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艾琳带李桥一间一间地走着,顺便瞥了一眼这位穿夏威夷衬衫的男子。她没有看过李桥的任何著作,但乌市无头案她还是知道的,当时香港的报纸都放在头版大篇幅炒作,有家报纸还把那个案子写成长篇特写,写得惊心动魄,没想到这个案子居然和这个不起眼的男人有关系。
“你真是一个私家侦探?还破了那个无头案?”当他们推开女主人卧室时,艾琳忍不住问道。
“碰巧罢了,那时乔老爷在悉尼警察局当探员,我给他提供了一点儿有用的建议。”李桥说。
“乔老爷说你是越南问题专家,当过记者,还兼职当侦探,工作得真辛苦。”艾琳说着,带李桥穿过小客厅,进入女主人卧室。
“没办法,赚的钱不够过日子,只好兼职当侦探赚外快。”女主人宽敞豪华的卧室有四十平米大。通过卧室左边墙上的门,进入像卧室一样大的衣帽间,李桥仔细看挂在衣帽间里上百套精致的衣服,又查看摆在鞋架上的几百双名牌鞋子。出了衣帽间,他在白色的路易十六式大梳妆台前坐下来,先低头欣赏四根雕刻着精致绳纹饰浮雕,由上而下逐渐收缩的圆形桌腿,发出啧啧的惊叹声,然后坐直身子,从纯白大理石桌面上琳琅满目的化妆品中,拿起一瓶香水闻了闻:
“这是什么牌子的香水?”李桥问。
“这叫梦。香味清淡,但经久不去,可持续二十四小时以上。据说要几千元一瓶呢。我不用香水,这是珍妮特告诉我的,她只用这个牌子的香水。”艾琳接过香水瓶,在空中喷了一下,淡淡的香味在空气中慢慢散开了。
李桥在梳子上摘下几根头发,又起身走到散发着洛可可风格的精美四柱大床前,在白色的鸭绒枕头上找了一根头发进行对比,然后装进一个信封里。
“你在干什么?”艾琳问。
“找线索,找感觉。因为我从未见过你妈妈。”
“她不是我妈妈,只是我父亲的妻子。”窦艾琳打断李桥的话。
“那也一样,我从未见过她,只看过一张照片,从这张照片上看不出她是高是矮,头发是粗是细。性格是开朗还是内向,对人是热情似火还是冷若冰霜。她无疑是个美人,但美人的种类很多。有的美女男人见后会变得呆若木鸡,有的美女则使男人望风而逃。她是哪一种?她的生活习性是怎样的,谁是她的朋友,谁是她的敌人?我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窦珍妮,好从中找出线索。”李桥自言自语说道。
3
晚饭后李桥在家庭起居室找到艾琳,艾琳抱着一把吉他缩在大沙发上低声自弹自唱。对艾琳来说,李桥是个全新的人。他是越南问题专家,还是侦探,在艾琳的圈子里没有这号人,不知道他懂不懂音乐。艾琳先不理李桥,唱了一会儿,累了,才放下吉他,对斜靠在对面沙发上正盯着她看的李桥说:
“你想和我聊聊?好。先来支烟,你在猜我是个怎样的人?是个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富家小姐,是个花钱的好手(她耸耸肩)。对,你猜得没错,我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谁又不是这样呢?不过我自己也挣钱,我爸爸不给钱我也能活。我在一个乐队弹吉他。我们乐队叫紫水晶。
“你问我们演奏什么音乐?应该说我们认为我们是现代流行音乐乐派。我们乐队经常在香港一些酒店和各种不同的夜总会演奏,要不是出了这场绑架案,我正弹着吉他呐喊着进入高潮呢,哈哈。
