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浦终于发现我不太开心,于是加快了说话的速度。他提到的公寓是一栋古老的木制二层小楼,但连带院子占用了很大一块地皮。院子中央种着一颗巨大的苏铁树,院门整个被涂成黄色,整体形象别有一番风韵。再加上房间允许租客自行布置,因此这里在手头拮据的美院学生与新人设计师中颇有人气。
“住的是一对夫妇啊。”
“丈夫是大学生,夫人恭子则在山手大街沿路的一家餐厅打工。他们原本是奉子成婚,但由于恭子流产,所以没有孩子。结婚时,双方父母都与两人断绝了关系,所以也没有生活补贴。丈夫已经上了大四,做实习程序员,一周上四天班,毕业后打算直接进现在的公司,但光是这样依旧无法养家糊口,所以恭子的熟人给她介绍了一份餐厅的兼职。”
光浦继承了父母的遗产,独自住在那所大宅子里,靠出租两栋公寓和我这间屋子生活。尽管生活十分优渥,他却一天到晚在这些公寓间转来转去,替房客解决各种鸡毛蒜皮的琐事,而非整日游手好闲。
“饰磨夫人周一至周六上班,工作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以及下午五点到晚上十一点。餐厅打烊后她的先生会去接她,两个人总是恩恩爱爱地手牵着手回家。但从四月开始,每周周三晚上饰磨先生都要留在公司开带餐会议,因为他们公司是弹性工作制,只有晚上人才会齐。所以每逢星期三,恭子就得独自回家……叶村,连杯茶也没有吗?”
我心不在焉地将买来的冰红茶倒进杯里端给他,继而问道:
“然后呢?”
“她在回家的路上要经过林芙美子[8]纪念馆附近,其实那儿算不上什么会让独自走夜路的女性担惊受怕的地方,毕竟道路宽敞,附近也没有那种可能会被人拖走的空地,但不知为何,最近她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她。”
“看到对方了?”
“正是因为没法确定,所以我才来和你商量的。要是看到对方,早就告诉她家先生了嘛。”
“为什么要等看到了才告诉?”
“要是因为自己的错觉让兼顾学业和工作的老公过于担心,她会觉得过意不去。多难能可贵啊!所以听了这件事后我对她说,你家先生不在时我可以做你的保镖。可光这样还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要是那个跟踪恭子的家伙因此而被激怒,选择其他时间袭击恭子就不妙了。”
“她自己有什么头绪吗?最近和别人发生过口角吗?”
“好像没有,不过我也没问。”
光浦漫不经心地继续说着。
“所以我觉得,得在她遇险之前抓住那个混账跟踪狂才行。就在这时,我灵机一动—这里不就有个最适合解决问题的人才嘛!”
我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在父母的反对下坚持结婚、流产、兼顾学业与工作,面对重重难关的饰磨夫妇的确勇气可嘉,值得敬佩。尽管如此,他们依然是与我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我没有任何义务帮他们解决这个连是否存在都尚未得知的、莫名其妙的烦恼。而且我自己手上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要是你肯帮忙,我什么都肯听你的,甚至处男之身都可以给你哦!”
“谁要那玩意儿。”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么下个月的房租给你减半如何?”
“……成交。”
精神饱满地说出这句话后,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等下,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三。”
光浦抬头望了眼时钟,嘴角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还差半个小时到十一点。”
山手大街的路边餐厅—Manner House的灯光熄灭了。我看了眼手表,差五分钟到十一点,最后的客人还没走出店门。
“那家店的炸猪排可好吃了,下次我请你吃,就当作谢礼了。”
躲在餐厅对面中井站旁的阴影处,光浦小声对我说道。这一带坐落着大江户线的出口,所以十分明亮,但附近依旧能看到几幢新路没有修到附近的木结构公寓。我们要找的那家店看上去与这些建筑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个看上去十分浮夸的“Manner House”的招牌。
“她带手机了吗?”
“没带,但我知道店里的号码。”
“帮我打过去,然后换我说话。”
光浦按我说的做了,电话对面传来饰磨恭子天真无邪的声音,她说了句“您好”。
“你不要吱声,听我说就好。到了下班点你正常离店,正常回家就行,到时候光浦走在你前面,我跟在你后面做掩护,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店里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
“那就好。”
五分钟后餐厅打烊了,只见一位姑娘从店里走出来,光浦对我说:
“那就是恭子,她是个好姑娘,怎么看也不像会和别人起激烈争执的人吧?”
在夜里远远望去,只见饰磨恭子身材娇小、老实文静,身穿洁白的女式衬衫和将将露出膝盖的格子裙,脚下踩着一双高跟凉鞋。一头直发,额前是细碎的刘海,脸上只化了一层淡妆。只见她迈着轻飘的步伐,正往人行横道那边走去。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她的下半身却比较丰满,感觉自己的观察有些多余,我不禁嘀咕道:
“喂喂……”
“怎么了?”
