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旁边路过的男人听到我的话后转头望来。村木赶忙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按进车里,先是锁上车门,四下里张望一通后才继续说道:
“小岛似乎是从今早十点开始供述杀害柳濑绫子的事,到了中午,警察给他买了碗猪排饭,他装作一副老实的样子掰开方便筷,还说了句‘我开动了’,但紧接着就站起身来,用筷子抵住自己右眼,往审讯室墙上猛地一撞……”
“呃……也就是说……”
“细节方面就不用想象了。”
村木用不愉快的语气打断了我的话。
“总之他们立刻叫来救护车,但刚一送到医院小岛就被确认死亡。虽说是个卖大麻的,但应该也在吸食其他药品,否则恐怕不会选择那种死法。唉,还是别去想他死时的样子了。”
嘴上说别想,实际上可做不到,我只觉得胃里猛地一缩。
“村木,我们中午吃的也是猪排饭。”
“快别提了。”
村木有气无力地说。
“先不提他的死法,这下你该知道武藏东警局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吧。这会儿柴田估计也正在气头上,就算逼他也一定没什么好事。光是嫌疑人在警察局里自杀这件事,就足以让上上下下的人都受到处分了,再加上这种小混混先是杀害女高中生,再用方便筷自杀的话题,一定会吸引不少媒体的眼球……你看,来了吧。”
此时,正巧一辆疑似电视局直播用的灰色大号厢式车从旁边经过。
“小岛雄二死了,如果泷泽美和真是被他杀的,那就连尸体都不知道在哪儿了。要是再算上个水地加奈,警方更没面子了,所以你也别抱怨柴田了。”
我想叹气,却又叹不出来。假设事实如此,那的确没有办法。但我依旧无法认为泷泽美和与水地加奈也是被小岛雄二杀害的。一对高中生朋友在短时间内一人失踪、一人遇害,很难认为彼此之间没有关系—明明昨天晚上自己刚对辻亚寿美说过这样的话。
话说回来,这是什么?
村木抢过我手里的纸张,那是柴田刚刚塞给我的。
“牛岛润太,婚姻诈骗前科两次?”
我从村木手中抢回了那张纸。
这是我的私事,和村木你没有关系,也别告诉所长。
“私事,你……”
村木把话咽了回去,反正他要说的话应该和柴田差不多。我把那张纸收进了包里。
9
在家里昏昏沉沉地睡到六点,醒来后发现脚上的肿胀消退了些,但依然没有恢复到可以穿短裙和高跟鞋的程度。在这个忽冷忽热的时节,尽管每次出门都要花很长时间犹豫到底该穿什么,但可选择衣物的范围还是越来越小。最后我选择了棉混纺的毛衣搭配栗色长裤,还披了一件夏季用薄外套。反正对方是有钱人,无论怎么穿都不会让他们感到惊艳就是了。
我戴上一对蔷薇形的珊瑚耳环,化了一副带有明亮感的妆容。没去理发店的两个月间,头发长得有些邋遢,于是我喷了些马尾用的摩丝,把过长的头发拢到脑后用黑色的发卡固定住。
难以处理的是警棍—吃饭的时候肯定要脱外套,但不够长的毛衣又盖不住它,最后只好给它套上伞套装进包里。恐怕谁也无法料到我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竟会带着警棍外出。
总不能每次出门时都打车,这次我坐的是大江户线电车。在前往中井站途中,我路过苏铁庄前,正在拔草的房东光浦功注意到我,立刻跑了过来,耳朵上的羽饰形耳环闪闪发光。
“昨晚谢谢你了,叶村,多亏有你帮忙。”
“后来怎么样了?”
“恭子发了脾气,说绝对不会回家,她爸爸这才泄了气,灰溜溜地回去了。虽然有点可怜,不过应该很快就能和好,饰磨老弟也打算努力居中调停。”
“那就好,不过还是提醒她注意穿着,至少在每周周三穿一双适合跑步的鞋。”
“你脚上的伤倒是过了这么久还没恢复呢。”
我把那句“还不是你踩的”咽了回去,刚迈步向前走去,光浦又跟了上来。
“对了,我又听说一件怪事。”
“得了吧,你又想支使我了。”
“不是这样的。听说你昨晚上在打扫家门口?”
“因为乌鸦弄破了垃圾袋,把垃圾撒得到处都是。”
“关于这件事,叶村,你家对面不是有片停车场嘛。”
那是片只能容纳五辆车的小停车场,也是光浦的财产。
“那块停车场我租给了商店街豆腐店的老板。他的儿子说自己昨晚九点左右去车里拿张CD,结果看到一个男人爬上了你家门外的楼梯,在门口偷偷摸摸地干了些什么。”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光浦继续说:
“冬天那会儿附近不是发生了连续纵火案嘛—虽然不算严重,烧的只是垃圾或摩托车之类小玩意—豆腐店老板的儿子本来怀疑那个人是不是也在纵火,但他很快就下了楼梯走掉了。”
“有什么特征吗?”
