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理由。我不禁一阵头疼,赶忙转换话题:
“把美和介绍给你的女生是谁?”
“啊,是Kana,水地加奈。”
藤崎悟史轻描淡写地说道,但连我自己都察觉到自己变了脸色。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在我常去的一家电影院工作,我们是在那儿认识的。我蛮喜欢看电影的,那段时间又恰好住在樱上水,就在下高井户的一家电影院里办了会员。和看录像带比,电影院屏幕够大,看着也更带劲,所以那阵子就有些入迷,每周都会去看,也是因此认识的她。有次看完晚场电影,我邀她一起出去吃饭,后来偶尔就和她用邮件闲聊,那会儿我真心喜欢她。可事不凑巧,加奈的母亲也是从那段时间开始住院,而她和我交朋友只是为了向我抱怨,把我当垃圾桶而已。”
“把你当垃圾桶?”
“怎么说呢,正因为关系没那么亲近,她才会无所顾忌地向我抱怨。就像有些话对亲朋好友难以启齿,对陌生人却能畅所欲言。而我就是那个陌生人。加奈在母亲离婚后始终不能与她相见,父亲与祖母死后好不容易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可母亲又立刻病倒。自己不仅没能享受到母爱,还要工作为她治病—她向我抱怨了许多这方面的事情。不过平时她肯定不愿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毕竟说自己快要死掉的母亲的坏话,别人听到了一定觉得她很差劲。你也觉得加奈是这样的人吧?”
“咦?”
对方突然抛回话题,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但这或许反倒是件好事,只听藤崎悟史得意扬扬地说:
“刚才提到她时你的脸色变了,你也认识加奈对吧?把话说在前头,她确实是个好女孩。但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就不再想见我了。可能是把自己抱怨母亲的事与我联系到了一起。我倒是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于是加奈就把我介绍给了美和,还在她面前夸我是个好男生—就是这样。”
“你听过加奈与美和住在一起的说法吗?”
“不清楚。不过美和说过她在帮助加奈。”
“指的是经济上的资助?
“怎么说呢,应该不至于。虽然有这个可能,美和也确实有钱,但我不认为加奈会好意思收下。而且我记得加奈说过,她不能接受与美和做那种用金钱维持关系的朋友。”
看来藤崎悟史的确迷恋过水地加奈—他对美和的态度是批判的,对加奈却是美化的。
“跟美和分手后你见过加奈吗?”
“见过一两次,也在邮件上聊过天,但那时我已经从樱上水的公寓搬到这边,电影院也不去了,所以已经有半年多没联系了。对了,过年时我还收到她的贺年邮件,祝我新年快乐来着。”
“能告诉我加奈的联系方式吗?如果是她的话,说不定知道美和的下落。”
“行啊,不过……”
藤崎悟史的视线突然向上移去。
“要是你见到加奈,能假装在不经意间提起我吗?类似于‘我想见她’这样的话就行。半年过去,说不定加奈也已经回心转意了。”
“小菜一碟。”
和藤崎悟史约好这件事后,我们便分开了。
要是让他抢先联络加奈就不好了,因此藤崎的身影刚一消失在视线中,我便立即拨打了他给我的手机号,然而这个号已经停用了。
既然如此,就只能直接拜访水地加奈的住处了。她所住的公寓位于三鹰市下连雀,这就很有说头了,因为这里的位置与吉祥寺的泷泽美和家与武州市的西莫尔学园都很接近,而且上述地点都位于同一条公交车路线上。
刚迈出脚步,我背后就直冒冷汗,腿和脚都很痛,或许我应该向医院再借一次拐杖来用。
我在附近的药店里买了膏药贴在痛处。昨天穿的运动鞋踩在垃圾上变得臭烘烘的,不可能再穿了,因此今天我穿的是一双系带旅游皮鞋。想把贴了膏药的脚重新塞回鞋子里很不容易,我只得坐在药店的椅子上完成这件工作。感觉光是这样就耗尽了一整天的力气,所以刚一出门我就打了辆车。当出租车来到中野一带时,手机响了起来,打来电话的是长谷川侦探调查所的村木义弘。
“叶村吗?我查清电脑的配送地址和收货人了。”
“水地加奈,三鹰市下连雀富山公寓五〇二号室。”
电话对面的村木沉默了好一阵子,又过了一会儿,他有些郁闷地说:
“叶村,有时候你真是‘可爱’得让人想掐你后脖颈。”
这次轮到我说不出话了。村木清了清嗓子:
“所长让我也过去一趟,看看中途能不能把你捎上,你在哪儿?”
