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一册黑色外皮的旧文件翻阅着。
“是在三月,三月二十号。”
“原因是什么呢?”
“请问你们是?”
我本想撒个谎,说有人给她留下了一笔庞大的遗产,但最终还是压抑住冲动,向他如实说明了情况。他看过美和的照片后,不禁“啊”了一声。
“这个女孩上个月来过,她也是来找水地的。”
“上个月的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
男子眯起眼睛,抬起头来,仿佛半空中有个屏幕给他看似的。
“她穿着西莫尔学园的校服,是放学那会儿过来的,所以应该不是在四月第一周。当时樱花已经落光,那条道上也有人清扫了,所以或许是十号前后吧。”
我没猜错,泷泽美和果然是在寻找水地加奈,但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然后呢?她说了什么?”
“她也问了水地是什么时候辞的职,为什么辞职。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周周五—所以应该是三月十六日吧,那天水地说想在周五到周日请三天假。另一个做前台的阿姨之前因为孩子生病或学校有事为由请假时,加奈也替她值过班,所以我心想那就奖励她三天假期吧。”
“她说过为什么要请假吗?”
“好像是要做法事吧。她说自己的母亲大约一年前去世了,要为母亲做些法事。”
与明信片上写的理由不同,但法事与感冒的确是请假最好用的两大借口。毕竟总不能在一个单位工作的同时,再请假去别处打工。
“只说了这个吗?”
“是的。我们这里的规矩是从中午十二点开始播放电影,但到了周一十二点她却没来,电话只有留言,手机也打不通,她以前从来没无故缺过勤,所以我很担心。第二天依旧没有联络,本打算去她家里看看,但在早上来了一通电话……”
“是水地打来的?”
“不,是她叔叔,说出于某些原因,加奈不能去工作了,想要帮她辞职。”
我和村木顿时面面相觑。
“我说事情太过突然,这边也不好办,而且有些工钱还没结清,请让她和我见一次面。对方却说事出突然,那些工钱就当是补偿不用给了,并感谢我长期以来对加奈的关照。”
男子夸张地耸了耸肩。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嗯,没有了。”
“这些事你告诉美和……告诉这个女孩了吗?”
“嗯,我没必要瞒着她,可她却显得非常惊慌,说水地根本没有叔叔,去年去世的母亲就是她最后的近亲了。”
在我们谈话时,已经有几位客人亮了亮会员证从男子身后走过了。差十分十二点时,男子站起身来说道:
“不好意思,我得去做播放电影的准备了。”
“再占用您一点点时间,水地是怎么来这工作的?有担保人吗?”
“差不多是在两年前,她看了招聘广告后过来的。没有担保人,反正我们这儿也没什么好偷的。”
“要是简历之类的东西还在,能借我看看吗?”
“没了,我给那个女孩了。”
男子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美和的照片。
我们在甲州街道路边的日式家庭餐厅里吃了顿猪排饭后,又去了趟三鹰市市政厅。最近有了非常方便的刻印机,能迅速制作三文判[14],我在村木工具齐全的车里找出刻印机,做了一枚“水地”的三文判。
“对了村木,还记得前阵子我拜托你搞一根特殊警棍的事吗?”
无所事事地看着机器工作的村木隔着太阳镜瞥了我一眼。
“记得,现在就要?”
“当然是越快越好。”
“这次又遇上什么麻烦了?”
“东都综合研究所的世良。”
“那个把你的脚踩伤的混账?”
“他似乎对我怀恨在心呐。”
“毕竟关键时刻被你在卵蛋上狠狠踢了一脚。”
“那也比被刀子捅伤,再加上骨裂要好吧?”
