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尽管这个人臭毛病一堆,但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溺爱着那个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他第二喜爱的就是美和。”
至于第一是谁已经不用问了,毋庸置疑就是泷泽自己。
“你在怀疑泷泽?”
亚寿美试探性地问道。我摇了摇头说:
“不是这样,只是确认一下这是不是美和离家出走的原因。回到最开始的话题,假如美和的确有个隐秘住处,又被泷泽先生发现,也很难说父女之间不会因此产生嫌隙吧。”
“我是这样认为的。美和肯定不怕让我知道,但没有告诉我还是让人有些失望。美和她小时候……”
亚寿美突然“噗嗤”一笑。
“泷泽家的院子里以前放过一个旧集装箱,于是美和就偷偷溜进去,把那儿当作自己的秘密基地。她一直以为我和乳母都不知道,可有一天来了客人,乳母就去那里叫她,惹得她生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气。不过她气呼呼的样子反而显得更加可爱……”
亚寿美突然不说话了,而是仰起头来。
“真是的,芥末放太多了。”
我把视线移开,继而停在几个相框上面—它们都摆放在餐具橱上。我站起身来,拿起离手最近的一个,只见照片里有辻亚寿美、平满与在报纸上见到过的柳濑绫子,最中间的女孩则是泷泽美和。
这正是我想看到的那种活泼的样子。
或许因为拍的是纪念照,所有人都面带笑容。其中要数美和的笑脸最为天真无忧,圆鼓鼓的脸蛋让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牙齿也显得洁白而整齐。最明显的特征是她那双柔软而带着大耳垂的耳朵。尽管称不上绝世美人,但天真无邪的气息与女人味却在她的面容上达成了绝妙的平衡。
与美和相比,平满与其说是在笑,倒不如说是在做鬼脸;柳濑绫子的眼皮上粘着假睫毛,描着眼线的眼睛也特地睁得大大的,笑容显得有点假了。
照片右下角标着日期—2001.02.27。
“这是美和的生日聚会时的照片?”
“是的。”
辻亚寿美擤了擤鼻子。
“这张照片能借我用用吗?”
“想要照片的话,有更加合适的。”
亚寿美从抽屉里拿出好几张快照,每张照片上的美和都显得温柔而体贴,但仔细观察后能发现她的下颚线绷得紧紧的,透露出几分坚毅。
我借了几张露着耳朵的照片以及几张在生日聚会上拍的照片。
“我增印后就还回来。”
“你依然觉得柳濑遇害与美和的失踪有关?”
她还是注意到我之所以会借走生日聚会的照片,是因为里面带着柳濑绫子的缘故。尽管我不想让内心焦虑的亚寿美听到自己更多的猜测,但她恐怕不是那么好应付过去的。
“柳濑遇害的案子在解决之前我也不好乱说。她似乎是由于失恋才导致了自暴自弃、到处冶游,所以也有可能是出于个人原因而横遭不测。但一对高中生朋友在两周之内,一人失踪、一人遇害,硬要说彼此之间没有关系,恐怕也讲不通。”
“说的是啊。”
辻亚寿美深深叹了口气,我开口问道:
“您知道美和与柳濑是怎么好起来的吗?”
“这个……”
亚寿美闭上眼睛,似乎在记忆里搜寻。
“不清楚,我没问过这个。”
看来在关键问题上,这个母亲也和泷泽一样不够靠谱。我用尽量不让她觉得我在讽刺她的说法问道:
“您是在昨天得知了美和失踪的事吗?”
辻亚寿美莫名其妙地顿了顿,继而飞快地说:
“黄金周刚一开始我就出了趟国。为了学习首饰设计,我经常去欧洲。五月时间充足,气候又好,所以每年我都会挑这时候去。”
“旅途中会和美和联络吗?”
“回国四天前美和用手机联络过我,但没打通。我刚才说过,要是往泷泽家里打电话,他会闹得天翻地覆,所以我跟美和平时都用手机联络。回国后店里又出了点事,我一直在忙着处理,对美和的事情就没怎么上心。我以为她一定也很忙……但这不能当作借口。”
我换了个话题问道:
“你们似乎与平义光一家常有来往,美和与小满也从小就是朋友吗?”
“小满与美和同岁,她俩上幼儿园时就总在一起玩,是从小的好朋友了,小满甚至还是美和的初恋对象呢。”
我愣了愣神,却不是因为女孩子之间的恋情,而是因为看到了辻亚寿美脸上那略显悲痛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
“美和可能对小满讲过些什么,要不你问问她?”
