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时哑口无言。
“值得同情的人是你才对,我敢打赌牛岛他不可能和你结婚。”
“是吗?为什么?因为他摸了你的脚,就觉得他看上你了?”
当回过神时,我已经用警棍敲起了洗脸池。
“你觉得我会看上那种臭男人?光是因为摸过脚后发现我无动于衷,就说我是个性冷淡,那个败类以为只要自己搭讪,是个女人就会迷上他吗?像他那种令人作呕的自恋狂,要是杀人不犯法,我早就把他和放射性废料一起装进铁桶,沉到日本海海沟里去了!”
“晶……”
话筒对面的实乃梨深深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你的性格居然如此扭曲。”
“……什么?”
“牛岛先生说你性冷淡?一个人要阴暗到什么程度才会想出这样的话?他一直在说你给他的感觉很好,人也非常善良。看来他之前的话果然没错,他说闺蜜间的其中一个如果首先获得幸福,另一个人一定会变得乖僻而扭曲。当时我还笑话他说这都是男人的想当然,没想到会是真的。你居然不惜编出这种话来污蔑……”
“要是觉得我在骗你,自己去看看牛岛的个人主页就清楚了!”
我大声吼道。
“只要看上一遍,你就能清楚牛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渣!《金牛座JUNTA的猎手日记》,去雅虎上搜一下就……呃。”
我慌忙捂住嘴巴,然而为时已晚,实乃梨用疑惑的语气问道:
“金牛座JUNTA的……什么?”
“没什么。”
我飞快地搪塞着。
“怎么可能会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总之千万不要放松警惕,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喂,实乃梨?”
电话被挂断了。我收起警棍,低头看着掉在陶瓷地砖上摔碎的牙杯。
杯子摔得很碎,看样子再也粘不起来了。
6
通往藤泽的电车几乎坐满了人,小满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雨。
小满说周六学校放假,所以非要跟着我一起去叶崎。我觉得与一个陌生的调查员相比,还是水地加奈的朋友更容易让对方开口,于是便带她过来了,但心里依旧空落落的,没什么底。
“小满拜托你照顾了。”
今早我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给平义光,他只是有气无力地这样说道。
“带她出去的是叶村小姐,我们也能放心。”
要是知道昨晚在警局发生的纠纷,真不知道他还放不放得下心,但我没有多说什么。自从得知那起绑架案后,我便愈发能理解他身上那沉重的压力了。
“能给我看看水地加奈的照片吗?”
小满露出一副嫌麻烦的表情,但还是点了点头,继而从包里掏出一本相簿。那是将六本相馆的赠品相簿合订成一册的手工工艺品,封面用厚纸和布料制成,看上去相当精美。
“很可爱,你自己做的?”
“我喜欢做这些。”
小满羞答答地一笑,翻开其中的一页用手指着说:
“她就是加奈。”
那是一张带有泷泽美和的合影。
加奈人长得很漂亮,双眼细长,单眼皮,留着露额发型,或许是表情的原因,看上去规规矩矩的,但嘴唇又厚墩墩的,透出几分妩媚。美和开心地挽着加奈的胳膊,与其他照片里一样天真无邪地笑着。
照片下面贴着可爱的标签,上面用蓝笔标注着两人的名字与拍摄日期,是去年十二月十日。
“是我们仨一起看电影时拍的,最近一张带加奈的照片应该就是这张了。”
“能借我用用吗?”
“送给你了。之前丢过一次,所以就增印了,我有底片。”
“丢了?”
我还以为她非常珍视这些照片,可小满噘着嘴说:
“这么吃惊干吗,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不见了。”
我翻了翻相簿,发现里面也有我从亚寿美那里借来的那张美和母女、柳濑绫子与小满四人的合照。这样的照片有好几张,她们在里面摆出许多种不同的姿势。
“这是?”
“美和妈妈叫我们去庆祝美和的生日,这是当时照的。”
“没叫加奈过去吗?”
“可能是加奈嫌自己‘美和乳母女儿’的身份不太合适,所以就没来吧?我也不太清楚。”
光是看到亚寿美房间里的照片时,我还一心以为那是用延时拍摄功能拍出来的,但与其他照片比较后就能明显看出并非如此。
“这些照片是谁拍的?”
小满似乎十分困倦,迷迷糊糊地点着头。
“哦,野中叔叔拍的。”
我好像记得这个名字。
“你说的野中,是那个二八会成员,担任企业顾问公司社长的野中则夫吗?”