“行啊,知道了。”
村木“哗啦哗啦”地东翻西找一通,拿出一根长约三十厘米的银色细棒。
“总之先拿着这个吧,只要这样……”
村木将手挪到警棍一端的绳环处,按了个按钮后用力一挥,另一端便陡然伸出一截,整体长度大约变成了原来的两倍。
“这部分是用强化树脂制成的,用这个球状尖端击打对方的脖颈或太阳穴,能造成可观的伤害。”
我试了一下,感觉伸长的部分像是短鞭一样。
“不过把它当成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就好,可以趁对方不备来上那么一下,在对方受惊时争取时间逃跑。因为就算手上有这玩意儿,一旦被抓住手腕就完蛋了。更别说如果落到对方手中,反而对你更加不利。”
“说得也是。”
“而且要是冲动之下用它把对方打成重伤,你会被判成防卫过当的。随手抄起花瓶之类的东西自卫,与用特地准备的武器自卫,给警察的印象也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了。”
“关键时刻你能否果断掏出武器进行应战也很值得怀疑。要是一心想着用它防身,可能会浪费宝贵的时机,害得原本能逃也逃不掉了。所以还是别太过相信它。”
我把它复原后插在牛仔裤后兜里,再用麻制外套盖住。村木微微一笑:
“下次送你一个可以挂在侧腰处的棍套。”
走向市政厅的住民票[15]窗口时,我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松缓了不少,心情像是个刚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
胡言乱语罢了。
“水地加奈在住民票上的住址并没有发生变动,依旧是下连雀的富山公寓,搬家这件事果然有许多疑点。”
看来有必要向辻亚寿美提到的那位,负责在叶崎替泷泽管理别墅的管理员问问明石香代—水地加奈母子的事情了。而且或许也是时候把这件事告诉武藏东警局的柴田要了。
想着这些事情回到停车场时,我看到村木在车外用手机跟谁讲话。他发现我后抬起一只手来。
“是所长打来的,说辻亚寿美取消了委托。”
“……什么?”
我一把从村木手中夺过手机,对面传来吵闹的音乐声和机械声,所长应该是在弹子机店。
“喂,所长?”
“哦,叶村啊,事情就是你听到的那样,辻亚寿美取消了委托。”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已经听说了吧,杀害柳濑绫子的凶手,那个叫小岛雄二的混蛋已经落网了。”
所长用丝毫不逊于周围噪音的音量说道。
“我听说了,据说还是个大麻贩子。可即使他承认杀害了柳濑绫子,泷泽美和的事却还完全没提过啊。”
“警方在小岛家里找到一份名单,上面记着大约二十个女生的姓名、手机号、住址、学校等信息。其中就有泷泽美和的名字。”
我一时无话可说,所长继续说道:
“好死不死的是,泷泽美和的名字上还被做了标记。”
我不由得周身一颤。
“警方已经向泷泽喜代志保证加大对小岛雄二的审讯力度,争取尽早问出泷泽美和的下落。辻亚寿美听说这件事后,认为没有理由再让侦探调查下去,让我替她向你道谢,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可是所长……”
“非常遗憾,叶村,但后续就是警察的工作了,毕竟要在日本国内的某处找出一具尸体,凭我们是办不到的。”
尸体。
我也不认为泷泽美和还活在世上,但听到“尸体”这个词,依旧觉得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所长……”
“你联络一下武藏东警局的速见治松或你的朋友柴田要,把手头的消息全都告诉他们,就当是卖个人情了。辻亚寿美表示报酬会如约支付,短短三天就赚了不少嘛,叶村。这样一来既赚回了停工三周所落下的收入,这件案子也算是了结了。”
“所长,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能让我看看在小岛房间里发现的那张名单吗?”
“不行。”
“所长!”
“说了不行,那就是不行。叶村,你的脚伤不是很痛吗?还是回家躺着,数数自己的存折上多了多少位数吧。”
“失踪的女生还有一个!”
我拼命地向所长传达着消息。
“就是之前提到过的Kana!全名叫水地加奈。她不知在什么时候突然搬家,工作也不干了,这些似乎都是她接下明信片里提到的那份‘兼职’后不久所发生的事。她住民票上的住址没有变动,前一阵子泷泽美和也在寻找她的下落,这说明加奈是在美和不知情的前提下失去行踪的。这件事还与某个男人相关,那个人自称是她叔叔,给她工作的地方打过电话。”
“这些估计也都是小岛雄二干的吧。”
我被弹子机店里嘈杂的声音吵得有些不耐烦,不禁也提高了音量吼道:
“开什么玩笑!所长你应该很清楚!那种把尸体扔在井之头公园正中央后慌忙逃走的蠢货,怎么可能想得出以假装搬家为手段处理水地加奈的行李,再伪装成她的叔叔去蒙骗她老板的点子啊!所以说……”
“或许你说得没错,但这已经不是我们的工作了!”