“或许她的确不容易与别人起争执,但却是色狼最中意的类型。身材娇小、老实巴交、离老远就能一眼认出是年轻姑娘的发型和服装,再加上那双凉鞋又不方便逃跑。”
“唉,原来是这样。”
“那是餐厅的工作服吗?”
“是的。”
“最好让她在没有先生陪同时注意一下穿着打扮,哪怕这次只是错觉,今后也很有可能遇到麻烦。”
光浦小声嘀咕着什么,似乎是“可怕”之类的。我踢了踢他的小腿说:
“赶到她前面去,然后慢慢走回公寓,听不到叫声千万别回头。手机保持开机,在她到家之前,除了我的电话一概别接。”
“好嘞。”
光浦开始慢慢向苏铁庄走去,饰磨恭子走在他后面,由于穿着凉鞋,好几次都差点脚下踩空,而我则一边咂着舌头一边张望四周。直到这会儿,附近还没有出现窥探恭子的身影。
或许是过于专注的缘故,我感到一阵寒意,于是将夹克衫的袖子撸下来,向恭子身后追去。通往妙正寺川方向的路是一条下坡道,我的脚伤开始阵阵抽痛,彰显起自己的存在感,而我也不禁抱怨起自己贪小便宜的性格来。如今查找泷泽美和的行踪才是头等大事—当然还有实乃梨的事情。至少现在不该来干这些,而要尽可能地休息。
当饰磨恭子经过西武新宿线的平交道口时,从一辆停在道口前的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他先向四周张望了一圈,随即关上车门向前走去。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依稀能分辨出这个人有四十多岁,身着西装。光这些倒没什么,然而奇怪的是,他脚上穿的是一双运动鞋。我记下车牌号,随后打出一通电话,光浦接了起来。
“发现目标了。有个怪家伙正跟在饰磨夫人身后,往你们那边去了。”
“我,我要怎么做?O……Over。”
又不是在用无线电讲话。
“到达苏铁庄后你继续往前走,在五之坂附近观察情况。能让手机保持通话状态吗?”
“可以。”
“好的,保持联络。”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尽管那个男人时而东张西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正在被人跟踪,因此没有注意到我。而他也在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紧跟恭子不舍。
我们经过林芙美子纪念馆,又经过了一家打了烊的花店。我听到附近传来一阵低沉而窸窣的、如同诅咒般的声音,顿时感到脊背发凉。
“大—大的包袱肩上扛[9]……”
居然是光浦的歌声,三更半夜的在路上听到这个,简直比色狼对人的心脏更不友好。
“毛皮被剥光身躺……”
我忙在手机里对光浦说:
“喂,别唱了!”
“没办法呀,我妈妈是童谣歌手,我是听这首歌长大的,不受控制地就唱出来了。”
“至少唱个阳光一点儿的吧,这个未免太吓人了。”
当留意到这个情况时,光浦、恭子、那个男人与我连步伐都变得一致起来,左,右,左,右。我不禁感到疑惑,男人毫无疑问是在跟踪恭子,但以色狼而言,这种做法未免过于怪异。
光浦终于走到了苏铁庄,继而迈着笨拙的步伐继续向五之坂走去。拐角处一户人家的门口停着一辆小孩子骑的脚踏三轮车,当他躲到拐角后面去时,我给他下达了指示:
“恭子进屋后我会抓住他,看清他的长相,等我一出声,你就从他背后出来。”
“明白。”
“在她进屋之前千万不要松懈。”
恭子走进苏铁庄院内,在我这儿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那个男的也站在院墙边向内张望。我藏在稍远一点的电线杆后,电话里传来光浦的声音:
“恭子好像太过紧张,把钥匙掉在地上了,正找着呢。那个混蛋好像有点着急。”
“这是色狼的常用手段了,她一打开门,色狼就会冲过去把她推进屋里,小心点。”
“知道了。啊,恭子把门打开了。”
这时,男人急匆匆地向四周张望一眼,继而飞快地奔向苏铁庄门口。我忘记脚上的疼痛,跟着跑了过去。
“不好意思!”
男人被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来,那边传来了房门关闭的声音。
“打扰了,有点事想问问你。”
“你,你什么意思?”
从近处看,只见男人面容松垮,眼眶外凸,牙齿上满是黄垢,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让他去演两小时电视剧[10]中会在九点五十分左右被人杀死的变态恐吓犯,倒是有那么点味道。我突然后悔自己手上没带什么家伙。
“你刚才跟踪的那个姑娘是我的朋友,我从西武线平交道口,你停车的那个地方起就一直跟着你了,能说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我没这么做!”
