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你爸爸会怎么做?”
“每当这时,爸爸就像患了牙痛似的苦着脸不说话。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坏孩子,才会惹得妈妈生气,但爸爸说不是这样,并在我上初中之前讲了我哥哥过去被绑架的事。他说小满哥哥遇害后,妈妈变得像行尸走肉一样,既不说话,也不吃饭,直到肚子里有了我后,精神才终于恢复了些。”
小满叹了口气。
“妈妈硬说我是小满哥哥投胎来的,所以连名字都没有改。爸爸好不容易才把名字换成了女生也能使用的片假名。不过妈妈始终觉得我就是过去的小满哥哥,所以一旦我的做法与小满哥哥有什么不同,在她眼中就一定是错的。当我来初潮时,她甚至带我去医院看病。美和送过我带玻璃珠的戒指和儿童用的化妆品,但都被她给扔掉了。”
可孩子是会长大的。年龄始终停留在五岁的男孩小满,与渐渐长大的女孩小满,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与身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永远同等看待。
“在爸爸告诉我那件事前,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得知真相后虽然松了口气,但又觉得妈妈十分可怜。于是我下定决心:要是妈妈希望,我愿意在她面前装成小满哥哥—装成男孩的样子。所以我每天早上都打扮成男生出门,在车站厕所里换上女生校服。为了妈妈,我一直是这样做的,可是……”
小满开始撕起嘴唇上的起皮,我光是看着都觉得疼。
“每个人都有忍耐的极限。”
“我只是觉得不开心而已。在学校,大家当我像恶心的病菌一样,除了美和与两三个朋友以外,根本没人和我说话。不小心撞到了人,她们就骂着‘变态、恶心’将我一把推开。有人产生了莫名其妙的误会,把我当成男生对待。还有人说我有性心理认同障碍—可我并不想变成男生,我只想做一个女生。”
“于是就离家出走了?”
“爸爸也没帮助过我!”
小满似乎有些激动。
“爸爸总是忙着工作,很晚才会回家,偶尔放假也是去找二八会的人玩。虽然之前也带我们一起去过,可妈妈在二八会的那些人面前唠唠叨叨的,又是说这个年纪的男生不好管,又是指责美和诱惑我什么的,从那以后爸爸就再也不带我们了。今年三月—后来想想,那正是加奈失踪的时候—我实在受够了。之前我的衣服都是自己买的,我不喜欢妈妈给我买男生的衣服,就以老土为由拒绝。没想到她在参加大甩卖时,居然给我买了男用的内裤!”
我惊讶得无法合上嘴巴。
“那次我生气了,真的非常生气,就当面把内裤褪下去对她喊‘看啊,我有小鸡鸡吗?我是女生,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儿子!’结果妈妈顿时面色苍白,还问我说‘难道小满你要当同性恋?’”
小满的嘴唇上渗出了鲜血。
“所以我让爸爸管管她,他却不让我说妈妈的坏话,还说妈妈因为那件事心里难过,让我对她好些。他总是这样教训过我后,拎着猎枪继续去和二八会的人玩,有时间猎杀动物,倒不如干点该干的!”
小满继续撕着嘴唇上已经沾血的起皮。
“那件事过去后不久,爸爸告诉我,妈妈以为我变成同性恋,因此犯了癔病,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意思无非就是让我再装一阵子男孩,可‘一阵子’到底是多久?爸爸始终强调‘就一阵子’,我说我已经累了,爸爸却吼了我,说难道他就不累吗。这是他第一次吼我,所以我决定再撑一阵子,但也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小满舔着嘴唇,看上去似乎很痛,但手上的动作依旧未停。
“有天我从学校回来,发现房间前面摆着一摞色情杂志。一开始我疑惑为什么门口会出现这些,但立刻想到这一定是妈妈干的好事,这下我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只是把它们拿给下了班的爸爸看。我让他带妈妈去医院,说妈妈有问题,她病了,和叶村姐你刚才说的一样。爸爸却说唯独这个不行,因为妈妈在哥哥遇害后住过一次院,当时她是个药罐子,也正因如此才会变得像是行尸走肉一样。还说妈妈不是病人,她也在正常的生活,只要我们继续照顾她就好了—可恶!”