最后我们约好在富山公寓门口碰头。
富山公寓是栋极为普通的建筑,房龄十五年,外壁由钢筋混凝土构成,高五层,夹杂在众多建筑物之间,看上去有些细长。因为朝北而显得十分阴暗的入口处贴着一块白色塑料板,上面写着“无关人士禁止入内”。
原本我打算独自进去的。尽管村木是个靠谱的同事,但要在突然之间拜访加奈,还是同为女性的我更容易让对方接受—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够独自询问一些事情。
但如果这样做,村木自不用说,或许连长谷川社长都会觉得不满。
于是我选择闲逛一阵,打发时间。附近一带灰尘很大,或许是坐落着来路不明的工厂及研究所的缘故。这里放眼望去灰扑扑的一片,没有一丝色彩,既不像住宅区,也不像商业区,但依旧竖立着几栋崭新而气派的高级公寓。尽管必须乘坐公交才能到电车站,但或许是因为房价便宜,依旧受到不少人的青睐。一栋巨大的公寓就坐落在公交车站的正前方,一楼有灯具店、彩画玻璃店和花店。这些店铺与普通日本人印象中的优雅生活过于契合,甚至令人觉得有些可悲。
最尽头的店铺是一家房屋中介,于是我走过去,想看看附近的房价。一间3LDK[11]的二手公寓房售价在两千八百万上下,2LDK房间的租价一个月在九万上下。说便宜倒也便宜,但无论哪个都是我无法企及的价格。
我带着低落的心情扫视着贴在窗户上,附带房间平面图的传单,突然视线停留在其中一张之上。房间的布局是独厨独卫独浴,外加两个六叠间,房租八万五千,可以拎包入住。地址是三鹰市下连雀富山公寓五〇二号室。
那正是水地加奈所居住的房间。
怎么回事?
我拉开拉门打了声招呼,一位穿着如今已经极其罕见的廉价工作服的中年女性笑着抬起头来。
“我想问问招租的房间,是富山公寓的五〇二号室……”
“富山公寓的五〇二?”
那位中介员顿时敛去了笑容,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说:
“哦,那个啊,你想看?”
“我正好在找这样的房间,能让我看看吗?”
“负责人这会儿不在。”
“要是能借到钥匙,我一个人去就行。”
“这个我决定不了。”
她似乎故意地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又吸了吸鼻子说:
“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那种只想看不想租的,对吧?”
尽管在做侦探这行的六年里我已经练成了一副厚脸皮,但遇上这样的人,还是感到有些讶异。
“那间房是什么时候空出来的?”
中介员像要将我赶走似的挥了挥手,我不肯罢休地追问道:
“哪怕告诉我房东是谁也行。”
“烦死了,别觍着脸问了,我最烦别人问这问那的。想知道房间的事,找公寓管理员去问吧。”
我被赶出来的同时,村木的4WD[12]刚巧开到。
“据说房间号是五〇二,和你打听到的一样吗?”
随便寒暄几句后,村木向我问道。
“是的,不过遇上了点问题。”
我把房屋中介的传单拿给他看,向他说明了情况,他惊讶地望着我:
“好不容易找到线索,这下又中断了?”
“看来只能问问公寓管理员了。”
“好吧,然后呢?要是你觉得一个人去比较合适,我可以在这里等着。”
“咦?”
村木把香烟在车上的烟灰缸里按熄,继而耸了耸肩。
“所长让我这段时间负责帮你跑腿,也就是给你当司机,你随意差使我就好。”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村木是前警官,我还没进长谷川侦探调查所时,他就已经是那里的老员工了。虽然只比我大两岁,工作经历却足足有我的两倍。其实毫不过分地说,长谷川侦探调查所能有今天,都是凭着他的功绩。没想到这位前辈竟会心甘情愿供我差使。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恢复冷静,村木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会有此反应,笑呵呵地靠在驾驶席的靠背上。
“方便的话还是一起去吧,我希望你也能听听情况。”
"OK,Boss."
我们走进公寓楼,对应着五〇二号室的邮箱上果然没贴名牌。正当我与村木面面相觑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有什么事?”
正面一扇标着“管理员室”的小门打开,一个男的从里面张望出来。他的年龄估计在六十五至七十岁之间,嘴角下垂,一看就像是画册里出现过的那种性情顽固的老头。
“我们是来见水地加奈的,她住在这栋公寓的五〇二对吧?”
管理员趿拉着一双按摩拖鞋走到我们旁边。
“你们找水地有什么事?”
“这个得和她本人谈,请问她住这里……”
“她已经不住这儿了。”
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厌恶劲儿,似乎又在为我们的失望感到喜悦。村木瞟了我一眼后插嘴说道:
“真的吗?可我们听她的朋友说她就住在这里。”
“少扯淡,她早就不住这儿了。”
“什么时候搬走的?”
