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义光把额头贴在榻榻米上向我请求,这令我很是为难。想到连平时一向不留口德的工藤咲对平义光这个人也赞誉有加,看来他也像负重的登山者一样,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吧。我狠不下心来拒绝这样的人。
“这个我不能收。”
我把信封还了回去。
“但我可以答应你,如果小满向我求助,我会尽量帮她。”
平义光抬起头来,我对他笑了笑。
“如果因此而产生花销,过后我会寄账单给您的,像是之前的打车费那样。”
好不容易算是宾主尽欢地出了店。在告别时,平贵美子从家人身边走远,靠近我小声说道:
“有叶村小姐这样的人接近小满,是她的福气。孩子到了叛逆期总会出现各种问题,与年龄比她大些的姐姐交往,也能改变一下她的生活态度。同龄的女孩子就做不到这点。”
“哦……”
“不过叶村小姐,小满还是未成年哦。”
平贵美子恶作剧般地笑了笑。
“我知道在男女交往中总是对女方有诸多不利,但毕竟你的年龄比小满大,要是她对你乱来,还请你拦着点她。”
“……咦?”
“最近总有女高中生玩弄我们家小满的感情,这个我接受不了,我还没老到要被人称作大婶呢。但现在好了,能与明事理的女性交往,就算不小心有了孩子也能妥善处理。只要不影响小满的前途,其他事情一切好说。”
“那个……”
“放心吧。”
平贵美子嗤嗤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也不是个老顽固,孩子成长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我都理解。高中生会对异性产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的嘛,但我对叶村小姐是放心的。”
道过别后,一家三口便离去了。分别时,小满回头做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只留下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的我。
10
我走进一家离小田急百货店不算太远的二十四小时咖啡厅。
为了将平义光一家人从脑中驱走,我点了一杯双倍意式特浓咖啡。这里充斥着醒酒的上班族与打发时间的年轻人,连店里播放的音乐都被淹没在他们的吵闹声中。
我一边喝着意式特浓,一边打开从武藏东警局的柴田要那里得到的牛岛润太的资料。
资料上贴着牛岛的正面照,只见他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像个公子哥,与实乃梨那个已经自杀的未婚夫说不上什么地方有些相似。
他生于昭和四十二年[19],原籍在东京都杉并区和泉,职业是牙科医师,分别于平成九年[20]九月与平成十一年[21]三月被人以婚姻诈骗的罪名起诉,并被警方逮捕。在第一起案件中与受害者达成和解,受害者最终撤诉;第二起案件则被判有罪,但得以缓期执行。
写在备注栏里的内容引起了我的主意。牛岛出生于牙医世家,自己也是牙科医师,家庭可谓相当富裕。他与家人都在医院工作,收入不菲,而且既不赌博,也无欠债。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还差几分钟到九点时,东都综合研究所的樱井给我打来电话。
“我们这会儿正要去抓牛岛润太。”
只听樱井飞快地说。
“地点是?”
“京王线代田桥站。他每周周四都会去那边上书法班。”
“上什么?”
“书法班啊,从七点半上到九点,在代田桥文化中心。那里是个适合狩猎的地方,我们的委托人也是在池袋文化中心认识他的,当时那里似乎在开拼贴画的讲座。”
无论书法还是拼贴画,听课的人大多都是女性,而且即使男性过去也不显得突兀。如果是学撕纸画或黏土花艺的男人,女人想必从一开始就会退避三舍,当然这是一种掺杂着性别歧视的想法。
“然后呢,要在代田桥的哪里堵他?”
“打算一从文化中心出来就抓住他,然后带到附近家庭餐馆之类的地方去。车站北口有家帕丁顿咖啡,估计就是那儿了。你可千万不要进店,这边的负责人认识你,我向你泄密的事会暴露的。”
“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向你保证。话说回来,你知道牛岛润太有婚姻诈骗的前科吗?”
“当然了,但这算不上是王牌。我们重新问过委托人,她说—牛岛自称一个坏女人威胁自己和她结婚,如果不答应就要告他。我承认他长得不错,的确容易遇上这种事。但再怎么说,也不能给一个有前科的男人那么多钱,还让对方拍摄自己的裸照啊。”
我在赶往京王线乘车处的过程中,始终在思索着是怎么回事。突然我想起武藏东警局的柴田对我甩下的那句话—“对方是个能让你这种眼高手低、心高气傲的女人吃瘪的家伙”。
言之有理。头上顶着多金医师的名号,长相英俊,看上去又可靠,还有着“被坏女人欺骗”的经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算是极富吸引力。他能让女人产生“我必须陪伴他、只有我能理解他、虽然是精英,但他内心依旧只是少年”的想法。
我在乘坐京王线到代田桥的这一路上都在唉声叹气。看实乃梨那副模样,就算向她透露牛岛的本性恐怕也无济于事。对她来说如果否定牛岛,就等于否定了那个“能够理解牛岛处境的,与众不同的自己”,她不可能轻易放弃那费尽心力才找到的“自我”。
想到此处,我愈发厌恶起自己来。柴田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眼高手低的女人。为什么就是不愿老实承认,我其实只是不想看到因感情破裂而内心受伤的朋友呢?