我隔着桌子伸出手去,抓住了小满的手腕。她的手腕是那样纤细,以至于我用拇指和食指就能环住。我把她的手按下去,又递过一张餐巾纸。
“出血了,别那么激动。”
小满把餐巾纸按在嘴唇上,吸了吸鼻子,继而微微一笑:
“所以我对爸爸说,既然妈妈是个药罐子,那我也当个‘药罐子’好了。所以就在客厅里明目张胆地用起了绫子给我的大麻,但爸爸只是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房间。我就是在那时决定要离家出走的。”
打算和男人上床估计也是那时产生的想法吧。小满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耸了耸肩膀说:
“是啊。所以我决定豁出去,让自己做一个女人,绫子也鼓励我来着。本来觉得对方是谁都无所谓,而且宫冈公平也没差到哪儿去,但最后计划还是落空了。当时我一心想的是—既然妈妈说我是同性恋,那我就当‘同性恋’给她看。不过这样毫无意义,甚至还闹了大乱子。”
或许是想起了被世良松夫反剪双臂的感觉,小满突然浑身打了个寒战。
“那不是小满你的错。”
“当然了,不过真没想到你们会带那种怪物过来。而且我本以为发生这件事后爸爸妈妈会有所改变,但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妈妈依旧疯疯癫癫,爸爸一到黄金周又以工作为名溜出去了。我真的受够了。”
尽管小满的声音没有变成哭腔,但听得出音调还是高了一些。
后来我们俩相对无语,一直坐到咖啡厅关门。过了十点,我们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迈着踉跄的脚步回到家里,小满冲了个澡后钻进被窝,抱着强行据为己有的坐垫没多大会儿就进入了梦乡。由于睡得太熟,我甚至担心她是否还在呼吸。
反倒是我久久无法入睡,无论村木还是实乃梨都联络不上。总不能让小满一直在我这儿待下去,可在这么一小段时间里,平贵美子的毛病也不可能治好。而且总有一天,贵美子会要求小满回家的吧。
—要是继续待在家里,我一定会杀了妈妈。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把被窝捂得闷热无比,于是起身倒了杯麦茶喝。接着我又掏出最近在节制的香烟,打开一条细细的窗户缝吸了起来。吸着吸着,不禁想起我在自己家里拘谨什么,既觉得荒唐,又感到一丝焦躁。不喜欢别人进入自己的地盘—从这方面来讲,我与泷泽喜代志如出一辙。
当我点燃第二根香烟时,伴随着“咔嗒”的声音,窗外一片明亮,但紧接着又暗了下去。
我立即明白是传感器警戒灯有反应了。
我急忙去枕边抽出警棍,继而来到门厅看了看情况。外面似乎没什么人,灯光应该是小猫或乌鸦触发的吧。我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看了眼时钟,刚好十二点,是个不招人喜欢的时间。
我拿过手机,给村木与实乃梨各打了一遍电话,但都没能打通。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么担心,不由得越想越气。是因为被世良松夫踩伤,或是因为被宫冈公平所刺伤吗?不,自很久以前起我就霉运缠身,深受专司“不讲理”之神的青睐,用不着求着拜着,也能得到他的恩赐。
攥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给我吓了一跳。
“喂?”
“嗨,叶村晶小姐,还记得我吗?”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顿时沉到了尾椎骨,继而慢慢回到原位。我记得这个爽朗的声音,是牛岛润太。
“你,你是哪位?”
“已经把我忘了?唉……我是牛岛润太,相场小姐的朋友呀,咱们在代田桥的出租车停靠点那里不是见过一面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
“当然是相场小姐告诉我的……才怪啦,她只肯对我说你的名字。不过嘛,我稍微偷看了一眼她的电话簿,我从小就很擅长记忆数字。”
“找我有什么事?”
“咦?干吗这么冷淡嘛。只是这会有些寂寞,想听听你的声音而已,不可以吗?”
“不怎么让人高兴就是了。”
“欸—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牛岛在电话对面演得无比欢脱。
“你这样的女生好有个性,突然对你有兴趣了。”
“但我应该做不了猎人日记里的素材。”
牛岛突然不吱声了。
“我觉得读过那个,了解过你个性的女人,应该不至于还会和你这种渣男交往。”
“你……”
“本来你的那个主页也快要完蛋了。如今的网民都很重视网络道德,而且无论哪个服务器管理员都不会乐意吃官司吧?可惜你自我展示的平台马上就要完蛋了,反正从一开始就没人看得起你那可怜的品性。”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怒吼,但随即又变成笑声。我抿住了嘴巴。
“你这个蠢货。”
牛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讪笑,随后说道:
“就算主页关了,日记还是能写,也不耽误我继续发表。就算名字被拉黑对我来说也无伤大雅,换个ID就完事儿了。那些眼高手低的剩女成天妄想着和我结婚,干些丢人现眼的事,我要把它们通通都写上去。你休想阻止我,叶村晶!”
心中猛然涌上一股杀意。我很想痛骂他几句,每当想到实乃梨对这个渣男万般信任,为了他甚至对我心生嫉妒,最终内心却被他伤害得支离破碎,我就忍不住想替她出一口恶气。
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即使这样做,也无法伤到他分毫,他反而会把这件事写进日记并以此为乐。既然如此要怎么做?要说些什么才能狠狠打击他那种令人作呕的自恋情节?
