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昨晚招惹到那个“女强人”的,无论怎么算,安排人手的速度都太快了。
一番苦思冥想,最终得出的结论还是:搞不清犯人究竟是谁。
我叹了口气,感觉浑身上下疼痛难忍。此时我不禁羡慕起那些即使在每次工作中后脑勺都挨敲,但过上半小时左右就能跟没事儿人似的那些男同行来。侦探本身就是个要求体力的职业,许多时候也要干力气活,因此我上过防身术的课程,伸展体操和长跑(不过不会跑到脚痛)也从未懈怠。可是一旦工作,经常会从早到晚闲不下来,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后就更不可能做什么运动了。要是因为勉强锻炼而导致心脏骤停,那可就闹大笑话了。
而且我想应该没有哪种锻炼,能让我这个体力处于三十多岁平均值的女人在被痛揍一顿后还能安然无恙。
我把腿伸出去,调整了一下坐姿。可能是由于身体过于疼痛,脚伤反而是没那么痛了。只能说我那守护神的性格过于刁钻促狭,我想为了养好脚伤休养一段时间,他便以这种方式替我实现愿望。
我仔细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但除了一声鸦啼和叶子的摩挲声外,就只剩下一片死寂。车声、人声,一切我希望听到的声音都没出现。
似乎也没有谁在倾听这里的动静。
脑袋突然一垂,我苏醒了过来,原来不知何时又失去了意识。我抬起沉重的脑袋查看着周围的动静。
从隙间透过的光束来看,时间已经过了蛮长的一阵子。之前望向那边还会觉得刺眼,但现在已经不会了,不过周围很热,感觉手指胀胀的,整个喉咙也干透了。
我用舌头舔了舔喉咙,又揉了揉下巴尖,感觉嘴巴里渐渐有唾液分泌了,我把这些唾液分两次咽下去。身体比第一次醒来时更加沉重,我小心翼翼地按摩着自己的小腿肚子和肩膀,让手指不断屈伸,脱掉鞋子,以同样的方式活动着脚趾和脚腕。
尽管喉咙干渴,却有一阵尿意袭来,我尽可能忽视了它。
查看了全身上下的物品—其实这本是最先该做的事,但在第一次苏醒时没能想起—T恤、牛仔裤、运动鞋都还是我从家里穿出来的那些,但身上的小挎包不见了,牛仔裤后兜里的手机也不翼而飞。本已平息的怒意再次涌上心头,不过仔细想想,要是害我吃了这种苦头的犯人会蠢到忘记拿走手机,我岂不是要更加生气。
虽然手表还留着,但兜里的手帕没了。
尽管犯人袭击我,把我打晕,还抢走了我所有的物品,但似乎没打算剥掉我的衣服,可能是还保留着一丝同情心吧,不过我丝毫不觉得感激。如果事后对方以此为借口要求减刑,我一定会大发脾气。
没有任何方法与外部取得联络,甚至连钻来钻去的老鼠或家猫都没有一只。只有叫喊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能听到叫喊的可能只有外面的乌鸦和犯人。
而且我才不要让对方听到我的叫喊。
尽管这样想着,我却依旧心急如焚。这样下去,再过不久我就会丧失体力,因脱水症而动弹不得,最终死于饥渴。在这种事发生之前,呼救或许是更好的选择。即使是世良松夫的祖母,应该也不至于非要将我杀之而后快吧。要是高声叫喊,哭着乞求原谅,就能让对方放我出去的话……
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跑到车门旁边就要开喊。
但发出声音之前的一瞬间,我强忍着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战略角度上讲,这并非明智之举。如果犯人就在外面,这样做只会让他感到愉悦,更加不想放我出去;如果犯人不在外面,这么做只是白白消耗体力罢了。
在搞清车厢外是否有人之前,一定不能轻举妄动。
即使对方叫我,也不要有任何行动。
要忍耐下去,忍到对方打算进来确认我的状态。
即便如此,想要高声叫喊的冲动依旧难以抑制,我只好轮流咬住两边的胳膊进行忍耐,舔着皮肤上渗出的盐分,把手指浸到积蓄在天棚缝隙处的少量雨水当中,然后吮吸那蘸来的,带着铁锈味道的水。
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冷静下来。
然而在冷静下来的同时,早已忘却的尿意却又开始复苏。
我静坐在地上想着现在的时间,感觉已经过了正午。小满现在怎样?或许她睡醒后读了我的留言,发现我从半夜一点直到现在还没回家,正在大发脾气,或者是无比焦虑。要是这样的话,她会……啊。猛然间清醒过来。
我忘了最重要的一个人。
辻亚寿美。
引诱我在那个时间出门的人正是辻亚寿美,可我之前却彻底忽视了她。如果要问谁最方便对我出手,毫无疑问就是她了。失去了女儿—当然只是或许—的女士哭着打来电话,任何人都会产生恻隐之心,即使勉强自己也会选择与她见面。而那通电话的目的,或许只是引诱我走出家门。
但是原因呢?