“这个嘛……光线太暗没看清楚,就身材而言好像是个大块头,你对这种人有什么印象吗?”
头脑中浮现出了世良松夫那庞大的身躯。我打了个寒战,本想把这件事告诉光浦,却又打消了念头。毕竟没有证据表明是他干的,而且我也不太相信他会用撒垃圾这种低调的方式招人厌烦。
“或许是哪个蠢货,看到我一个女人独自生活,觉得我好欺负,就来搞些恶作剧吧。”
“有可能,不过以防万一,我打算把你门口的灯泡换成个亮堂一点的,怎么样?”
“太好了,那就麻烦你了,房东。”
光浦用一副真诚的态度大大方方地点点头,冲着已经向前走去的我喊了一声:
“放心吧,马上帮你装好。至于费用,粗算一下大概两万五千,真巧,和昨晚给你免去的房租一样多,所以下个月记得要付清全额房租哦!”
“什么?”
等我喊出这句话时,光浦已经溜得没影了。真是可恨,光浦所有的公寓都由他亲自管理,门灯这种玩意他家里肯定备着现成的。
我气呼呼地到达了约好的地点—新宿百货的那家怀石料理店。平满已经在店门口等着我了,这是我第三次见到她穿便服的样子。她前天穿的是T恤与牛仔裤,女高中生风格很浓,也很可爱,可今天穿的却是西装三件套[16],甚至还打了领带,简直像是过七五三节[17]的男孩。虽然不是不可爱,但显得不太适合。
见到我后,小满轻轻地挑了挑下巴。
“爸爸妈妈在里面等你。”
“你母亲也来了?”
“嗯,本来爸爸没打算带她,但她坚持要来。”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时间已经接近约好的七点。我边向店内走去,边在她耳边说道:
“我有些事要和你一个人谈。”
“没问题,饭后可以找个地方聊一整晚。”
小满漫不经心地回道,但眼睛里似乎在闪闪发光。
“抱歉,今晚九点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明天能抽点时间吗?”
“要是让我去你家,我就抽时间给你。”
“你好像很想看看我家,不过那里没什么好玩的。”
“我又没期待着能去什么宫殿。”
平义光与一位女士正在餐厅最内侧的独间里等待。那位女士身着淡紫色西装,发型是在理发店精心打理过的,手指纤细而白皙。尽管她的头发乌黑油亮,妆容却有些花。
“我是小满的母亲,叫贵美子,最近小满承蒙您照顾了。”
她三根手指着地[18]向我行了一礼,我感到有些为难,本来我理应用这种夸张的方式回礼,但脚伤还在作痛,不知这算幸运还是不幸。于是我简单地回了一句:
“我是叶村晶,今天感谢二位款待,不巧我脚受了伤,这会儿依然疼得厉害,恕我失礼,只能站着打招呼了。”
平家夫妇顿时用极其夸张的语气慰问起我的伤情,在决定座位时也大肆折腾了一番。由于脚伤,我坐到了靠近门口的位置。幸好餐桌旁的榻榻米是下沉式的,我得以把腿伸开。本就已经大费一番心神,接着他们又不断地问我喝什么饮料、点什么菜、能不能喝酒、请我用热毛巾、请我用茶、感谢我照顾小满……
在此期间,小满始终冷笑着一言不发。我理解她的心情,我也不喜欢这种孔雀开屏般夸张烦琐的仪式。一顿客套过后,所有人便都沉默不语了,幸好此时服务员端来小菜,缓解了现场的尴尬。平贵美子拿着菜单,一道道地念着菜名,菜品都还算是物美价廉。正当气氛再次显得尴尬时,平义光说道:
“泷泽家的女儿,情况似乎不太乐观啊。”
或许是因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选中的偏偏是最糟的话题。听到这句话后小满低下了头,一心只顾着去夹莼菜。贵美子插话道:
“今天白天我看电视,上面说凶手杀害了一个叫作绫子的女孩,美和也被他给杀了。”
“不,这个还不能确定。”
“可电视上就是这么说的。听说在凶手的房间里找到一张带着美和名字的名单,上面还标着记号呢。可是凶手还没供出藏匿尸体的位置就自杀了,呵呵。”
手上不经意间一滑,我用筷子夹起的蛋羹“啪嗒”一声掉了下去。
“别说了!”
平义光短促地吼了一句,贵美子显得不太高兴。
“嚯,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叶村不是在寻找美和的行踪吗?要是你和小满有什么线索,记得要告诉人家。要是能抢在警察前面,说不定还能得到悬赏呢,对吧?”
“暂时还没听说过有悬赏的事。”
我尽量稳妥地回道。
“泷泽家总会出钱吧?明明那么有钱,做事却小里小气的。不过倒也可以理解,泷泽先生和他太太对孩子的感情都很淡薄,否则两个人也就不会离婚了。他们都是那种既贪心,私生活又混乱的人……”
“还不快住口!”