“问这种事干吗?快走快走!外边不是写着吗,无关人士禁止入内。”
“就算告诉我们一声,也碍不着什么事儿吧?”
村木掏出香烟,特地让对方瞥到了一眼烟盒。他身上常备一个塞着几张千元钞票的烟盒,这招曾让不少人都“说溜过嘴”,然而此时却适得其反,只见管理员那张布满老年斑的面孔因气愤而显得扭曲。
“现在的社会对年轻的姑娘太不友好,总得有人坚守着良心才行呐!快给我滚,不然我报警了!”
我把泷泽美和的照片塞到他眼皮底下。
“这个女孩的母亲拜托我们寻找她的下落,水地是她的朋友,我们真的只是想问她点事情而已。”
管理员用鼻子哼了一声。
“光凭一张嘴,还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总之水地已经搬走了,现在不在这里,到别处找去吧!”
“那至少告诉我,这个女孩过去有没有经常出入水地的房间?”
“不知道,快走!不然我报警了!”
管理员用颤颤巍巍的手拿起接待处的电话听筒,虽然我不怕他报警,但要对不知情的警察讲清前面那么多事未免太过麻烦,于是我们只得在他那带刺的视线中离开了公寓。
8
“水地加奈似乎真的从那间公寓里搬走了。”
回到车上后,村木若有所思地说。
“就算这样,他的口风也还是太紧了,究竟是为什么?”
遗憾的是,在我所生活的世界里,并非所有人都会欢天喜地地把消息提供给他人。即便是我自己,也是那种对街头传单置之不理、接到推销电话会直接挂掉、外加每周都要与上门的报纸推销员苦苦“缠斗”一番的人。像藤崎悟史这种喋喋不休,乐于向别人提供信息的人,在东京已经算得上是稀有动物了。但正如村木所言,即便将这一点作为前提来考虑,那位房屋中介员与富山公寓管理员的反应依旧有些蹊跷。
“那我们怎么办?”
无论是向所长借用注册名簿找出她的房东,还是拜托柴田要动用公权,都要耗费不少时间。尽管我也很想欣赏那位公寓管理员在警察证亮到面前时的反应,但首先还是要到下高井户的那家电影院,也就是水地加奈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去上一趟。
“你觉得水地加奈与泷泽美和的失踪是否有关?”
车子开进甲州街道时,始终默不作声的村木突然问我。我皱着眉头说:
“不清楚,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什么预感?”
“今早我听说杀害柳濑绫子的犯人被捕时,还以为警方能顺藤摸瓜,立即查出泷泽美和的所在,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水地加奈的电话号码已经注销,居住的公寓这边也说她搬走了,我有预感—即使去了那家电影院,也见不到水地加奈。”
“为什么?”
“我从东都综合研究所的樱井那里听说,他在平满离家出走后向泷泽美和与柳濑绫子问过话,她们听说平满失踪后似乎都有些害怕,直到听说她只是普通的离家出走后才放心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据小满说,美和与绫子是经某个共同的朋友介绍后才认识的。而这个‘共同的朋友’是小满嘴漏时说出来的,因此没告诉我具体是谁。如今回想起来,小满当时似乎也在畏惧着什么。”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表达什么?”
“那个‘共同的朋友’应该就是水地加奈,会不会最先失踪的人其实就是她呢?”
村木默默地避开路上的拥堵,把车开进旧甲州街道。我继续说:
“从美和手中那张明信片的字面上看,可以想象到加奈似乎接了个危险的兼职。而她的近亲都已过世,即使失踪,会担心她的大概也只有泷泽美和与其他朋友。也就是说……”
“这些都只是推测吧。”
村木冷冷地说。
“水地加奈是否失踪还说不清,泷泽美和是否拥有隐秘住处也不确定。”
“但是美和买的电脑不是送去了水地加奈那里吗?”
“这倒没错,但水地加奈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对那个老管理员心存不满才搬走的。”
“或许吧。”
下高井户的那家电影院位于闹市背后,是个很容易被看漏的地方。尽管还没到中午,但活力四射的揽客声就已经伴随着五月的风一同从闹市方向传来。尽管脚伤依旧很痛,走起来却不算辛苦。我们进入电影院所在的胡同,两边布满了小巧而整齐的人家。只见一块小小的招牌上写着“杉并电影院”,如今正在上映的电影有《伊丽莎白》《绿里奇迹》,晚场电影是由比利·怀尔德[13]执导的《福尔摩斯秘史》。嗯,想看。
电影院负责人的回答依旧令人失望,不,反而是在意料之中。
“水地吗?她已经辞掉工作了。”
在办公处,一位对着电脑工作的年轻男子挠着脑袋说道。
“什么时候辞掉的?”
“我想想,好像是……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