为什么亚寿美一定要袭击我?要是不想让我插手这件事,只需要告诉我,让我收手就可以了。我承认自己在泷泽美和与水地加奈的案子里插手过深,也过于固执,尽管亚寿美不够坚决地撤销过一次委托,但我仍不打算放弃调查。而且即使我停手了,武藏东警局的速见刑警也会追查下去。
只不过亚寿美对此并不知情。
辻亚寿美当时表示有话要对我说,而且还在哭泣,难道这些都是装出来的?
我希望不是这样,并在心里寻找着为她开脱的理由。没错,如果她是犯人,只要在赤坂的公寓里等我过去后再出手就行。但我又咂了咂舌头—不,不行。那栋高级公寓既有保安看护,又装有监视摄像头,如果我只是进了公寓却没出公寓,一定会招人怀疑。停车场的摄像头也有可能拍到犯人搬运我的画面。依旧不能否认辻亚寿美是犯人—或是共犯的可能性。
思想始终在同一处打转,让我渐生困意。我用呆滞的大脑思考着之前就想到的一件事,我是看到美和生日派对的照片以及听了小满的话后开始心生怀疑的。
那个所谓的“叔叔”,不就是辻亚寿美的合伙人、二八会成员野中则夫吗?
同时他也是在赤坂的公寓里偷窥谈话,以及亚寿美和我打电话时在她身边的人。
生日派对上的那些照片是野中则夫拍的,所以他至少认识柳濑绫子;既然与美和的母亲关系密切,那么他也一定有许多机会见到美和;至于水地加奈,可能是他从美和口中听说的,或许美和对他提过想把钱借给一位打算给母亲修墓的朋友。
如果野中想找一个缺钱、好上钩,而且没有家人关心的年轻女孩,水地加奈可谓是极其完美的人选。实际上加奈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但听说一个年轻女孩要“修缮母亲的坟墓”,很容易让外人误会她已经举目无亲。既然连小满都不知道加奈有个弟弟和继母,美和与绫子一定也不知道。而且野中还看过小满的相簿,知道加奈的长相。
泷泽美和从水地哲朗口中听说“游戏”的事,又得知加奈要去干那份“听说朋友介绍”的兼职后顿时变了脸色。是因为美和一定跟我一样察觉到这个“叔叔”同时认识水地加奈与柳濑绫子两人,想到了那个人的身份就是野中则夫。而对于这个“游戏”,她或许也知道些内情。
还有一件事,就是野中则夫企图夺取辻亚寿美珠宝店的传闻。虽然不清楚所长的消息来源,但如果美和也听过这种传闻又会如何?这样一位在大家眼中正义感极强的少女,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试图解开加奈失踪之谜,揭发那个把母亲逼到绝路的男人的恶行。
我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那张从小满的相簿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不见”的加奈的照片……
小满看过我的留言条后究竟会怎么做?千万要去找住在附近的光浦功啊—我在内心里拼命祈祷着。如果光浦得知这件事,一定会立即找长谷川社长商量我突然失踪,以及写下留言条的事情。但如果小满直接去亚寿美那里找我……
这下该怎么办?
要是小满出什么事的话……
之前的自己太过张扬了—如今意识到这点,内心不禁更觉苦涩。激怒世良松夫的祖母,成功让警察把她赶走;对牛岛润太冷嘲热讽;顺利完成光浦功的委托;引导小满说出心里话;劝辻亚寿美继续委托调查;向警方提供信息,让案件的走势柳暗花明……这都是我,一个籍籍无名的自由调查员叶村晶所做的事,怎么样,很了不起吧……
但其实我真正应该做的,只是整理在失踪事件中发生的事实,仔细考虑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并在辻亚寿美给我打来电话之前,尽可能详细地查清她的背景而已。
要是这样,我就不会大半夜的轻易离开家门,即使出门也不会疏忽大意。像是身体疲惫,或是麻烦不断、难以应付之类的话根本不能当作借口。如今即使我死在这里也是活该,幼稚与傲慢所导致的苦果只能由自己咽下。
可是小满……
即使察觉到那个“叔叔”就是野中,她也不可能想到野中会将我囚禁在这里。如果犯人就是野中,那他毫无疑问会杀了我。哪怕我落到其他人手中,小满依然会去辻亚寿美那里找我。如果她的行动激起了野中的戒心……不,即便并非如此,小满也是个比水地加奈与泷泽美和更加可爱的女高中生,要是野中那个混账对送上门来的小满产生什么非分之想……
我站起身来,走到车厢门边又是砸,又是踹,又是怒吼,大声叫喊着“放我出去!”
没有任何反应。
2
再次睁开眼睛时,四周已经又是一片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没有风声和鸟鸣声,更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很冷,却又觉得闷热。
无论闭上还是睁开双眼,面前都只有一片昏暗。
氨水的味道与呕吐物的酸臭在鼻子底下飘过,但我并不觉得有多难闻,或许是已经适应了的缘故。而且即使待在这股臭气之中,我依旧无比饥饿,想吃东西。
除了犯人以外没人知道我在这里,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被抛弃在这种地方,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被人发现?大伙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得知我被关在这里,身处在一片令人不安的恐惧之中?到了那时,他们又会怎样怀着怎样的心情来想象我的模样?