“嗯,是个从美国回来的‘硬汉’派大叔,你认识他?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满口都是假牙喔。”
“我看他年纪还不算大啊。”
“不不,真的拔光了,换成了满口的陶瓷牙。他还很骄傲呢,觉得那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所以我从不相信那些牙齿亮闪闪的人。”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满噘着嘴说:
“说是搞什么企业顾问,经营建议之类的,其实都是骗人啦。爸爸也说过,他做的无非是以追求利润为名,建议人家的公司进行结构改革,解雇底层员工,要么就是让员工相互竞争,好不容易节省下来的利润却还是归了上层。这样一来,公司里剩下的就都是些除了溜须拍马之外一无所长的员工,长久下去对所有人都没什么好处。说到这的时候爸爸都生气了。”
小满会这么想,不禁令我大感意外。
“你和你爸爸经常谈论这些?”
“偶尔啦,偶尔而已。”
小满撇出这么一句,似乎觉得这种话题十分无趣。
我原本还想多问几个问题,但马上要到藤泽了,于是只问了最关键的。
“然后呢?为什么野中当时在场?”
小满耸了耸肩,好像在说“不必问”似的。
“因为他是美和妈妈店铺的合伙人吧。整天讲些无聊透顶又老掉牙的冷笑话、问我们那些不回家的女孩子们到底都在想些什么、还喜欢偷看别人的笔记和相簿,可烦人了。”
我们在藤泽乘坐巴士来到叶崎站站前。在小满的带领下,我们又搭上出租车前往泷泽的别墅。别墅里凑巧没人,但能看到叶崎海岸上有几个孤零零的人影。
叶崎半岛凸入太平洋内,泷泽的别墅就建在半岛末端的一座小山丘上。主人不惜重金用上好的石材建造了这栋别墅,但在一片雾雨迷蒙当中,它也只是显得格外凄凉。
管理员夫妇住在山丘下一座小巧而整洁的房子里,附近的人家看上去也都是一派别墅风格。面对我们的突然到访,管理员夫妇似乎没有过于惊讶,或许是已经习惯了陌生人的到来。夏日将至,整个叶崎在低矮的云层下显得充满倦意,我这个侦探的来访,至少为这里带来了一丝刺激。
“水地家和我母亲那边有远亲的。”
当那位姓东间的管理员问起来意时,我用的是“我们是水地加奈的朋友,她现在遇到了些麻烦,我们打算帮她的忙,所以想知道她的身世”这种牵强的理由,不过对方并未多加怀疑,一边把手肘支在桌上剥着花生,一边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这间泷泽别墅的土地上曾经建着祭祀蛟[6]的神社,你们知道蛟是什么吗?”
“是龙的一种吧?又写作‘鲛’。”
“知道得不少嘛。没错,就是类似于水神的神灵。担任神社神主的向来都是水地一族。传说中水地一族有位祖先是渔家的姑娘,一次她的渔夫父亲在暴风雨中失踪,为了祈求父亲平安归来,这位姑娘以身投海。几天后她的父亲平安归来,得知女儿的做法后,渔夫悲痛欲绝,整日叹息。然而有一天,一只鲨鱼[7]被冲上海岸,腹中有个玉石般晶莹的婴儿。父亲觉得这孩子一定是嫁给了蛟龙的女儿送来的,于是悉心养育着他。孩子长大后力大无比,非同寻常,而且无论遇到什么狂风暴雨,只要他一祈祷,海面立刻就会风平浪静,哪怕附近的其他海域长年打不到鱼,这片海域也始终鱼虾丰厚。据说直到明治维新过后,鲛神神社与前面的猫岛明神改为共同祭祀之前,那里都是渔夫们最虔诚,最重要的祭拜之处。”
本来是打听加奈的事,对方却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历史传说,一时给小满听愣了,我则是拼命忍着不笑出来。
“总之因为这样,水地家在这一带算是名门贵族。我父母结婚时也遇到了不少麻烦—水地家,也就是母亲的亲戚们觉得父亲这边代代都是平凡的渔夫,强烈反对这桩婚事。还说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母亲这样做是给水地家丢脸。不过母亲早在结婚之前就一直在当地的渔业行会工作,我倒觉得没有什么不般配的,而且不管怎样,那些传说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东间太太为我们端来麦茶,一边打开我们在新宿小田急线乘车处买给他们的年轮蛋糕一边插嘴说道:
“嗨,现在不也是那个样子?前阵子水地的堂兄弟还发牢骚来着,说亲戚太烦了,这样下去让人怎么结婚。都快四十的人了,怪可怜的。”
水地加奈还有亲戚—这个消息让我打起了精神。但东间对自己的太太摇了摇头。
“事情得按顺序讲,不然这些外地的朋友怎么听得懂呢?”
东间太太微微一笑,轻轻向我们使了个眼色,仿佛在提醒我们这件事够他唠好一阵子的。
“加奈的父亲三郎,人如其名是水地家嫡系三子。当时水地家开了间小型干货厂,所以三郎初中一毕业就去了横滨汽车厂工作,过了二十岁与明石香代相识并结婚。香代的老家也在叶崎,虽然没有显赫的门第,但家里却拥有不少土地。毕竟是三儿子,所以家里在娶妻这件事上也没太为难他。”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东间先生继续剥着桌上的花生。
“可是在加奈出生后不久,水地家的大儿子与二儿子遭遇车祸去世了,于是家人们赶忙把三郎叫回来,他就这样成了家里的继承人。本来香代完全有资格做三儿子的妻子,但婆婆却说她做继承人配偶是不够格的。唉,那个老太婆,真是个鬼见愁!”