“什么?你问什么是现代流行音乐乐派?你问到关键所在了,你当过记者,却不知道什么是现代流行音乐乐派,没知识!比如我们乐队叫‘紫水晶’,就像英国的‘宝兰’、美国的‘闪电’,我们这样的乐队香港有上百个。我们弹唱的都是自编的乐曲。这些音乐经常从爵士乐跳到先锋派音乐,从乡村音乐跳到甲壳虫派音乐。我们既不是表现主义也不是原始主义,更不是古典主义。有人叫我们偶然音乐乐派或具体音乐乐派,其实我们都不是,我们这一派的音乐从来也没有独立地发展起来。我们是一群音乐爱好者和半瓶子醋的音乐爱好者,对社会充满厌倦和嘲讽,敏感但不善于表现。有人说我们的音乐特点是震耳欲聋的音响,加上把正常乐曲倒过来演奏,伴之以语无伦次的歌词,及演奏者在舞台上不停地跳来跳去,哈哈。
“你笑我,不相信?真的。也许我们的音乐低劣,但受大众欢迎。我们好多人都是靠这个吃饭,我们这一派还出过好多腰缠万贯的巨星。
“你不爱听这些,想听有关珍妮特的事?我不太了解她。尽管她那么漂亮,一般来说对我也还亲切,但我觉得她生疏得很。我从不关心她,不喜欢她,也不恨她,就像她对我那样,我老爸倒对她一往情深。你问谁可能绑架了她?谁最了解我们家的事,甚至知道我们家的计算机密码,我们家的作息时间表?还有谁,一定是老爸的助理,那个杨媚,英文名叫露易丝的妖精。别看她一副清纯的样子,偶尔也给有钱的老男人飞一个媚眼。抓住她的狐狸尾巴别放,她肯定想杀了珍妮特后取而代之。珍妮特不会回来了,不过对我来说,谁当我继母都一样。
“她有不在现场证明?当时她正和我爸在一起?那倒是真的,但她会不会有同谋?现代的犯罪活动都是有组织进行的。要不,你去查查我哥哥马克有没有不在现场证明。他的中国名字叫窦一凡,通常待在越南,他是爸爸的模范儿子,如果他这期间偷偷离开越南,那也是一个疑犯,他有作案动机。珍妮特六年前一进我家,马克就看上她了。那时他才十六岁,总是痴呆呆色眯眯地在背后盯着珍妮特,从没有勇气从正面看珍妮特。他去越南是主动要求去的,他每天和珍妮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不能忍受忌妒和怯懦的折磨,所以逃避到越南去了。也许他雇用越南黑社会的打手,把珍妮特绑架到越南了,谁知道呢?哈哈哈。”
“按美国电影的逻辑,太太出了问题,丈夫总是第一个应该被怀疑的对象,你们怀疑我老爸吗?不过他没有什么动机,他是个无聊透顶,没什么嗜好的人,不喜欢艺术,不喜欢美酒,好像对女人也没什么兴趣。他唯一爱的就是钱,他有的是钱,因为他是个赚钱的天才,连空气他都能卖掉。据说他对公司的雇员非常凶恶,经常骂人,但那些员工心甘情愿挨骂,因为他给员工的工资高过市场价好几倍。”
“你吸了大麻?”李桥突然问道。
“你怎么知道?”艾琳吃惊地问。
“很简单。晚饭前你带我各处看看,一共只说了简单的几句话,说明你是个内向的不善于和生人说话的姑娘。晚饭后我进了这间屋子,你突然变得兴高采烈,爱说话了,我很难插上嘴,一直在听你说。你一定在这期间吸了大麻,这是吸食大麻后的典型症状。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谢谢你提供的信息,很有用的信息,回头见,小姐。”李桥站起来走了出去。艾琳愣了一会儿,骂了一句:
“臭侦探。”
厨娘的脸突然变得苍白
“你想了解夫人的事,我能知道什么呢。”芬妮伸出胖胖的手,优雅地从桌上装餐巾的雕花银盒里揪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睛。