亚寿美装模作样地思考着说。
“嗯,也行。但小满说最近她们的关系不太和睦。”
“不可能的,除非是吵架了。”
看她真的不太清楚,于是我向亚寿美简略地讲述小满离家出走,并与一个男生同居的事。亚寿美皱着眉头听完,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我就明白了。身为母亲这样说自己的女儿可能不太合适,但美和是很反对这种行为的。要是知道小满与没认识几天的男生同居,她一定会非常生气。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太过心直口快其实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她的确像明治时代的人那样死板。”
美和在我心里的形象又多了一丝真实感。我一边留意不要望向旁边的房门,一边向亚寿美问道:
“美和交过男性朋友吗?”
“大约一年前,她把男朋友带到过我这儿来。对方叫藤崎悟史,在R大学文学系读大三,但两人好像很快就分手了。我对美和说他是个蛮有吸引力的男孩,真是可惜了。但美和说她讨厌那种不按部就班的男人。原来对方想要强行和她做最后一步,但美和觉得才认识两周,连接吻都还为时过早。我差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出生在这个时代,我们当父母的也没做好榜样,为什么她还会那么死板呢?或许是受了乳母的影响吧?”
“您说的乳母是指明石香代?”
“是啊,她是个善良的人,美和才一岁时她就在我家了,始终悉心照顾美和。毕竟在美和还没生下来时,我就经常跟泷泽吵架,而且经常出门在外。所以美和几乎相当于是被乳母养大的。要是没有香代,或许我也没法下定决心撇下美和,从泷泽家里离开。”
辻亚寿美的语气里似乎带着感激与憎恶两种感情。突然,她盯着半空喃喃自语道:
“啊,对了,是Kana。”
“什么?”
“Kana,乳母的女儿就叫Kana。我记得她辞职那会儿来我这打过招呼,我问她辞职的原因,她说前夫和婆婆去世,自己要和女儿生活在一起了。记得当时她说过自己的女儿就叫Kana。”
辻亚寿美兴奋地挥着双手,我本来也想这样做,又实在无法想象委托人与侦探在摆着寿司的桌子两侧激动不已的样子,于是深深吸了口气问道:
“美和认识明石女士的女儿吗?”
“应该认识吧,乳母辞职后,美和依旧偶尔去看望她。甚至在乳母生病后,美和还拿自己的零花钱接济她。所以乳母死后,美和也很有可能去亲近她的女儿,这样一来隐秘住处的事也就能说清了。可能是美和帮乳母的女儿支付房租,条件就是给自己留出一个房间。一定是这样的,那就赶快去寻找Kana吧。”
“有关明石香代女士,您还了解别的事吗?”
“美和或许……”
辻亚寿美似乎想说一些细节方面的事,却又突然一愣,不再说下去了。我撇开视线,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方才亚寿美关过的卧室门,如今却开着一条大约一厘米宽的小缝,然而这种豪宅里的房门可没那么容易被风吹开,而且这里压根也没有风。
“……泷泽家里或许还留着她的简历。”
“明石女士的老家在哪儿?”
“神奈川的叶崎。她是泷泽那间别墅的管理员介绍来的,去那问问或许能打听到什么。”
问过管理员的住址后,谈话便结束了。我告诉亚寿美,我或者所长每天会给她打电话通知调查进展状况。接着站起身来,尽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
“请问您养了猫狗之类的宠物吗?”
“我都不太喜欢,为什么这么说?”
亚寿美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往门那边指了指。
“在室内饲养动物的人通常习惯开着屋门,我想辻女士您会不会也是这样。”
以亚寿美的性格,我本以为她会痛快地承认“家里来了其他客人”,然而她只是含糊地笑了笑,抬了抬下巴向我示意着门口。
5
辻亚寿美的公寓非常不适合监视,附近不但有许多大使馆,巡警的数量也很多。要是以前,我一定不会过了晚上八点还傻站在这种地方,但如今多了一个强大的伙伴,那就是手机。我装作用手机打电话,这样一来无论人在哪里,都不会显得太过可疑。
不过最后我还是放弃了监视亚寿美的公寓。附近太过幽静,我的声音显得太不自然,身影也会被公寓外面的监视摄像头拍到。而且我连那个人的相貌都不清楚,更不知道那个人今晚究竟会不会离开辻亚寿美家,就算继续监视下去,估计也会徒劳无功。
于是我打出租车回了家。司机师傅是个喜欢谈天侃地的人,一路上他不停地在谈论自己痔疮的老毛病。
“听说犰狳的尿液好像管用……”
司机师傅说着。
“但不知道在哪儿才能买到,这是我现在最愁的事。”
真是发自内心地羡慕他。
在离家不远的便利店门口下车,去店里买了份冷藏天妇罗乌冬面与冰红茶。当我拖着脚步慢慢穿过那条人烟稀少的商店街时,前方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那正是我家的方向。