数不清自己究竟叹了几十回气后,电车车门又要关闭,我赶忙冲了出去—好险,差点就坐过头。我匆忙跑下楼梯,往车站北口赶去。
穿过甲州街道,便能看到那家帕丁顿咖啡了,那里是典型一楼停车场搭二楼店铺的布局。我环顾四周,发现对面还有一家以难吃著称的家庭餐馆。店里没几个人,我独自占据了窗边的四人席。
隔着六个车道、首都高速的桥墩以及脏兮兮的窗户,我辨认出了几个眼熟的人。分别是与其他人分开,单独坐在旁边桌子上摆弄资料的樱井、坐在最内侧桌子上的两名东都员工、一位长发女性以及一个低着头的男人—恐怕他就是牛岛润太了。
我从包里取出小型相机,利用变焦镜头向那边窥看,但距离太远,依旧看不清楚。只见那位女性探着身子,似乎在用激动的语气喋喋不休。另一个擅长谈判的男人则一边安慰她,一边与牛岛对话。我看了眼手表,九点半,他们进店后应该过去二十分钟左右了。
我点了杯红茶,始终等在那里。尽管樱井一副自信十足的样子,但我依旧怀疑牛岛润太是否会干脆利落地还钱。事态似乎在向我预测的方向发展,到了十点,十一点,他们的对话仍在继续。我时不时透过镜头查看一眼,发现樱井似乎在不停修改着文件,而牛岛只是笑着,摆弄着皮质公文包的扣子,摇头做着些简短的回答。
等到过了零点,我实在忍不住,给樱井拨了一通电话。透过镜头,我看到樱井抽出手机,其他四人都向他看去。
“形势似乎不太乐观啊。”
我开门见山地说道。只见樱井站起身来,走到店内另一侧后谨慎地回道:
“啊,别来无恙,目前情况是这样的。”
“手上的牌都用光了?”
“算是吧。”
“但还是拿不下他。”
“是啊,你在哪儿?”
“对面的家庭餐厅,已经坐了两个半小时还多。”
“我也是,咱们都挺不容易的。”
“委托人认输了?”
“还没。”
看来钱或照片,二者还是能取回其一的。
“照片能拿回来吗?”
在我问出这句话时,樱井已经走出店门,望着我所在的餐厅。
“比预想中要难对付,他的说法是—我还以为那些钱是她送给我的,如果真的缺那点钱,也不是不能退,但照片是绝对不能还的,也没理由要还,当初就是在双方同意下拍的,如今我为什么不能拥有这些照片?”
樱井愤愤不平地说。
“他好像反而乐在其中。过去他同时与多个女人保持肉体关系,还经常出没于SM[22]系的风俗店,但无论向他父母告状、报警、还是起诉、把这些事透露给他的病人,都没有任何用处,似乎所有人都在放任他胡作非为,而他反而以这些纠纷为乐。起诉判刑他毫不在乎,反而为丰富了人生阅历而欣喜,为得到了新的勋章而快乐。”
没想到是个如此难缠的对手,我不禁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今天似乎只能打道回府,但我们并不打算就此作罢,后面可能会动用粗暴一些的手段了。”
“例如把装着兴奋剂的小包塞进他口袋里,再偷偷报警,让警察搜索他家,继而发现那些照片和底片?”
“叶村,你漫画看多了吧。”
樱井在电话对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恢复严肃的语气说:
“对了,那种人的自我展示欲通常会很强吧,说不定还会在网上开设个人主页,把所谓‘牛岛润太的牺牲者’都晒到上面去呢,要不要查一下?”
“就算真有这种低级趣味的主页又能怎样?”
“要是自我展示的平台被一窝端掉,他或许会大受打击?”
樱井不说话了。我往店里看了一眼,发现牛岛润太站起身来,正笑眯眯地向几乎筋疲力尽的控告方行告别礼。
“樱井,那边有动作了。”
樱井惊讶地往店里看了一眼,快速说道:
“公司里有擅长这方面的人,我问问看吧。”
我挂了电话,只见樱井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座位上。我有些犹豫—原本打算跟踪牛岛,心想哪怕只是确认他的住址也行,但这么晚已经没有电车了。想着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原籍,过后总会有办法寻找的,于是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向甲州街道的出租车停靠点走去。星期四的半夜,出租车都飞快地直接从这里开过了,所幸停靠点处还剩最后一辆。正当我从肩膀上摘下挎包时,背后突然冲出一个男人把我撞倒,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抢着乘上了出租车。只剩开走的出租车尾灯在我泪汪汪的眼眶里折射成一片绚丽的七彩。
该死。
当我倒在人行道上半天起不来时,一个声音传来—
“你没事吧?”