香港有十几万菲律宾女佣,多数都是瘦廋矮矮、微黑皮肤的年轻女孩,但道尔顿家的菲佣芬妮是个五十多岁的高个子中年妇女,可能因为是亿万富翁的厨师,有种种饮食方便,所以身体向横里发展,胖得像扇门板,只有眼角还隐约留有一点当年秀丽的痕迹。她坐在一张古朴的维多利亚式长餐桌一边,李桥坐在她对面。这儿是窦家的大餐厅。
“对不起,说起可怜的夫人我就不由得难过。”芬妮抽泣了几下。
“别难过,太太。我们正在设法救她,但需要你的帮助。”
“我知道什么呢,今天发生的事,夫人的行踪,我知道的你们都知道,我只是个菲律宾女佣,一个厨师。”芬妮摇着胖手。
“别看轻自己,在这个家里,你是重要人物,你来的时间比夫人都早,每天照顾全家的饮食,任何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说说吧,任何事儿都可以,太太,哪怕是琐碎的小事,日常小事,你注意到的,认为不寻常,都可以。如果没有也没关系,随便聊聊,聊他们家的事,要不说说你的事,聊聊菲律宾,你的孩子,出来多少年了,我很喜欢和人聊天。有什么喝的东西,也许应该喝点什么。”李桥站起来,走到吧台前,从酒柜里找出半瓶白兰地和两只玻璃杯。
“哇,你这儿有很好的白兰地,是MARTELL,我也来上一杯,有时候喝上一杯可以增加勇气。”李桥在两个杯子里斟满酒。
“好主意,人经常会有这种需要,总得喝点什么。你知道珍妮特,就是夫人,我的老板,也是朋友。你不要以为我只是个女佣,我是高级厨师,是专业人士,中餐、西餐、马来餐我都能做,和小户人家的菲佣不一样。道尔顿先生有钱,他要的都是世界上最好的,我就是最好的。香港能在家里雇得起我这个等级厨师的人不多。十年前我就搬进了总督山庄,给他们一家人做饭,那时没人多看我一眼。后来老板的前妻往生了,娶了珍妮特进门,珍妮特把我当朋友,经常进厨房和我聊一会儿,只要她在家,她把我当朋友呢,好人啊。”芬妮喝干了杯中的酒,李桥赶紧又给斟满。
“她和道尔顿先生关系怎样?”李桥问。
“没说的,是一对恩爱夫妻。道尔顿先生极爱夫人,夫人对道尔顿先生极好,夫人对两个孩子也极亲切。好人哪。”胖厨娘非常动情,又喝干了杯中的酒安慰自己,李桥依旧给她斟满。
“他们俩好像是分房住的?”李桥疑惑地说。
“有钱人都是分房住的,当年我在澳大利亚时就注意到了,不提也罢。”芬妮欲言又止。
“这么说,十几年来,你像女主人一样照顾这个家,只有你最了解这个家。你是否注意到最近一个时期他们家出现什么不正常的事,或者说值得注意的事,也许夫人说过什么值得注意的话,家里来过什么特殊的客人,请仔细想想。”
“没有啊,我不记得了。噢,对了,也许这不算什么,我不是背地里说别人坏话的人,只是为了找回夫人我才对你说,只对你一个人说,这没准儿是个线索。”
“什么事,说说看。”李桥又给她斟满酒杯。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还真不能相信,告诉你,你可不能说出去。”芬妮神秘地说。
“什么事儿?说吧。”
“夫人有个情人,有钱人喜欢玩这种游戏。”芬妮害怕地看了看门。
“你看见了?”李桥非常感兴趣。
“没有,外边的人很少来这儿,公司的人只有老板的秘书露易丝小姐经常来,公司里其他人没有被邀请是不能来这儿的,但这个人肯定是公司里的人,我听见夫人和他通电话,先说了些公司里的事务,不知为什么吵起来了,后来夫人花好长时间用亲昵的话安抚他,并约好晚上在酒店见面。”
“这是什么时间的事?”李桥问。
“上个星期三吧。不信你去问问花园总管窦二,夫人的卧室在我的房间上边,我们都开着窗子,她说话我听得很清楚,窦二当时在我的窗下侍弄一棵茶花,一定也听见了。”
“这个人是谁?”