由于人少的缘故,这条住宅街连路灯也十分昏暗。我把手放在额头上遮住光,随后望着前方,那边再次传来了凄厉的叫声。
我把在便利店买的东西连同塑料袋一起使劲塞进包里,随即把包斜挎回身上,把手机抓在手里,做好随时报警的准备,接着稍稍往前走了几步。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冲来。我惊叫一声蹲下身子,黑影从我头上掠过,发出尖锐的声音,掉了个头再次向我冲来。
原来是只乌鸦。
它盘旋回来,想用鸟喙啄击我的脑袋,我摘下挎包一通乱挥,它这才不紧不慢地飞到我家屋外的电线上,得意扬扬地又叫了一声。
我瞪了它一眼,刚扶着扶手上打算走上二楼,忽然间一阵黏滑的触感传来,我慌张地抽回手来。仔细一看,只见厨房垃圾在楼梯上洒得到处都是。我皱着眉头登上楼梯,发现原本放在门口的垃圾袋如今已经被“开膛破肚”,像是被扯出内脏的动物尸体般无力地躺在地上,那异味简直呛得人直流眼泪。
乌鸦飞了下来,先是停在楼梯扶手上,继而又慢条斯理地跳下来,叼起些吃剩的东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我戴上橡胶手套,拿出垃圾袋把门口收拾了一下子。那只乌鸦好像是恶作剧做过了瘾,尽管还在远远望着这边,但马上消失不见了。即使它还没玩够,固体垃圾也基本已经被它折腾得到处都是,剩下的只是些黏糊糊的液体,没什么可玩的了。
我找出软管连上水龙头冲洗起楼梯来。经过附近的上班族和从补习班放学的孩子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眼光,仿佛在问“这么晚了到底在干什么”一样。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诸多不幸—例如女儿失踪、被变态踩到脚部骨折、不仅被男友骗走三百万,还被威胁要公开“隐私照”,等等,与这些倒霉事相比,我不过是拖着略有小恙的身体在外面工作一整天,回到家后发现垃圾袋被乌鸦祸害一番罢了,这实在算不了什么。
—毕竟如果不这样想,也太没办法接受了。
打扫完毕后,我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散发着“芳香”,这双运动鞋明天也穿不了了。我将身上的衣服统统脱掉,把自己解放出来,接着从浴室储物柜最深处掏出我搬家时实乃梨送的贺礼—法国产的玫瑰香沐浴露。这是个好东西,闻着它浓烈的玫瑰香气,感觉鼻毛都尽情舒展开来了。尽管我不喜欢“以暴制暴”,但如今也是迫不得已。
把它打开后,浴室里顿时充满了玫瑰香,害得我连打好几个喷嚏,不得不从里面逃也似的出来。我把穿过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加了比平时更多的洗衣液;将冷藏乌冬面放进冰箱;吃光了实乃梨之前送来的蜜瓜;在脚上涂了按摩油;最后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读起来最让人放松的小说放进包里。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
一开始对面没有出声,我还以为是信号不太好,于是挂了电话。
接着,手机马上又响起来。
这次虽然有了动静,听上去却像是剧烈的鼻息声,紧接着对方便挂断了电话。
正当我皱着眉头将手机插回充电器上时,房门突然被激烈地敲响,我打了个滚,猛地弹起身来,屁股还在地板上狠狠磕了一下。在此期间,外面的人依旧狠狠敲着房门,感觉连门轴处的合页都会随时因支撑不住而崩溃。我不由得心想:该死!下次见到村木,非让他帮我弄个警棍不可。
我飞快奔到厨房,刚把菜刀握在手中,就有一个声音传来—
“叶村,在吗?”
我板着面孔打开房门,原来是房东光浦功,他用来敲门的拳头停在空中,低头望着我说:
“哎,你在呀,早点出来嘛。”
“你这个房东还不知道这扇门到底有多不结实吗?大半夜的砰砰敲门,吓不吓人啊。”
“什么半夜,这不才十点嘛。能进去吗?”
自从初次见面时得知我们年纪相同,光浦就再也没跟我客气过,但我依旧没想到他会自来熟到这种程度。我给他打预防针:
“要是垃圾的事,我可得事先声明,那不是我干的,想抱怨就找那些不按规定时间扔垃圾的人和乌鸦去。”
“垃圾?说什么呢,我是有事要拜托你。”
我不禁低声呻吟起来。要是再听光浦娘里娘气、啰里巴嗦地说上一堆,我可能就要瘫倒在地上了。有句老话叫“房东如父母”,尽管我不认同这句话,但他给我介绍过制作装饰品的兼职,也算是有恩于我,因此我还是点了点头。
“你说。”
自从上次帮我搬送桌椅后,他还是第一次进屋,所以用好奇的眼光在我家里四处打量,还盯着我说:
“叶村,你总是穿这身睡觉吗?”
我低下头来,看了看身上穿旧的T恤和短裤。
“你管我穿什么睡觉?”
“透点了。”
“烦死啦。”
我披上一件纯棉衬衫,指着光浦的鼻尖说:
“这样够了吧,有什么事快说。”
“我租出去的那间苏铁庄里住着一对姓饰磨的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