所长严厉地吼道。接着又缓了缓语气说:
“叶村,调查案件时一向全力以赴,这是你的优点,但如果把手伸得太远,是会给自己招来祸端的。”
说完这句后所长便挂断了电话。我气得想摔手机,村木赶忙伸手制止。
“要摔摔自己的。”
我一声不吭地把手机还给村木,他说:
“该做的你已经都做了,水地加奈的事就交给警察处理吧。”
“警方打算把所有罪行全部推到小岛雄二身上,包括水地加奈与泷泽美和的事,但事实绝不是这样的。”
“我们都不清楚小岛雄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从水地加奈失踪的方式来看,这的确不像一个会冲动杀人,继而为此惊慌失措的人有能力干出来的事。”
“而且如果这几件事都是小岛雄二所为,柳濑绫子就是第三个受害者。无论怎么推算,遇害的顺序都应该是水地加奈—泷泽美和,最后才是柳濑绫子。然而在水地加奈失踪时,犯人是手段高明的,到了后面却反而慌张起来,这也太蹊跷了。”
“如果水地加奈已经遭到杀害,那么你的推断是没错的。”
村木正颜厉色地说。我抬起头来,只见村木摸着下巴,低头看着我说:
“但这件事还没有确定,不是吗?”
“……你说得对。”
“你也已经很累了吧?因伤休息了那么长时间,身体还没彻底恢复就又开始东奔西跑。这种情况下要是武断地把臆测和想象当真,并以此为基础做出推断,是会把事情搞砸的。我身上就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才会劝你。”
我一时无语。村木深深叹了口气:
“我送你去武藏东警局吧。”
调查刚刚渐入佳境就被外力强行打断,这种情况过去不是没发生过,但我之所以如此关心泷泽美和的调查,是因为案件的严重性与当事人的态度极不契合。就像去听交响乐队,本以为接下来即将演奏起最强音,却从第五小节起突然响起了幽灵磨牙般软弱无力的旋律,只会令人无比焦躁。
到达武藏东警局后,我发现那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所有人都显得无比匆忙,连我都跟着惴惴不安起来。与村木对视一眼后我说:
“我进去看看情况。”
刚离开村木的视线,我便给柴田要打了一通电话,对方的声音似乎有些慌乱。
“你在哪里?”
“警察局一楼,我来毫无保留地奉送手头的消息。”
“稍等。”
不一会儿柴田出现在我面前,他的气色看上去比早上更差。
“我还以为你一回去就睡觉了。”
“我倒是想。关于泷泽美和的事,我们从小岛的房间里……”
“搜出一份女生的名单,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我就是来和你谈这个的。”
“你肯定是想看它吧,那可不行。”
“这说不定会成为发现她行踪的关键,不是说好了要相互排忧解难吗?”
“今天早上的话就当没说过吧。”
“不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吗?”
“在如今的时代,公共机构要重新看待了。叶村,泷泽的前妻应该已经收手,你也不要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清。抱歉,今天我要回去了,有时间再联络。”
柴田转过身去。我说:
“还有一个女生也失踪了。”
柴田猛地回过头来。
“什么?”
“泷泽美和与柳濑绫子有个共同的朋友,如今她也下落不明了。”
“该死!”柴田低吼一声。我惊讶地问:
“怎么了?”
“那个女生叫什么?”
“把名单借我看看。”
“我没心情和你做交易,那个女生叫什么?”
“给我看就告诉你。”
“我不是吓唬你,再不说的话,小心我以妨碍公务的罪名逮捕你。”
柴田一把揪住我的领子,而我回瞪着他。他刚想说些什么,村木悄无声息地凑过来,拽着柴田的胳膊飞快地说:
“她叫水地加奈,是在三月二十日之前失踪的。一个男人与她的老板联络,替她把工作辞掉了,位于三鹰市下连雀的公寓也退掉了。那儿的公寓管理员似乎知道什么内情,但不肯告诉我们。”
柴田撒开了手,整了整歪掉的领带后对村木说:
“你听说那件事了啊。”
“善后工作很辛苦吧,同情你们。”
“我可不想被侦探同情。”
柴田瞪了我一眼,刚打算离开,又转身走了回来,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塞给我。
“我说话算数。不过要我说,对方是个能让你这种眼高手低、心高气傲的女人吃瘪的家伙。有工夫追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跑,不如过好自己的人生吧,蠢女人。”
忍到走出武藏东警局外后才发作,对我来说已经近乎奇迹。一出来我就对村木发火道:
“说好交给我一个人,你干吗要自顾自冒出来。”
“不要激动。”
村木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
“你让人怎么不激动,我本来打算用水地加奈的消息换来那份名单,没有比这……”
“小岛雄二死了。”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方法……”
我屏住了呼吸。
“……你说什么?”
“小岛雄二死了,是自杀的。”
“自杀?不会吧?大白天的怎么在警察局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