“夫人讲英文,称他罗南先生,罗南先生很有钱,也养了马,因为夫人问他的马怎么样,他说卖掉了。能在香港养马的人一定非常有钱。”芬妮说。
“古话多么正确。隔墙有耳,一点儿也不假。还有什么?”李桥问。
“没了,你去问问窦二,他住在后院车库边的屋子里。我不是那种爱说老板闲话的人,我是为了你,为了找回夫人才说的。要说风流韵事,这房子里谁有风流事能逃过我的眼睛?我真的不喜欢背后说雇主的闲话,如果我爱传闲话,夫人的故事早就传遍全香港菲佣的耳朵了。”芬妮嘟囔着。
“夫人下班以后喜欢做什么?”李桥又问。
“做什么,什么意思?”芬妮瞪着一双醉眼问。
“嗜好,应该说爱好,她喜欢玩什么。”
“她是上流社会的红人,玩什么我怎么知道。他们白天大多数时间不在家。我想起来了,有时候夫人会骑骑马。”
“和道尔顿先生一起骑马?”
“多数是窦二先生陪她骑。道尔顿先生才是个怪人呢,那么有钱,几乎没有任何爱好。马厩里养了好几匹马,可很少看见他骑。车库里停了几十辆古董汽车,可他对那些车看也不看一眼。这座房子下是个大红酒窖,放满了世界上最名贵的红酒,可是道尔顿先生只喝英国茶,他最大的嗜好就是赚钱。”
“他们家自己养着马?在香港?”李桥很吃惊。
“马算什么,他们是香港最有钱的人,说不定是世界最有钱的人。他们出门有自己的私家飞机,出海有自家的游艇,道尔顿先生还在欧洲买了一座城堡呢。不知是不是真的,听说他正在东南亚好几个城市建造港口。”
李桥抬起头,不经意地发现芬妮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好像在哪儿看过,就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芬妮背后仔细看那幅画儿。
“太太,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画作,我好像在哪儿看过呢。”李桥说。
“画儿,哪有画儿?”芬妮转过头一看,浑身哆嗦了一下,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哪儿来的画,餐厅从来都没有挂过画呀。真的喝多了,我可要睡了,几杯白兰地弄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谢谢你,侦探先生,很高兴和你聊聊。”芬妮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出餐厅门。
李桥继续看那幅画。画上是澳大利亚乌市渔港的景色,渔港海岬上的老灯塔耸立在那儿,李桥是不会认错的。李桥想起来了,这是他今天早上刚认识的朋友温泽尔的画作,签名和画风完全一样。早上他在尖沙咀文化中心广场地摊上看到的那幅画,同样画的是乌市渔港的海岬,只是把老灯塔换成白色木屋。是谁买了这幅画挂在这儿的?芬妮为什么说餐厅从来都没有挂过画,而且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第5章 电梯外的男人
1
已经接近午夜了,绑匪还没有送来进一步消息。乔老爷和李桥陪道尔顿坐在书房里,看两姐妹酒店停车场监视器的录像带。屏幕上,一辆银灰色的法拉利缓缓开进停车场,停在23号车位上,一个把头发梳得高高的,宽肩肥臀丰乳的女人从车里走出来。乔老爷把画面停住,把那女人的头部拉大,道尔顿失声道:
“是她,是珍妮特。”乔老爷让录像带继续转,道尔顿夫人下了车,轻轻关上车门,款款走向电梯口。
“停,看看她手里的那个包。”李桥叫道。乔老爷又把那个包放大。是那张照片上窦珍妮手里的那个包。
“这是我在巴黎花十万欧元给她买的生日礼物,上边镶着的其实不是钻石,是十七颗澳洲产的蓝色蛋白石,中间有一颗一克拉红宝石。她总在手里拿来拿去,没人知道那颗红宝石是真的。”道尔顿说。