一具腐烂的尸体,谁也不会多看一眼,只是单纯地不复存在……
不要这样,我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当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疯狂地挣扎起来,在一片黑暗中疯狂地伸着看不见的双手,蹬着看不见的双腿,甚至快要忘记呼吸。但这都无所谓,我只是挥舞着双臂,希望能感受到什么。
就在这时,我碰到了自己的手表。
我把它按在耳朵上,耳边顿时响起了心跳般有条不紊的指针跳动声。这种声音帮我找回了理智。
不要慌张,慌也没用,反而会让状况愈发糟糕。
我打算想象些什么,比如说柔软的牛排、香醇的咖啡、与所长和村木之间互相挖苦的对话以及其他美好的事物。
实乃梨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和我一样正在绝望与希望的交界处徘徊?
不—实乃梨的内心一定比我更加痛苦。
她现在一定难过得夜不能寐,觉得生不如死。
因此我绝不能死,绝不能在这种地方慢慢腐烂。
我摸索着一点点靠近车厢门边,把耳朵贴在上面,发自内心地呼唤着犯人的到来。
快过来吧,好仔细看看我是不是奄奄一息,是不是在瑟瑟发抖。
从天棚的缝隙中照进来的光线十分微弱。我听到一阵动静,重新站起身来。
原来是下雨了,雨水打在车厢顶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把手指伸出缝隙,一次又一次舔着蘸来的水滴。总共喝到嘴里的或许连一口都不到,但可能是由于太冷,尿意再次出现在大脑中。我知道排泄出来总比得尿毒症要好,而且之后再憋就没那么困难了,但我依旧忍耐着,在车厢里踱来踱去。
尽管躺在冰冷又坚硬的地面上,身上的伤却没有昨天痛了,或许是因为痛感已经扩散到了全身。不过唯独后背的瘀斑还在鲜明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我仔细倾听着雨声背后是否还有其他声音,只要能听到意味着有人的声音,哪怕是刺耳蹩脚的音乐声、几百个熊孩子的吵闹声、暴走族开着违法改装车辆的炸街声或是右翼宣传车的广播声也无所谓。雨水滴落在不同的地方,发出混乱而有序、音阶各不相同的声音。滴答,滴答,稀里,哗啦,听上去显得有些嘈杂。
这些声音开始慢慢侵蚀我的大脑。
我无数次把雨声听成了别人的脚步声,每当这时,我就会伸手敲门,把车厢底跺得通通直响。
没有任何反应。
雨声化作嘲笑声、惨叫声、继而又化作耳边的低语。我仿佛听到有人在车厢门后面对我低声絮语,却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敲打着,叫喊着。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接连不断的低语。
嘀咕着,嘀咕着……
在说什么?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伴随着怒吼,我的神志清醒了过来。
不,那并不是谁在说话,只是我听错了雨声。这些只是我乐观的预测,不,是乐观的幻觉、幻听。
不,这不是幻听,有人知道我在这儿。是犯人,他回来了,他来确认我是否还在这里。
对方不可能彻底忽视我的存在,不可能把我遗忘在这里,所以他回来了。
我把脸贴在门上等着,但无论等待多久,听到的都只有雨声在低吟。
不可能,那不是幻听,有人在外面,他不可能把我忘在这里,那是不对劲的,因为我就在这里,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把指甲扣进两扇车门之间,但它们又被门缝给挤出来。一阵刺痛传来,我终于察觉到自己的疯态。但与此同时,我肝火上升,血压升高,体内的肾上腺素一口气分泌出来,剧烈的心跳声连自己都能听见。我急促地喘着粗气,将周围恶臭的空气不断吸入、呼出,继而再次吸入。
我被自己呛了一口。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继而不断后退,退到车厢的最深处。
我告诫自己用头脑思考,不要在心里乱想。
但是无法做到。
很正常,不过没关系,你不是还有其他特长吗?
要忍住,一定要忍住,他一定会来,会来确认我的生死。
睡睡醒醒地反复了好几次,又是一阵晕眩袭来,让我倒在地上。
如今究竟是什么时候,我被关到这里之后又过了多久?
浑身散发出惹人厌恶的恶臭,那是一股腐臭的气息。
头上和身上都黏糊糊的,摸上去简直像要溶解。
我想看看自己的胳膊,却根本看不到。在一片黑暗中,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胳膊是否还在,事实上可能连我的身体都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只不过是我的灵魂附在这具早已腐烂的尸体内部,就像掉进蜂蜜里的一只苍蝇罢了。
不不,冷静下来。
我缓慢地眨了眨眼。
有些人在大地震后被困在崩塌的建筑物下动弹不得,只能等待救援,与他们相比我已经好多了,有雨水可以喝,有空气可以呼吸,也有足够的活动空间,甚至还能绕上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