男人向后退去,却撞到光浦身上,又吓了一跳。
“胡说。大叔你什么人?色狼?”
“别胡扯,我只是凑巧经过这里而已。”
“这段时间她感觉一到周三就有人跟踪她,因此被吓得不轻。我们都亲眼看到,你特地下车后徒步跟她走到这里,还打算在她拿出钥匙开门时跟着闯进屋去。”
“谁管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家伙说什么!”
“能请你讲讲是怎么回事吗?”
“我跟你们没什么好讲的!”
“那也无所谓,不过你的车牌号我已经记下了,要是你答应今后不再跟踪她,就放你这一马,但要是执迷不悟,不知悔改,我就要报警了。”
“有病!我爱跟着谁就跟着谁,和你们有关吗?”
我刚要发火,光浦已经用更加愤怒的语气说:
“我是这栋公寓的房东!房客遭遇危险我有责任保护,不要以为我的证词就无足轻重了!”
“什么,你是房东?”
跟踪恭子的男人突然情绪激动地挥起了胳膊。
“你这个混账就是房东?少开玩笑了,王八蛋!”
“谁跟你开玩笑?”
光浦躲开飘忽的拳头,冲上去一把揪住对方。别看他说话娘里娘气,却有着男人该有的力气。没想到好死不死,光浦的一只脚刚好结结实实地踏在我右脚上,我躲闪不及,痛得惨叫一声。开窗户的声音四处传来,公寓里的房门也开了好几扇。几名房客飞奔出来,我把拉架的事交给他们,靠着墙壁独自抹起了眼泪。要是再骨裂上一次,我非让他给我免掉四个月,不,半年份的房租不可。
等到没有那么痛了,我小心翼翼地把脚放下,试探性地让它承受身体的重量,问题似乎还不算大。另一旁的光浦与跟踪男正用我听不懂的话语相互呵斥。至于苏铁庄的房客们,似乎对这阵意想不到的骚动颇感兴趣,都在一旁乐呵呵地围观。有人说着“算了,算了”,把他们两个拉开,但刚一放手,两人便又推搡起来。
“看我不叫警察过来抓走你这个变态!”
光浦大声嚷道。
“你这种蠢家伙根本不配当房东!”
男人在语言上难以招架,又挥起了胳膊。正当房客们有人劝架,有人呵斥,反倒让场面更加混乱时,一个头发染成棕色的年轻男子出现了,他过来询问状况,光浦抬起头说:
“啊,饰磨老弟你来啦,你也去揍他一顿!那家伙是个色狼,打算非礼你太太。”
“非礼恭子?”
饰磨不停地眨着那双酷似维尼熊的眼睛上前看了对方一眼,结果像是被蜜蜂蜇到般连连后退。
“咦,岳父?”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光浦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句:
“岳父?”
“我怎么不记得你叫过我岳父?”
那个长着一副变态脸的男人吼道。
“你这种男人根本没法保护恭子!我女儿独自走在夜路上你也不管,如果我真的是色狼,说不定现在已经闯进房间里对她施暴了,你这个臭小子!”
从门缝后看着外面的恭子穿着凉鞋跑了出来,恭子的父亲转过身去,拽着她的胳膊说:
“恭子,我们回家,尽早和这种人分手,过几天就把离婚协议书寄过去。”
“等等……”
恭子的父亲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对光浦、苏铁庄的房客以及我怒斥道:
“把房子租给未经父母同意就结婚的男女,像你这样的房东,还有你的房客,加上那个多管闲事的女人,都是因为你们这帮蠢货凑在一起,我女儿才会遇上这种倒霉事!”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激烈的抗议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当看到抗议声最大的人是饰磨恭子后,我便拖着脚步钻出人群,往自家方向走去了。
6
一阵电话铃声把我吵醒,我擦擦嘴角的口水坐起身来,看到枕边的闹钟显示着八点零五分。
“叶村吗,我是柴田。”
对面是武藏东警局的柴田要。
“我在附近,有话要和你说,这就去你家里。”
还没等我回话,电话就被挂断,与此同时房门也被敲响。
我刚揉着惺忪的睡眼下床,一阵剧烈的疼痛顿时从右脚脚背直通大脑。我重新坐在床上,轻轻碰了碰伤处。昨天被踩了一脚后它肿得更高了,伴随着热辣辣的疼痛。即使没有被踩,在走路时都一跛一跛的,而如今我简直觉得双脚都在微微颤抖,腰也疼得厉害。
“喂!叶村晶,快出来!”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下次要能赚到一大笔钱,无论如何也要在门口安一台对讲器,然后迈着踉跄的步伐向门口走去。打开门后,只见武藏东警局的柴田要正板着面孔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