’”
这种拐弯抹角的威胁确实有效,即使平贵美子没有精神问题,平义光也只能选择保持缄默。虽然无法同情他,我却能理解他的做法。
“我开车去了日光,在旅馆里住了三晚,同住那间旅馆的人看到我的样子,甚至担心我是不是要去自杀。我思索过许多次—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在泡温泉时,我认为那是一场梦,等回到东京,回归工作后,我也彻底接受了这种暗示,我宁可相信一切只是一场大梦。”
平义光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浅笑。
“创建二八会时,我们都还是大学生。最开始只有我、新浜、丸山和儿玉四人,大家都是昭和二十八年生人,也都胸怀大志,梦想着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以自己所期望的方式崭露头角,奋斗在各行各业的第一线,继而够跨越行业的藩篱,通过各抒己见、沟通交流的方式构建出崭新的社会运行方式。就这样,我们四个年轻气盛、雄心勃勃,再加上都是家庭富裕、成绩优异,从学生时代起就有私家车接来送去的,所以难免会产生一种‘自己与众不同’的优越感。尽管如此,我们依旧真心期待着各尽己能,建立一个美好的社会。”
平义光似乎没有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说出的话本身就充满了“上层人”的傲慢。
“但现实社会可不是一个谈论梦想的地方,人们心中只有眼前的利益、业绩和对物质的欲望。在这样的社会中,唯一能够交谈甚欢的地方只有二八会。不久后,泷泽和野中也加入进来。他们与我们处于同样的阶级,并且抱有同样的想法。”
平义光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自然而然地提到了阶级。
“随着大家各自建立家庭,出人头地……原本的理想变得只是挂在嘴上说说,二八会也单纯成了大家沟通感情的工具。不过那或许只是我们……不,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而已。我这个人只懂技术,早早放弃了继续往上爬的打算,家里……又发生那种事,也谈不上什么家庭幸福。如你所言,二八会是唯一能让我感到心情平静的地方,然而为什么会发生那样恐怖的事……我实在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