“老公。”
“有什么不对吗?就这样,她以家世低下为由硬是撵走了香代。虽说未加反抗的三郎也够窝囊的,但要是违抗那个老太婆,也确实没好果子吃。这个水地家,以支持干货厂经营的名义卖光了香代从父母那里继承的土地,结果孩子刚一出生就把人家撵走,有这样做事的道理吗!”
“不好意思呀。”
东间夫人向我们赔笑道。
“他过去对香代有点意思,所以一提这事儿就忍不住发火。”
“年纪一大把还吃醋,我只是可怜香代而已。”
“觉得可怜,还不就是迷恋人家。”
东间太太插科打诨地说,东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小满被逗得大笑起来。
“先不理我太太。”东间摸了摸脸,继续说道。
“香代和我母亲关系不错,因为母亲也吃了不少水地家的苦头—她与父亲结婚时也遭到了反对嘛。当时父亲的家人也很生气,骂他们不过是一群下三滥而已,装什么名门望族。甚至在婚礼上,母亲还被人说了不少坏话。所以她很理解香代,从没把她当过外人。香代被赶出家门时身无长物,只剩身上那套衣服,所以母亲就把她介绍给泷泽老爷,帮她找了份照顾美和小姐的工作,香代就这样留在泷泽家里。”
“水地加奈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加奈刚上初中时,我母亲把这些事情告诉给她,于是她也思念起自己的母亲来。后来香代母女就瞒着老太婆,每年在这边的别墅里见两次面。香代盼望着将来能够和女儿生活在一起,好不容易愿望成真,却刚过一年多就撒手人寰,真是没有福分。”
“可不是嘛。”
东间夫妇说罢不禁相对而视。
“那个恶魔—哦不,是加奈的祖母和父亲也都去世了吗?”
“是的,已经死三年了。三郎是因为胰腺癌去世的,这也是那个老太婆恶有恶报。三个儿子都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就算是恶魔也吃不消吧,最终她也倒在了三郎的葬礼上。于是水地家的家产就过继给了加奈的弟弟……”
“等等,加奈有个弟弟?”
我望向小满,只见她一脸惊愕地摇摇头。
“三郎和香代离婚后,与一位老太婆认可的女人再婚,并生下一个叫哲朗的男孩。哲朗的母亲叫里美,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她把干货厂改成了便当加工厂,专门生产叶崎有名的猫岛豪华便当,知道那个吗?”
“我知道哎!”
小满大声说。
“我在杂志上看过,是那个将便当盒做成猫脸形状摆成两层,由京都老牌料理店的板前研发出的便当对吧?每天只做三十份,过量不售,所以很不容易吃到。杂志上说就连便当盒都是珍贵的收藏品呢。”
“用文蛤煮的米饭,配上竹荚鱼腌泡汁,加上用叶崎本地农场养殖的牛肉做成的炸肉饼,一份能卖到两千八百块钱。多亏了这个,工厂的订单源源不断,所以即使三郎死了—当然他对生意也没什么贡献—水地便当加工厂依旧盛名不减,如今依旧生意兴隆。”
东间端起麦茶“咕嘟”喝了一口。
“后来呢,老太婆死后,加奈就提出要和香代住在一起,这件事在水地家里闹得满城风雨。有的亲戚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想让加奈继承便当加工厂,自己则在背后掌握实权,但加奈的性格也是既死板又耿直。虽然她与里美相处得不太和谐,但依然表示工厂是由继母一手经营起来的,决定放弃自己继承的那部分遗产后离开家门。”
“里美太太同意吗?”
“她在心里或许是巴不得加奈离开吧,但当着亲戚们的面总不能表现出要把她赶出家门的样子。一阵推让之后的结果是—加奈的原户籍不变,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产权折算成金钱,由里美和哲朗支付给加奈。于是这件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说实在的……”
东间太太又插嘴道。
“其实加奈离开家门,背后似乎还有隐情。如果不这样做,会有亲戚强迫她嫁给别人。连那些动不动就计较血缘门第的家伙们,也在觊觎着她继承的那份财产,想让她嫁给表兄弟或堂兄弟之类的人呢。真可怕,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哎。”
小满像是在听异世界发生的故事一样直翻白眼。
“刚才您说加奈拿到了产权折成的一笔钱……”
“是的,那些钱似乎都花在香代的治疗费上了。加奈三月份来这边时,还在因为没钱给母亲修墓而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