我心念一动。
刚刚我说过一句话—反正没人看得起你那可怜的品性。
“那样也无所谓。”
我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
“……你说什么?”
由于我的反应出乎意料,牛岛一时无语。我用极尽柔和的语气对他说:
“我的意思是,就算你的主页继续开着也无所谓。看来你不只个性差劲,耳朵和脑子也不好使。”
“脑子不好使?你说谁脑子不好使?”
听着牛岛粗重的喘息,我只是平静地回道:
“我来告诉你《猎人日记》的读者们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个作者恐怕是臆想成狂吧?玩弄女人的文章写了一篇又一篇,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肯定没有人爱。要是真受女人青睐,怎么会写出这种东西呢?一定是交不到女朋友导致欲求不满,才会写这些玩意儿发泄一下。真可怜呐……”
牛岛不解地吼道:
“你,你在胡扯什么!老子女人多得是,什么样的女人没上过?老子是万人迷,那些登录主页去看日记的人开心着呢!我在聊天室里看到过他们的评论!”
“喔,是吗?然后呢?”
“什么然后?”
“评论过你日记的会是什么样的人?会是女人缘很好的人?会是生活如意的人?恐怕未必如此。我想只会是那些欲求不满,急于发泄的Loser吧。”
牛岛不吱声了,我竭尽全力用理性控制着说话的语气。
“既然有你这种大件垃圾,自然也会有那些小型垃圾。就算偶尔有那些小型垃圾捧你臭脚,依然改变不了你是个大件垃圾的事实—不过都无所谓,毕竟这些要建立在日记内容都是事实的前提下。”
“当然都是真的,都是事实!”
“净瞎扯,开头不是写着纯属虚构吗?”
“哼,那只是为了避免承担法律责任而已。写在里面的全部都是如假包换的真人真事,老子上过的女人数不胜数,还说什么欲求不满?”
牛岛歇斯底里地吼着,我从鼻子里冷笑一声。
“谁会相信你的胡扯。一般人看到那种满是炫耀的疯话,只会觉得恶心反胃而已。所以请你千万千万要继续写下去,你写得越多,就越是在国内的网民面前丢人现眼。真是既可怜又可悲,求求你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淌着馋涎的模样吧,你不过是一只没有女人肯爱的丧家犬—只有遭人厌烦的份儿罢了。”
“该死的性冷淡,臭女人!”
牛岛咬牙切齿地吼着。
“老子不是什么丧家犬!老子是精英,是强者,所以才有资格把那些蠢女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你的朋友相场实乃梨也是其中一个!想试试吗?信不信老子有办法让她从屋顶上跳下去!老子不要她了,老子要玩死她!”
“OK,多谢你了。”
胸中的怒火已经令我眼前一片漆黑,但我还是用最最平静的语气对他回道。
“你,你说什么?”
“我说,多谢你了。刚刚的话已经统统录下来了,一旦她出了什么意外,我会立刻带着录音报警,而这就会成为牛岛润太杀害实乃梨的证据。”
“臭女人,你说我杀了人,警察就会相信?”
“实乃梨没跟你说过吗?我在工作中经常要接触警察,所以清楚得很,他们可是很乐意提升拘捕率的,因为这样能让局里获得更多预算。与自杀的善后工作相比,能侦破杀人案才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而且犯人这么好找,在搜查上根本花不了几个钱。对我个人而言,又能还认识的警察一个人情,真是求之不得。”
这一连串的弥天大谎要是让柴田听见,恐怕能让他气昏过去,但牛岛却彻底上了勾。
“有能耐就试试!老子会告你冤枉好人!媒体还不是最喜欢拿警方的冤假错案搞大新闻!没错,你试试吧!真遗憾啊,你和警察会成为冤枉好人的恶魔,而我则会成为可怜的受害者。我会得到赞赏,备受瞩目,而你们就看着我尽情后悔吧!”
“等你的主页被公开,这段对话也在电视上播放时,相信你的确会备受瞩目,只不过不是以可怜的受害者,而是以精神病病患的身份吧。到那时,估计你会被记者采访上两三次,在网上火个一两天,随后就被人彻底忘记吧。只不过到时候你的名字就会在社会上传开,今后再也不会有女人上你的当了。”
“你这个臭婊子!”
牛岛润太突然用像被恶鬼掐住脖子般的声音尖叫起来。
“昨天晚上在背后偷袭我的人就是你吧?对不对?不会有错的!有错也无所谓,我要去报警!告诉警察你就是袭击我的犯人!”
背后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你不是早就报警了,当时有说过犯人是我吗?你觉得天底下有那么好的事,你去和警察说‘我想起犯人是叶村’,他们就会相信你吗?等读过《猎人日记》后,他们又会怎么看待你?”
“我有身份有地位……”
“你只是个撒谎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