我没出声,只是用动作表示还好,但抬起头后不由得心中一惊。这个带着一脸关心向我伸出手来的人,正是牛岛润太。
“我,脚上的伤被人踩到了。”
为了让牛岛将我脸上的惊愕看作因疼痛而导致的扭曲,我慌里慌张地回应着。幸运的是我似乎成功了,只听他用体贴的语气说:
“真是无妄之灾。不介意的话,我拉你起来吧。”
我本想谢绝,又担心没法自行起身,便拉住牛岛的手站了起来。
“你的脚怎么了?”
“之前骨裂来着……已经治好了,但是又被踩了一脚。”
“我帮你看看吧,虽然只是牙医,但我好歹是个医生。”
还没等我拒绝,牛岛就蹲下身来脱掉我的鞋子,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脚背。我忍住颤抖,尽力保持冷静,用手扶着牛岛的肩膀,心里只希望这副模样不要被樱井或东都研究所的人看见。
牛岛倒只是一本正经地抓着我的脚往各个方向转了转,接着替我穿好鞋子,站起身来,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
“除了有些红肿以外,骨头似乎没什么问题,走得了吗?”
“没关系,我打车回家。”
“希望能快点来。要是不嫌弃的话,你可以扶着我等到出租车来。”
牛岛给人以温文尔雅的印象,演技可以说是相当高明。甚至连得知内情的我都觉得无法对他恶语相向。
“我真的没事。”
“哦?是对我有所戒备吗?”
牛岛润太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怯生生的笑容。
“在如今这个时代,的确要保持戒心。不过我既不是醉汉,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牙医。”
令人惊讶的是,牛岛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给我。我借着路灯的灯光看了看,上面写着“牙科医师·牛岛润太”。我心想:该死,是真名。
真的搞不清他对交往对象所说的话究竟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或者说他究竟在以什么为基准来决定隐瞒对方的程度?要是不小心让实乃梨知道我和他见过面,事情就难办了,看来正面进攻才是上策。于是我眨着眼睛,说了一句令他惊讶的话—
“没想到是牛岛润太先生,或许你认识我的一个朋友吧?”
“朋友?”
牛岛的脸上满是惊讶的表情。
“她叫相场实乃梨。”
“咦?你是相场的朋友?”
牛岛顿时满面笑容。那是一副纯粹的笑脸—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无论怎么看都不像背后隐藏着恶意,或是觉得“又有乐子可找了”的表情。
“真是难以置信,这也太巧了吧。”
“是啊,实乃梨和我讲起过你,不过算是我缠着她问出来的。”
“真让人不好意思,相场小姐她怎么评价我?”
“我们从中学起就是好朋友了,我看上去像是那种会把朋友的话到处乱讲的人吗?”
“没这个意思,只是好奇而已。毕竟闺蜜之间的知心话会更加犀利嘛。”
“那倒是。”
身体愈发感到疲惫。我看到牛岛身后的远处新开来几辆出租车,里面亮着“空车”的标记,这会儿正在等待绿灯。只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把出租车当成了救世主。
“恕我冒昧,不嫌弃的话,方便一起喝杯茶吗?”
牛岛瞥了眼出租车,干脆利落地问了一句。
“我想听听相场小姐说过的话。老实说—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和她的进展不太顺利,我一直在为怎样和她相处而发愁。能在这里偶遇相场小姐的朋友,对我来说简直有如神赐。怎么样,可以陪我谈一谈吗?”
这个人也太爱做戏了—我用严厉的的口吻回道:
“我无意插手别人的恋爱,哪怕当事人是我的挚友实乃梨—出租车好像来了,谢谢你,先失陪了。”
“晚安。”
牛岛润太像一只老实听话的小狗那样无精打采地回道。乘车回家的路上,我不禁怒火中烧—为什么我会对那个婚姻诈骗犯觉得愧疚?为什么实乃梨偏偏会和那种男人扯上关系?什么叫无意插手别人的恋爱?这不是已经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地方去了吗?
我筋疲力尽,脑子里只剩下回家后卸妆睡觉这一件事。下车后,我穿过商店街和胡同,用尽最后的力气走到家里的楼下。
一阵恶臭扑面袭来。
一袋垃圾散落在我家门前。
[1] 由日本大冢制药出品的一种营养食品,通常用于快速补充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