“说不定美和就是亚寿美太太雇了那个叫小岛的人杀害的呢。”
平贵美子丝毫不在乎丈夫的制止。
“她的珠宝店因为经营不善,一直都在亏损,听说还向银行借了一笔巨款呢。这些都是野中夫人告诉我的,说这些时她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她还说国外旅行之类的事都是亚寿美太太的掩饰,其实只是为了筹款而东奔西跑罢了。真够不容易的。”
我回想起向辻亚寿美询问有关美和失踪的事情时那种怪异的气氛。其实她倒不必在我面前强撑颜面,或者说她的经济情况已经窘迫到不得不这样做了吗。
“野中先生是二八会里的那位吗?”
平义光像是得救般点了点头。
“叶村小姐居然知道这个。他是我一个经营企业顾问公司的朋友,叫野中则夫,过去曾在美国做人事经理,在回国后利用这份经验开起了公司。现在各种企业都在致力于机构改革,所以他公司的业绩也在蒸蒸日上。”
我回忆了一下那篇刊登在杂志上的,有关二八会的报道。虽然还记得这个野中的头衔是“经营战略研究所所长”,但没能把长相和过去的履历也记在脑子里。
“叶村小姐应该是偶然间在电视上看到的吧?”
虽不中亦不远矣。平义光苦笑道:
“他从老早以前就喜欢四处张扬,天天忙着上电视、上杂志、上报纸,要么就是参加演讲会。如今也是二八会的中心人物,无论什么活动都由他带头张罗。”
“看上去像个美国上流阶层人士,其实只是个喜欢硬汉游戏的大叔而已。”
小满突然插嘴说道。不只我吓了一跳,平义光也颇为诧异,仿佛看着初次见到的生物一样盯着自己的女儿。
“叶村小姐,你觉得我想的对吗?亚寿美夫人会不会是杀害美和的凶手呢?”
平贵美子再次抛出这个好不容易才扯远的话题,我只好继续陪她聊起这件事来。
“为什么您觉得亚寿美女士会杀害美和呢?”
“当然是为了泷泽的财产了。美和一死,泷泽的财产就都归亚寿美太太了嘛。”
“离了婚的夫人是一分钱也得不到的。与其这样做,还不如杀害泷泽先生,让美和继承他的财产,再以监护人的身份干预这笔钱财。”
“哎呀。”
平贵美子感到失望的同时,似乎也恢复了理智。
“或许你说得对。不好意思,叶村小姐,在吃饭时和你谈论这些。”
“毕竟是关系密切的人遭遇不测,多想一点也是很正常的—哦,这个刺身味道不错。”
平义光像是收到什么信号一般,突然开始炫耀起自己钓鱼的经历来。像是曾经在自己手中溜走的鱼长大后又钓上来,或是差点钓到一条大白鲨那么大的石鲷鱼之类的。我随口应和着,找准时机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听说泷泽先生在叶崎有一栋别墅,你们经常在那儿钓鱼?”
“是的,到了夏天大伙还会带着家人一起过去。不过最近暂时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大家都在各忙各的。”
他的语气显得不太自然,小满“不怀好意”地又插了句嘴:
“比起钓鱼,还是觉得猎杀动物更有趣吧?毕竟是‘硬汉’们的经典活动嘛。”
平突然猛拍桌子,大喝一声:
“闭嘴!”
我的筷子差点不小心扎进眼睛里(哇)。被他这么一拍,桌上的杯子翻倒,啤酒也洒了出来。小满呆呆地望着父亲,只见平义光放在桌子上的手依旧止不住地颤抖。
“唉,你这是怎么了,老公,叶村小姐都被你吓着了。小满,那样对你爸爸说话可不好哦。”
贵美子立即将杯子摆正,用手巾把桌子上的酒水抹干。平义光沮丧地端正姿态,也不知道在向谁道歉似的说了一句:
“抱歉,最近工作太忙,搞得我有点累。”
贵美子对我笑了笑,开始讲起平义光在公司里如何忙碌的事来。我终于把嘴里的天妇罗咽了下去,但独间的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这场怪异的晚餐在八点半时结束。小满去了厕所,贵美子去结账,而平义光也恢复了正常。
“今天原本要向你道谢,却搞得这么不愉快,你好不容易过来一趟,真是万分抱歉。”
只见平义光眼睛下面黑乎乎的,那不是一两天的熬夜所导致的,这个黑眼圈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我不禁想起在建材信息报社工作的记者工藤咲对我说过的话—平义光曾遭遇过一起不为人知的悲剧。
“可能有失尊重,但这是对你照顾了小满的谢礼,为数不多,还请笑纳。”
平义光递给我的信封足足有做蛋糕用的巧克力板那么厚,我想里面装的应该不至于是一捆啤酒优惠券。
“泷泽的女儿和她的另一个朋友都惨遭不测,小满心里一定也七上八下的。这个笨女儿总是不让我省心,不听父母的话,还离家出走,和外面的野小子住在一起。希望今后你也能多多照顾她,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